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之所以能被挑到贵妃娘娘宫里,倒有大半是因着这份在衣饰上整理搭配的本事,若照着陛下说的这般简单,她们这百里挑一的天资与本事,岂不是全成了笑话?
头上的发髻叫小宫女海棠收拾好,苏明珠这才有功夫转身,瞧了瞧赵禹宸挑出来的衣裳——
裙子是绣了瓜瓞绵绵的石榴红撒花马面裙,上衣是不掺一点杂色的水缎妆花青莲紫,里头还配了一件衬身的大红小单袄。
名副其实的大红大紫,又俗又艳!
苏明珠的确喜欢艳丽的颜色,这样红紫的也不是没穿过,甚至这两件衣裙不论哪一件单挑出来,都是又鲜亮又明丽的,但是就这么组合到一块……
苏明珠盯着它们愣愣的眨了眨眼睛,良久,才终于按了按嘴角,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若放到从前,苏明珠是一定会忍不住嘲笑一番,再理都不理的叫宫女们赶紧拿一边儿去的,可是今日因着父母才刚回来,她心情实在好的很,再加上最近这段日子赵禹宸表现的十分温和有礼,她也不好太没礼貌了,便只是摇了摇头,只笑着道:“陛下只问问她们,您这一身挑的好不好?”
赵禹宸闻言一顿,果真转身看向了面前的蔷薇与山茶两个小宫女。
面颊圆乎乎,还透着几分稚气的山茶退后一步,低着头一言不发,倒是一旁身材窈窕的蔷薇垂了眼眸,声音娇媚道:“陛下眼光独到,这一身衣裳,都是司衣局里千挑万选,费了多少人力专给主子所做的,自是不同寻常。”
这样刻意的言语,莫说如今,便是之前没有读心术的时候,只怕也是骗不得他的,赵禹宸皱了眉头,也不废话,只径直凝了心神——
刚一倾听,那低头不说话,名叫山茶的小宫女的声音就格外响亮的传了过来:【不要不要不要!丑死了!丑死了!】
赵禹宸叫这惊叫响的一猛然一窒,连耳中都有些隐隐发痛,退了一步,才又在这惊叫的掩盖下,听到了方才夸赞他,且一看就满面不安分的宫女蔷薇的心声:
【陛下正热乎,不夸着求着……还这般不领情……呸,迟早失宠,白瞎这么好的家世容貌……老天青眼……若是能给了我……】
后面的话,赵禹宸便没再细听,不过猜也猜得到,左不过是些背主的轻狂言语,他听得皱了眉头,且不理她,只低头挺身,语气威严的问了一旁的山茶:“你且说说,朕挑的衣裳何处不对?不必害怕,只实话实说就是!”
“陛下,陛下,挑的衣衫与裙子都好……只是,只是配在一处就……就……”山茶只吓的身子发抖,回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低,啜泣似的,说到最后,甚至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活像赵禹宸下一刻就要拿她去问罪似的。
四个小宫女里,苏明珠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年岁最小的山茶,私心里最不喜欢的,也就是那一心“上进”的蔷薇,只不过人各有志,这上进又算不得什么错处。
也正是因此,方才蔷薇曲意媚上,苏明珠虽心下不屑,却也只是冷眼旁观,未发一言,只是这会儿见着赵禹宸难为她一向喜欢的小宫女山茶,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只起身开口道:“您的眼光审美的确是不怎么样,还不许人说不成?”
说着,苏明珠顶着才梳了一半的头发行了过来,将那石榴红的撒花马面裙留了,上头却随手捡了一件素色的萱草黄对襟云绸衫,给山茶扔了:“快别愣着,去熨平整,一会儿就要穿!”
山茶手忙脚乱的接了,立即倒退几步退了下去,那如释重负的模样,倒活像是才逃了什么虎口一般。
赵禹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看着,低声解释了道:“朕不是在怪她,只是想真心问问为何这两件配在一处不成罢了……”
可是这时候说这话谁信?赵禹宸解释了两句,也怪没意思的停了口,重新回了塌下坐着,等着发髻梳好,几个小宫女都退了下去,他才捧了一盏茶,缓缓道:“那个宫女,叫蔷薇的?朕瞧着她心术不正,不是个好的。你宫里的人,朕打发了,倒给你没脸,改明儿,你便将她换了。”
苏明珠闻言倒是一愣,有些疑心他是记错了名字:“蔷薇?陛下可是说方才那个穿绿裙的?那个叫山茶。”
“朕分得清楚。”赵禹宸微微抬高了声音,颇有些不高兴的模样:“就是那个着粉裙,个子高挑的,刚才还颠倒黑白,讨好的朕的那个。”
虽然赵禹宸有些生气,苏明珠见状却是笑了起来,开口道:“原来您能瞧得出她是在故意哄骗您呐?”
“你这是什么话?朕也不是那般好哄的!”赵禹宸冷了面色,心下暗暗不忿,以前淑妃与太傅几个先入为主、处心积虑的倒且罢了,这一个蔷薇算个什么?竟也这般诓骗于她?
