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梁王这么一说,活像是他们二人早已亲近到真兄弟一般,大哥连这样随意胡算的日子也要与他闲聊的提起,由此猜想,旁的东西,只怕更是不知说了多少!
苏明珠叫这么一句话只气的面色泛红,她深深吸口气,紧紧的攥了手心,正待再说些什么时,身旁的赵禹宸却忽的伸手拍了拍她攥得紧紧的手心,声音温和的开口安慰道:“皇叔这人最爱玩笑,嘴里没一句做的了准的,贵妃怎的还当了真?”
苏明珠闻言一顿,抬头看去,赵禹宸的动作与声音虽然都十分温和,嘴角却是抿得紧紧的,眼眸也微微向下,似乎在掩盖着什么。
细算起来,她与赵禹宸打六岁时相识,之后因着太后还未生产,不知腹中嫡出乃是个公主。
赵禹宸地位尴尬,更有多半年的功夫,都几乎日日前来苏府,与她一并相处玩闹。
赵禹宸这人,几乎是她苏明珠看着长大的,对他的诸多小细节全都了然于胸,自然便也知道,赵禹宸的这种表情,代表着他心内已经十分生气在意,只不过不愿叫旁人瞧出来,才在面上勉强压抑。
苏明珠当然不会知道陛下其实还陷在事关头顶颜色的郁怒之中,见着赵禹宸这样的神色,她的心下便是猛的一紧——
他在气愤什么?又在压抑什么?
……
气愤,自是因着苏家与梁王勾结,既惊且怒,压抑……是因着梁王势大,苏家又兵权在握,他暂且不能够打草惊蛇,不得不暂且隐忍,且还这般强忍着情绪在面上这般温和的安抚于她!
赵禹宸只怕已经信了梁王的这故意碰瓷,最起码,也是已经心存怀疑了。
对于苏明珠来说,也只有这个,是眼下唯一这情况唯一合理的解释。
一念及此,苏明珠的心内便猛的发沉。
父母动身前去西北之前,其实便特意进宫与她深谈过一次,她们苏家虽有兵权,但如先太祖一般举兵起事甚至黄袍加身,乃是乱世之中才有的情形,如今天下太平,若要效仿前人,只会徒增杀孽之外,且还牵连满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兵权这样要命的东西,苏家打从先帝起被备忌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父亲并不贪恋权位,也明白手上的兵权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就算再戒备小心,落下来只是早晚的差别。
但已先帝的性情行事,一旦放弃兵权,苏家手无寸铁,便更是只能引颈受戮,同样要丢去了满门的性命。
就这般,父亲骑虎难下,生生的等了十余年,直到先帝驾崩,赵禹宸即位,才算是终于等到了一丝转机。
因为苏明珠两世为人,自幼便要比寻常孩童□□的多,加上她与赵禹宸有自幼相处的情分,父亲曾借着这个机会仔细观察过赵禹宸的心性,认为他是一个宽和之君,便有意借着这个机会,在保全苏家满门平安富贵的大前提下急流勇退。
事实上,若是两年前没出戎狄犯边的事,父亲早在先帝驾崩之时,就已在考虑称病退让了。
可惜赵禹宸登基不久,西北便生出战事,父亲领兵出征,倒也是乐见其成,想着若是能靠着军功更进一步,换个爵位,日后也不至于人走茶凉,转眼便江河日下。
不过因为父母这两年来都都远在西北,不知京中情形,几月前也曾给苏明珠传信,问过她陛下性情如何?可有大变?
苏明珠当时冷静的想了想,觉着赵禹宸登基之后虽然规矩讲究都添了不少,作为丈夫和前男友都十分的不及格,但底子上还算是儒家书生们最喜欢的那种“仁德”之君,与从前并无太大的差别,她甚至还寻了时机特意试探过,赵禹宸仍旧与小时候一样,真心认为像他这样的“有贤有德”的君王,不必行那种狡兔死良狗烹之举,便足可以天下归心。
也正是因着这样的缘故,苏明珠才会赞同且自持父母的打算,且谋算着日后出宫。
但这一切,却都是建立在赵禹宸是当真未曾叫这帝王之位移了性情,还当真一心“贤德仁厚”的基础上的!
苏明珠从前对此还称得上确定,但到底是事关满门性命的大事,此刻,看着赵禹宸满面的强自压抑之色,她却不禁生出了几分犹豫——
【他何必这般生气?可是当真信了梁王的攀扯疑心苏家了?是不是要提醒爹爹,早做准备?】
苏明珠的种种心绪纷纷闪过,最后落在心头的,便只是这么一句深深的自问。
自然,赵禹宸能听到的,便也只是这么一句犹豫。
听到之后,赵禹宸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不是!朕没有!
