核枣舟上的修士一一跨入裂缝,崔望便站在溺情道君身旁站着。
郑菀跨入裂缝时,突然往回看了一眼,她对上了崔望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光微微蹙起,见她不动,袍袖往前一拂,郑菀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便被推着进了空间裂缝里。
“道君,请。”
在溺情道君跨入裂缝时,崔望如一阵风,拉着他一块跌进了快要合上的裂缝里。
郑菀这是第一次进入空间裂缝。
所谓裂缝,不过是黑黢黢的一条甬道,没走多远,便到了洞口,白茫茫一片,溺情道君笑了笑:
“美人儿,跳下去,便是了。”
“我与道君一起跳得好。”
进入别人的空间裂缝,相当于身家性命悉数交予旁人,崔望这般动作是人之常情,并未热闹溺情道君。
他颔首:
“那成,小娃娃们先走。”
郑菀跟在李司意身后,一步跨入了白光。
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站在了一片花圃里。
花圃内遍植异花,有曼陀罗,有叶荼蘼,有铃叮花,零零种种,一眼看不到头,风一吹,花浪便开始起伏。
鼻尖盈满花香,郑菀深深嗅了口气,心道: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花圃旁,还架起了一座秋千,一张小圆桌,几章蝶木椅,桌上凌乱摆了几把画扇,主人却芳踪杳然。
“走了。”
崔望经过她,这是他今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郑菀没走,他却住了脚:
“不走?欢喜这样的?”
郑菀笑盈盈地道:“是欢喜。”
等她不再忙忙碌碌,可以闲下来为人生呼一口气时,必定要为自己建一个这样的花圃。
崔望停下来,认真地想了会,道:
“若我送你一座花圃,你与我和好可好?”
“呀——”
旁边传来一阵惊呼,千霜狼狈地从花圃内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道:“我方才就是想低头摘一朵花,谁知、谁知竟……”
听见了。
她如何会想到,在她面前从来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竟然会在另一个女子面前要求和好?
千霜原以为,离微道君与郑菀之间,主导的该是道君,分也是道君要分——
可谁知,竟是反过来了。
这叫她隐隐生出一股怒意:郑菀这样的人,竟敢这般不珍稀她爱若珍宝、愿意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她、她……
“走了走了,”溺情道君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来,“一次运太多,东丢西丢,没想到把人都给丢散了。”
“大殿集合。”
第124章
饴糖在崔望记忆中,是极其陌生的东西。
他唯一尝过的甜食,除了金丝馕饼,便只有六岁灯市上阿娘为他买来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酸得人倒牙,却已是记忆中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美味,以至于在这之后,他再未吃过同样好吃的糖葫芦。
那时,他吃的最多的,是一种玉米糊糊。
玉米糊糊不需费力嚼,对老人牙口极好,他自有记忆起便跟着阿翁生活,自然也跟着阿翁一块吃东西。
还有一种芋饼,黏糊糊的,味道也很是寡淡。
是以,郑菀说他像讨饴糖吃的小儿,崔望是不认的。
他从未吃过饴糖,怎会讨要。
何况,郑菀也不是饴糖。
她是浑身长满了刺的赤焰曼罗,长在高岭,生于雪渊,美则美矣,却十分难缠。
溺情道君领着身后这心思各异的三人往花园外走。
美人殿分主殿,与东西侧殿,一路行来,亭台楼阁皆以白玉砌之,陈设古雅,花草错落,不愧为传说中的玉堂仙阙。
不过,占地却不算广。
起码——
比不上崔望位于泾七街一号的大宅。
郑菀到主殿时,发现其他人早到了。他们都杵在殿门口,眼巴巴地朝外看,见他们四人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道君,你们可来了!”
书晋头一个从人群奔出来,径直冲向郑菀:
“美人儿,没见着你,我心可慌了!”