“好,既是陛下不喜欢,臣妾日后再不叫她进殿伺候就是!”苏明珠也不当回事,只随口应了,一面还在琉璃镜前,拿着些钗簪一类在发间比着,思考着是用红珊瑚的头面好,还是用这一套珍珠来的雅致。
“用红珊瑚的吧,你底子白,用红的才相衬。”一旁的赵禹宸忽的开口道。
苏明珠手下一顿,虽然赵禹宸这话说的突兀,但她自然不会往读心这样的天方夜谭里想去。
她也并不疑他,只当是赵禹辰是从自个的动作里猜出了自个的心思,比了这半天,她自个也觉着的确是红珊瑚的更合适些,便应了一声,果真去拿了珊瑚的钗串往发间插去。
说了底子白,赵禹宸心念一动,便忽的想到了昨日苏将军临去时,还操心着苏夫人黑了的的心声。
战功赫赫,兵权在握,掌管着天下兵马的超品太尉,御前却还有闲心想着自家夫人的脂粉,若是从前,只怕赵禹宸想必只会对此不以为意,甚至笑话苏将军的儿女情长吧……
但是此刻,看着眼前苏明珠不急不缓的镜前梳妆,赵禹宸却忽的有些明白了什么一般,自觉如此刻这般,琐碎平实的日子倒也十分的闲散安逸。
“从前朕识人不清,也不知失了多少,此刻想来,常常后悔不已,好在上天庇佑,终于是迷途知返。”
说着,赵禹宸叹息一声,微微抬头,面上便带着些真心的期盼:“明珠,你我之间,若是不计过往,也能与太尉与苏夫人一般举案齐眉,一世相守,倒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听了这话,苏明珠的手下猛地一抖,还未插稳的珊瑚钗串便顺势跌了下来,伴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在金砖上摔了个粉碎。
第48章
珊瑚质脆,这么猛不迭的一摔,便在金砖上碎的格外响亮,发钗碎成了两截,只一颗珊瑚珠子幸免于难,在发钗摔断之后,咕噜噜的滚出好远,最终停在了西边的顶天立地的大木槅下。
但这个时候,苏明珠却丁点儿也顾不得理会它,她睁大了眼睛,活像是赵禹宸说出了什么惊天言语,叫她压根没听懂似的,看着赵禹宸,大大的眸子里盛满了大大的疑惑。
刚开始看着她的满面震惊,赵禹宸还有些觉得明珠这是惊喜,但伴着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便有些觉着不太对劲了。
他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的突然想起自个的读心之术,连忙凝神静听———
……【啊?】
但听到的却仍旧只是一派不敢相信的沉默。
贵妃竟是诧异的连心声都忘了?
“明珠?”赵禹宸忍不住的叫了一声。
“哐当”一声声响,苏明珠这才忽的反应了过来一般,猛地起身,连身下的座椅都被她带的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惊慌道:“陛下怎的忽的开起了玩笑?”
【怕不是有病?吓死我了!】
如果没有这句心声,赵禹宸或许还当将贵妃这表现是受宠若惊,大喜过望之下才反而犹疑,但再加上这句实打实的嫌弃心声,就当真是叫他想自欺欺人都不成!
满腔的真心的表白,却换来了这样实打实的惊慌嫌弃,赵禹宸只像是叫谁打了一巴掌了似的,方才心下的温软似水,一瞬间就被炎炎烈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莫说柔软湿润了,只干硬的活似满是褶皱的老树皮,轻轻一碰,便碎了满地。
赵禹宸只觉着有什么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的堵在了胸前,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忍不住的便站起了身行了几步,非但未好,反而更难受了。
“娘娘,衣裳熨好了……”赵禹宸面色发沉之时,方才的山茶与蔷薇两个,一并捧着山水木漆盘低头进内,才刚说了一句话,蔷薇便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即闭了口,只格外谦卑柔顺的又上前几步,借着给苏明珠呈上熨好衣物的机会,略微抬眼,欲语还休的偷偷看向了赵禹宸。
【怎的又惹恼了陛下,当真是废物……若是我……】
若是之前,这等小事他说不得都不会发觉,可如今,借着天赐的读心之术,早在这宫女靠近的一瞬间,他便将其心内的下作打算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见这话,赵禹宸的怒气更盛,心下的郁气便仿佛终于寻到了个由头似的,微微垂眸看她一眼,语气幽凉:“先帝孝期未过,你便头插红花,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若严格算起来,距离先帝的三年大孝,的确是还有月余功夫,宫中诸人也不该穿的太过鲜艳。
但若当真按着守孝的规矩,禁交游,禁娱乐,禁享乐,今个也不该有歌舞宴饮,大肆庆赏了,向来天家规矩最重,也向来皇家最是无情无礼,原本天子守孝就可以以月代年,只是之前赵禹宸坚决要按着古礼守足了三年的整数,才耽搁了这些时日。
眼看着出孝在即,之前二月二宫中设了抬头宴庆贺,便已是解了一重禁,如今更是出了西北大胜戎狄这般的大喜事,清宴园里又是歌舞乐师又是备酒烧肉,百无禁忌,自然也不会有那不长眼的,再将国孝的话头重提起来碍眼。
蔷薇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今个才在发间簪了一朵刚开的大红色海棠花,闻言一惊,只连慌的立即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奴婢一时疏忽了!”
