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就是虚名吧!南寅摸了摸鼻子。
“用的好了,虚名同样大有做用。”幕三两斜眼睨他,弯唇取笑,“你瞧瞧,在三洋咱们是一同出现,结伴而游的,结果,我两个月内学会了当地的习俗言语,成了所谓‘东方女贵族’,而你则是个随从……在扶桑,我们是一起面见天皇和大将军的,结果,我成了仓谦女候,你还是个随从……”
“什么打海盗,认海图,辩星位……这些,我是真的一窍不通,但是,南大船长,你得承认,有些事情,是我做得到,而你做不到的。”
“就像如今,我有把握周旋在天皇和大将军中间,图谋利益的同时,保全自身,你能吗?”她轻笑,柳眉飞挑。
昔日,她奉自家主公之命出航海外,一个小脚儿从良妓.女,大船启航,扬帆海面,人家船员们各司其职,而她呢,连站都站不稳当,独自在船仓里吐了许久,还病了一场,半月没露面儿。那段日子,虽然没人明说,照样好饭好食好伺候,然而,幕三两能感觉得出来,南寅是挺嫌弃她的,觉得她是个拖累。
事实上,在船未行至三洋,她没发挥作用以前,不止南寅,就连船员们一直都是这个心态!
幕三两并不觉气愤,那个时候,她是干啥啥不行,确实挺累赘的,只是偶尔提起,难免调侃两句。
抬头看了眼头戴樱石簪花,一身天皇御赐华服的幕三两,南寅:“……”
无言以对。
“决定了?”哑然半晌,他抿了抿唇角,“没的商量?”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让幕三两留下来,实在太危险了。
“话已出口,怎能更改?”幕三两挑了挑眉,轻笑道。
“你要真觉得放弃银矿可惜,要不,我留下?”南寅沉默半刻,如此提议。
幕三两便忍不住笑,拿手推他,“你留下能做什么?你是能跟天皇讨论十三行长诗,还是能跟大将军对酒当歌?得了吧,别这添乱了,赶紧回去,将此间事禀告主公,看她是何打算?然后,早点来接我……”她温声。
见她一脸坚定,在不回头的模样,南寅万般无奈,只能认了。
这一日,仓谦县码头,幕三两举着个樱花小伞婷婷立着,瑶望大船扬起白帆,慢慢消失在海平面,面色温和,嘴角勾着笑,她无声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扇子般辅开,暖阳撒在她脸上,润光华采,映的她几乎如同玉人一般,白皙的惊人。
她身侧,伺候她的扶桑女侍只觉目眩神迷,一时间竟移不开眼睛。
在见到幕女候前,她在没想过,天底下竟然会有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恐怕传闻中,迷惑两世天皇,令父子自相残杀的九尾狐妖亦不过如此了吧……
不措眼珠儿的望着幕三两的侧脸,女侍怔怔的想着,一时都些呆住了。
突然,耳畔传来的柔软声音惊醒了她,“早纪。”她抬头,便见幕女候一双水莹莹的眼睛望着她,里面似乎蕴含着一些,她不大看的懂的东西。
“女候?”早纪痴痴望着,低声喃喃。
“走吧,随我一起离县,面见天皇。”幕三两收起缨花伞,轻摆衣袖,款款移步,行动间如云流水,悦目且优雅。
“诺,诺。”早纪被迷的神魂颠倒,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本能就跟上去了。
心里琢磨着怎么利用天皇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谋取利益,幕三两就感觉半边脸儿火烧般的烫,下意识目光旁落,带着疑惑的扫了早纪两眼。
发现她脸红了!!
幕三两:……
呵呵,不错,看来她魅力依旧。
——
幕三两自愿留在扶桑国,周旋天皇跟大将军中间,为泽州图谋银矿。南寅带着仓库满满的二十多艘大船缓缓驶回……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初夏五月,充州旺城。
在姚千枝和姚千蔓四处抠银子的勉力支持下,北方局势渐渐稳定。
加庸关外,‘商城’轮廓逐步形成,姚家军的威名响彻草原各处,昔日被胡人虏走,充做奴隶的晋男晋女纷纷四逃,前来投奔……
尤其是晋人女奴们,她们大多还带着半胡半晋的孩儿。
有的还带着好几个。
且多数是女娃儿。
当初,姚千枝打进草原拼命圈地,顺便诛杀胡人王子那会儿,就已经解救了不少晋人奴隶,他们大多依然被安排在草原,建设‘商城’。但是,如今看来,晋奴数量太多,尤其是女奴和孩子们,建城的活儿实在太繁重,她们是承受不住的。
胡人待女奴,尤其是晋人女奴跟待牲口差不多,这些归晋的女人里,绝大多数身体情况并不好,瘦骨嶙峋,虚弱不堪,好好养着都怕有损寿数呢,更别说让她们干重活儿了!