崔望抬袖阻了他,书晋眨了眨眼:
“道君,你——”
“此处有些挤。”
崔望面无表情地道。
不待书晋回答,他便面向众人:
“玉成境留下,其余黑铁令士与本君去殿外一探虚实。”
书晋:
“……”
“你、你——”书晋指着崔望指了一会,蓦地放下手,“罢了。”
放下手时,他顺便将腰间玉佩摘了。
众人这才发觉,这个浩然宗出名的纨绔,身上元息蓦地厚重了许多,修为蹭蹭蹭往上涨,竟是……知微境中期?
再看向书晋手中玉佩的眼神,便炽热了起来:即使只能遮掩知微境修为,可这等能瞒过无涯榜的法宝,其珍贵性可想而知。
依照书御道君对自家儿子的宝贝程度,弄来这么个法宝也不算稀奇。
书晋将玉佩往储物袋一撇,倨傲地抬起下巴:
“如何?本君现下也能去了。”
崔望转过头去:
“还不快走?”
第125章 美人殿(四)
“道君那位作画的前辈,额心可有一块米粒大小的疤?”
“疤?”
溺情道君愣了愣,再看向郑菀的眼神便有些奇异,“并未有。”
他道,又问:
“莫非小真人与这画中美人有渊源?”
人老成精。
郑菀不过一句话,他便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虽然事情远非他所想。
“确实像我一位故人。”
烬婆婆的反常太明显了。
若郑菀此时还猜不到,便太笨了。
现下只存在两种可能,一种,画中人是婆婆熟识之人,交情另说,甚至那作画之人与她也有些纠葛,否则不至如此失态。
第二种,便是婆婆是那画中人。
可这想法一出,郑菀便下意识否了。
画中美人,气质如绵绵春水,温柔可亲。
而婆婆,却是那穷山恶水走出的冷锐钢刀,既硬且厉,两者之间,实在差得太远。
“不是?竟不是?!”
烬婆婆突然笑了,声音粗得割耳朵,“也是,万万年过去,连沧海都变作了桑田……可笑我竟又生了妄想……”
她几乎笑岔了气。
郑菀心中暗叹,自峡谷初遇,她便猜到烬婆婆有一段伤心事,此时看来,也确实伤心。
不过,她也没有对旁人创口追根究底的心思。
“故人?”
郑菀赧然地笑了笑:
“对不住,当是我看错了。”
崔望看了她一眼。
“既是看错,便罢了。”
溺情道君摆摆手,知情识趣地住了嘴,临闭嘴时又强调了一句,“本君那前辈额心确实无疤,千真万确。”
郑菀能感觉到,烬婆婆在她丹田内呼出了极为绵长的一口气。
那气含着酸涩,包着惆怅,连着愤慨,叫她都忍不住眼眶发酸。
“婆婆?”
她担忧地问了一声。
烬婆婆却又重新沉入养魂木,不再理人。
郑菀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水晶壁上的美人图上。
一个美人不稀奇,可这数千年岁月里被记录下的所有美人被一同画在之上挂在壁上,那迎面而来的冲击——
几乎是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拟的。
这是美的力量,过分磅礴,以至于叫人再三惊叹,流连忘返。
郑菀此时也顾不得去比墙上人美,还是她自己更美的事实,目不暇给地看过去,视线滑过一幅幅美人图,却在目光不小心触及某一处时,突然停住了。
在人人都目露痴迷的光景下,唯有崔望始终保持沉默。
他安静地站在大厅中央,斑斓的长袍微澜,一双冷目视若无物般滑过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仿佛她们无足轻重。
讲究十二戒、喜欢清修的无妄佛宗有言,女色皆为为红粉艳骷,当拒之、远之、离之——
可郑菀分明觉得,真正不将女色放在眼里的,当是崔望这般。
他并不将她们视作洪水猛兽,一切只是寻常,美也罢,丑也罢,于他都是浮光微尘:连掸一掸的必要,都不需要有。
此时的崔望,与风妩城暗巷里对她诉说“衷肠”的崔望,甚至与方才还企图以好处“贿赂”她和好的崔望,都不同。
他太淡了。
淡得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九天之人无情无绪的神佛。
兴许是郑菀看得太久,崔望突然看了过来。
黑沉沉的目光与她一触,空无一物的眼底便浮起一丝微光,这光迅速点亮他的脸——
便像是一副水墨画里的美人,突然活过来了。
美人竟微微翘起了嘴角,只是翘起的弧度始终只有一点,若非郑菀一直瞧着,恐怕发现不了。
崔望他在高兴?