只是一面说着,一面还忍不住心存不忿的去看手里头,苏明珠刚刚挑好的石榴红妆花裙。
没错,真要论起来,她手里头这石榴红裙,可是要比头上的一朵鲜花违禁的多。
“赏二十板子,送去掖庭。”发觉了这目光,赵禹宸的面色更沉,只是压根未曾听见蔷薇惊慌无措的认罪讨饶一般,只冷冷吩咐道。
贵妃的衣裙乃是朕亲手所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刚与明珠相提并论,甚至心下诽谤,取而代之?
守在外头的魏安闻言,心下一跳,单挨了二十板子运气好或许只是一场皮肉之苦,可若是顶着这血肉模糊的臀腿再去了掖庭做苦役,那就当真得看阎王爷收不收了,只是瞧着陛下这会儿的面色,魏安哪里还敢耽搁?眼看着这蔷薇还在哭求,应了一声,连忙亲自动手将其拽了出去。
出了这么一桩事,一时间满殿的宫人都是心下凛然,守在木槅外的白兰更是面带担忧的上前几步,朝里看了过来,
白兰倒不是担心蔷薇,而是打狗还需看主人,陛下越过主子,径直罚了昭阳宫的宫女,这实则便是打了昭阳宫的颜面,白兰不知缘由,见了这一幕,便疑心是主子言语间又惹恼了陛下,这是在借着发落宫女斥责昭阳宫,又担心苏明珠性子急,会再说出什么话来开罪了陛下。
苏明珠一时间还当真没想到这个上头去,她直到这个时候,都还有些没从赵禹宸刚才那一番话里回过神来。
说实话,这些日子赵禹宸这小子对她诸多偏袒,处处殷勤,苏明珠虽然觉着诧异,倒也还能找着缘故,毕竟爹娘哥哥才立下那么大的军功嘛,哪怕是卸磨杀驴都没那么快的,更何况他又想着收回苏家的兵权,可不是得屈尊降贵,作出一幅对她宠爱至极的模样,来弥补一下她这两年多动不动便被禁足的“委屈?”
可是现在,他居然和她说什么举案齐眉,一世相守,不负此生?
居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至于吗?他这是又想作什么?
苏明珠只被吓的现在还没回过神呢,哪里还顾得上他罚了一个蔷薇?更莫提,蔷薇这个宫女,她原本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赵禹宸发作一通后,便也回过了神,他心下又是气又是憋闷,却还记着昭阳宫的体面,只生生的忍了,又咬牙加了一句:“宫务府里给你选的人实在不中用,朕明日便亲自选个好的,与你替了她。”
【唔,这一推一拉……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啊!】苏明珠心内暗暗的琢磨了一句,只是面上也没敢露,甚至还起身规规矩矩的福了一礼:“臣妾谢过陛下。”
谁知,礼行完,苏明珠抬头看去,赵禹宸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些似的。
胡说!自从有了这读心之术,朕什么时候给过你巴掌?分明是你!你一巴掌一巴掌打过来,却连个甜枣都没给!一次都没给过!
赵禹宸只气的呼吸都不稳了,这么一想,便越发的委屈,他原本是想着过来昭阳宫里等着贵妃梳妆妥当之后,帝妃携手,一并赴宴的,这会也气的待不下去了,说罢之后,只勉强留了一句“你这忙着,朕不打扰,”便转身气呼呼的行了出去。
苏明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木槅外,忍不住莫名其妙的又摸了摸自个的发髻。
“主子,这是怎么了?”白兰这时敢进来,问了一句见苏明珠也只是迷惘的眨了眨眼,便蹲下去,将碎了的珊瑚钗子一点点的捡到了帕子上,叹息道:“可惜了,碎了这么一支,一整副头面都废了呢。”
苏明珠也有些惋惜:“收拾好了,叫宫里的巧匠瞧瞧,指不定还能接上。”
白兰应了一声,只是珊瑚钗碎了,显然这一套珊瑚头面今日便用不得,便亲自上前都收了起来,又叫外头的山茶与海棠进来,接着与她收拾装扮,最终发间便只得用了另一副的彩珠头面。
等得苏明珠处处都装扮妥当,日头也已斜斜的坠到了西边,时辰算是正好,也有小内监传信,只说陛下已经动身去了清晏园,请她快着些。
苏明珠闻言,便也不再耽搁,叫了白兰出门,上了车辇。
清晏园在西南边,都已在皇城的最边处,与昭阳宫离得远,等得她行到最近西侧园口时,天色便也已有些昏昏的发沉,
苏明珠在白兰的搀扶下下了车,款步近前,到了门口,便有两个守门的禁卫恭敬施礼。
其中一个且罢了,另一个身材单薄的,却是上前一步,行礼之时都还自报了家门——“属下赵暗投,见过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