绝对当场儿躺倒死挺喽!
不能不管她们,不能看着她们死,调查清楚过往来历,确实无碍……姚千枝和姚千蔓只能捏着鼻子自掏腰包儿,把她们,连同她们的孩子们一块儿内迁进来,安排在充州各地。
重点分派在庸城,三县和晋江城附近的镇乡村落,此一回胡人进犯,这些地方是重灾区,不管是财物还是人丁,都受损过甚,有这些女奴和她们的孩子们补足,到还算恰当。
尤其,这些女奴们的来历,基本都是晋江城附近各处县镇村落的,大部分被抓不久的,还能找到家人,竟是团圆了。
单算归国女奴就有数千余,大多还扯三拽两的带着孩子,数量就更多了,为了安排她们,姚千枝和姚千蔓几乎熬秃半头秀发,终于将将妥当下来。
有家有业,亲人愿意接受的,自然重回乡里。自强自立性格硬的,给分了田地房屋,有崇明学堂出身的乡绅县役们在,到不怕她们活不了。至于那些让胡人打服了,没独立能耐,已经彻底软了,或者孩子太小,自个儿真心没法活的……
姚千蔓思量了在思量,直接一杆子给支到了棉南城。
那里,耿思新研制出来的半自动纺织机,刚刚大规模生产出来,不拘是织布还是染色,都比往常手工的快十倍有余,既有如此速度,棉花的种殖和采摘就需要更多的人手,且,半自动纺织机是得‘技术保密’的,女奴们无亲无故,算算真是在适合不过了。
没有娘家,不用照顾夫家,自顾自身,唯一的牵连就是孩子,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住在场里,不用回家,雇佣这些女奴们,比雇佣当地妇女方便多了。
把人塞到锦南城,交给孟央和郭五娘她们,此回内迁事件,就这般‘看似’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仿佛没掀起什么波澜,挺平顺的,然而……
暴风雨前的黑夜,总是宁静的,河清海晏下暗藏着狂涛骇浪。棉南城里,不,应该说是整个泽州范围内,不知从何处刮起的一股妖风,风卷残云般,浩浩荡荡的就来了。
而这股风的名字,就叫:女四书!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无穷无尽,无边无沿。
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妇贞!
自古贤妇、三贞九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胳膊让外男碰一下都得砍了,更别说从关外内迁回来的那些女奴,和此回充州三县内外里被胡人糟蹋过的妇人了。
在女四书的范围里,她们简直就不该活在人世,早该在被俘时便自尽才是。
如今苟活下来,不说结芦悔改,洗刷身上污晦,竟然还敢抛头露面,走在阳光下,还牵着奸.生野孩子,完全是恬不知耻,合该浸了猪笼……而纵容她们这般的姚家军,当然就是道行逆施,违背圣人言了!
如这股妖风所言:因这些失贞妇人,充、泽两州已经臭不可闻,不杀之,不足还他们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这些言论,看起来似乎是针对那些可怜妇人的,然而,如今的北方是姚千枝当政,姚家军中的高层……呃,还包括中层和低层,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恐怕的三、七开。这会儿说甚‘女四书’,主要打击对象是谁,便可想而知了!
——
棉南城,崇明学堂,三楼。
端坐红木大案后,孟央用手揉着额角,眉心深深拧着。
窗外,嗡嗡叙叙的声音入耳,她嘴角紧紧抿着,面颊抽搐,一脸拼命忍耐的表情。
“近几日上街……那些妇人居然丝毫不避,真真有辱斯文……”
“不止是妇人,她们还牵着孩子,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的,不堪入目啊。”
“姚大人竟能允许这样的人内迁,还收容下来了,真不知怎么想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胡人凶悍野蛮,怎能怪得那些妇人……她们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还诸多言语。”
“这是边关,哪有那么多讲究,都是受苦受难的可怜人,不说相助便算了,那么多风凉话,看看你们这副刻薄嘴脸,也配叫个读书人……”
“女人不抵国难,被外敌抓走了,男人不该自惭无能,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吗?怎么还能舔不知耻的说出这样的话,要脸不要脸?”
“你骂哪个?我又没牵着野孩子走在白日里,怎地不要脸了?”