有甚好高兴的?
郑菀倏地收回视线。
崔望一愣,嘴角的弧度又开始绷直了。
“老祖宗。”
“恩?”
“她以前说,我笑时好看。”
“所以?”老祖宗明白了,“你刚才笑了?”
崔望没回答,老祖宗顿时一阵“哈哈哈”地直乐:
“小孙孙,下次请笑得明显一点,呶,看到那个叫书晋的没有?要笑得跟他一样,女人才喜欢。”
书晋正快活地张大着嘴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崔望:“……”
“有辱斯文。”
他冷冷地转过了头。
一个时辰后,溺情道君出言赶人,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在洛室鱼贯而出,郑菀站在最后,跟着队伍往外走,即将跨出大门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壁上的美人们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郑菀的手臂立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
脚步往外迈的速度立时加快了。
溺情道君当空一点,洛室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走入正殿,其他黑铁令士已经不见,殿内只站了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儿修士,郑菀记得,他是丹心门的碧落。
碧落朝他们拱了拱手,转头对崔望道:
“大司卿,令士们都各自寻了房间歇下了。”
如今已经戌时三刻,时辰确实不早。
崔望“唔”了一声:
“你也去。”
“散了散了,都散了。”
溺情道君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往外走,走前还顺便问了下崔望和郑菀要不要与他一块。
“不必。”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道,话落,互视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睛。
溺情道君大笑而去。
主人家离开,郑菀一眼看中门口刻了缠枝金郁花的房间,指了指:
“我便住那。”
才走到门前,左邻的门便被开了,崔望斑斓的袍摆掠过门槛,进去前还朝她矜持地颔了颔首:“明日见。”
话落,人已消失在门口。
而右邻的书晋朝她招手:
“美人儿,回见。”
郑菀笑笑:
“回见。”
便推开了门。
房间承袭了美人殿一贯风格,入眼便是一张白玉榻,一书几,一妆台,整个墙面都以白壁铺就,雕上与大门一致的金郁花纹,墙角镶嵌着四颗月石。
“看来这溺情道君身家甚是丰厚。”
“你以为?”烬婆婆神出鬼没,“莫看那人皮子年轻俊美,可骨龄是却实打实的七千八百岁,存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些身家。”
郑菀一惊:
“无相境修士寿岁封顶八千……”
“也快了。”
郑菀没多看,做客的礼数她还是懂些的。
盘膝于榻上,自突破知微境,她还未仔细看过,魂识内沉,丹田内那两只小鱼首尾相衔的冰蓝色小珠安静地浮着,“这便是道珠?”
“是。”
烬婆婆声音喑哑,“道珠与道种相合,你这道珠……倒是奇特,婆婆我从未见过。”
“不过色纯而净,珠形平滑圆润,为上上阶。”
郑菀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道珠的纯净度代表着对道的执著与理解,通透最好;道珠的形状,则代表着个人的潜质。
是以,那些道珠色泽浑浊晦暗,凹凸不平的下下品,终身都会止步于知微境。而中品,则要好一些,不过也走不了太远。
唯有上上品,才有可能走到无相、还虚,若祖坟冒青烟,飞升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到底几率小。
至于传说中的仙品——
那道珠纯澈似琉璃,郑菀还未听过谁有。
“崔望可是仙品道珠?”
她好奇的问。
“这老婆子怎么知道?若哪一日你二人神交,他若愿意让你进入魂海,你自己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