叙叙杂杂,楼下的争吵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字字句句刻进孟央的耳膜。
“啊~~”紧紧拧着眉头,在听见楼下有读书人开始置疑姚总督政令,而崇明学堂的学生跟他怼起来之后,孟央忍不住抓住头发,用额头磕案面,哀叫起来,“我的天爷呀~~~”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能不能上禀姚总督,把这些碎嘴的读书人们通通抓起来淹掉,然后送到草原当奴隶啊!!
让他们尝尝活熬地狱中的感受,今日,便不会如此轻易断人生死了!
回想起这些天里,布满棉南城处各角落的闲言碎语,冷眼鄙夷,甚至偶有流行……孟央恨的牙根直痒痒,偏还不能使什么太强硬的手段,难免熬的头痛欲烈。
“孟夫子,您莫要太挂心,如今四处搅波浪的,基本都是徐州那边儿的士子,那些个什么女四书、烈女传之类的,同样都是他们带过来的,世子妃早便在查了,前儿特特邀请了几个闹的狠的见面,还让人家骂了一顿……”她身旁,郭五娘温声说着。
“念莹让人骂了?她如今可是北方最尊贵的宗室贵戚了,堂堂郡王世子妃,哪个不要命的敢骂她?”孟央仰头,有些好奇的问,“为点什么啊?”
郭五娘不由笑着解释,“就是那些徐州士子嘛,他们说世子妃不守妇道,私下接见外男……”
“外男?”孟央疑惑。
“就是他们本人啊,他们都不认得世子妃,可不是外男嘛。”郭五娘说着,自个儿都受不了,翻了个白眼儿。
“念莹……她可是宗室里出了名儿的节妇啊,给那死鬼世子守了这么多年,朝廷都传旨奖励过她的。”孟央喃喃,“她这般做派,都被骂不守妇道了,若那破烂女四书真在北方传开了,咱们这些人还有个活头吗?”
若真按女四书的内容所言:姚家军里一众,包括,且不仅限于姚千枝,几乎所有的高、中、低层次女子们都被一网打尽,全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的。
姚家姑娘们女子当政,牝鸡司晨。苦刺和王花儿等人失贞、白珍和乔氏不安于室、孟央背夫私奔、幕三两更不用提了,妓人从良还想翻身,准准的大逆不道……余者,一众文武中层和崇明学堂的女学生们,在他们嘴里,肯定入目全是毛病,没丁点好地方。
“这风气……不能不管啊。百姓们从来都是盲从的,慌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尤其这些‘真理’,还是他们素来尊重敬畏的‘读书人’嘴里说出来,如果就此放任,让此习成俗,恐怕就……”
不好处理了啊!
北方——尤其是边关,民风一向是挺开放的,像加庸关附近,胡人总是来犯,一场大仗打下来了,死上千把将士太正常了。朝廷时时各处抓壮丁,男人战场没命,女子独活艰难,若在有个三儿四女的,就更麻烦……
于是,在嫁——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
三嫁、四嫁的都有不少呢。
甚至,如苦刺娘那般受胡人欺辱生下孩儿的,或者似王花儿被土匪劫走失了清白的,但凡自个儿心宽点,没有不能活的。
闲言碎语肯定不会少,日常难听话受一些,挨两下欺负,便就如此,在没有要人命的。
不说她们,就说像胡狸儿、胡雪等半胡孩子们,不都是在晋国土地里讨生活吗?困苦归困苦,亦未有甚官方或者乡党的正经打压。
像什么诛杀、驱逐……或者此时闹的沸沸扬扬,要砍手挖眼睛,浸猪笼之流的,那是完全不存在的。
北方,尤其是充、泽两州就是这风气,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读书人嫌这些粗鄙不堪,然而,要孟央来看,相比她在徐州接受的‘礼义廉耻’……她还是更喜欢此处的‘野蛮生长’。
“因为孟家的关系,我祖父在徐州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此一番追随他而来的读书人……我调查过,徐州学子真不算多,这一股风儿,怎么会刮的如此厉害,扩散的这么快?”
“是有人在从旁点火吗?还是我太敏感了?”孟央喃喃着,目光凝重的投射着窗外,楼下聚堆儿的成群学子,“总得这里面有点问题?是哪里不对呢?这北方四州内,难道还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势力吗?”
“我明明记得,那些反对姚家军的诸城大户们,都让总督手底下那支半胡队伍给灭门了呀?就他们那模样,黄头发蓝眼睛的,装胡人败兵没甚问题,肯定不会露馅的呀?怎么会……”
觉得额角抽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对面,郭五娘看着她,不由开口劝,“孟夫人,您别自个儿为难自个儿了,就凭咱们大人那脾气,眼下是没空出手来儿,等她有闲功夫,不管是哪个州来的,有甚样惊天才学,但凡敢窜闲话,有一个算一算,哪个都得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