他明明未曾相信!他明明还第一时间安慰了明珠,叫她不必多心!她不感激朕且罢了!怎的竟还想到了这个?
他是哪处做的不对?他分明已经尽力小心,口气都特意柔和了,并未将对梁王与淑妃的怒色带到面上!
“是,本王不过一句闲话,娘娘何必动怒?且小心伤了身子。”
赵禹宸正在满心无辜疑惑之时,对面的梁王竟又面上带笑的应了一句。
听了这句话,赵禹宸憋了满心的怒火终于有了倾泻之处,他猛地直起身,声音满是冷厉:“既是无稽闲话,便不该出口!皇叔这么大的人,怎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这二十余年都白活了不成?”
赵禹宸向来守礼,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更莫提是对着长辈的皇叔这般直接的训斥,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梁王亦是有些诧异一般,但即便被这般训斥了,面上也并无震怒畏惧之色,他按着规矩起了身,面上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困惑,眸中却闪过一丝探究,仍旧嘴角微微带笑,仿佛只是一句不必计较的小事一般认了错:“陛下教训的是。”
赵禹宸记挂着贵妃这边的疑虑,又不欲再多看他那一派坦然的面色,便只咬牙道:“既是知错,你这便退下,好好学学什么是非礼勿动,非礼勿言!”
说罢,不待梁王有所反应,他便又将视线忽的转向了旁边,正满面担忧的董淑妃面上,只又故意冷声道:“淑妃,你去替朕送一送皇叔!”
这圣意来的毫无缘由,淑妃闻言心头一惊,还想说些什么,赵禹宸却再不看她一眼。
淑妃顿了顿,看了看身旁的梁王,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也顾不得再多想,只得躬身应了,便与梁王一前一后的退了下去。
方太后瞧着情形不对,她又一向是个处处谨慎,独善其身的,便也顺势打着更衣的名头离了去。
转眼间,席间便只余了赵禹宸与苏明珠两个人。
赵禹宸见状缓缓出了一口气,便转过身,认真的瞧着苏明珠的双眸,庄重道:“明珠,朕不是那等无德无能的昏聩君王,梁王野心勃勃,方才乃是故意离间,朕如何不知?更不会因着这等逆臣之言,便疑心苏家,疑心功臣。”
苏明珠见状愣了愣,看着对方面上的认真,又听着这般推心置腹的言语,面上果然也闪过了一丝动摇与沉思。
赵禹宸见状,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怕贵妃误会,便越发将方才的委屈震怒都忍了下去,温和了面色,再接再厉的继续道:“朕已非从前,如今的朕,决计不会受奸人蛊惑自断臂膀!明珠,不论你,还是国之功臣的苏将军,都不必担心,只信朕便是!”
苏明珠的手心微微一动,她看着赵禹宸因为压抑情绪又紧紧抿起的嘴角,口上不提,心下却已忍不住的想了一句:
【信你才怪!】
第45章
【信你才怪!】
听了苏明珠这句干脆利落、理所当然的心声,赵禹宸一瞬间只被噎的胸口生疼!
偏偏苏明珠还一无所觉,她垂了眼眸,压根儿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心声已叫人明明白白的听了去。
这个时候,任性抬杠是决计要不得的,可若是直接作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似乎又显得有些假,苏明珠想了想,便只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是,苏家的忠心日月可鉴,自然不过因着他梁王几句攀扯便由得旁人颠倒黑白。”
赵禹宸张了张口,只觉着胸口有一口郁气不上不下的堵着,但他心知此刻若是发火动怒,只会越发弄巧成拙,便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才勉强咽了下去,却又听的对面清脆疑惑的心声又一次响起——
【怎的更生气了?我这话也说错了不成?】
赵禹宸闻声便忽的一顿,思绪便忽的转了个圈,莫名的想到了——明珠看出了朕在生气?
他自小受师傅们教导,为上者要喜怒不形于色,加之刚才他在明珠面上已是着意小心,因此自觉不动声色,并未露了丝毫破绽。
却没想到,贵妃竟能从他这着意温和之中,仍旧看出他心底的怒色?
明珠心内剔透,他这些日子是重新知道了的,可是,能这般去伪存真,一眼看出他的真心……只怕,也是明珠对他当真了解在意的缘故!
不错,之前他还未曾发觉明珠真心之时,明珠也是一眼便瞧出他面色憔悴,且还满心记挂的!
这么一想,赵禹宸的心内便忽的轻快了许多,他笑了笑,竟有些释然,一时间,连朕的自称都去了:“我这人,你最是清楚的,昏聩桀暴之举,我不会做。”
苏明珠见他眉眼忽的舒展开来,显然是发自心内的高兴,一时道也愣了。
【这好一阵歹一阵的……什么毛病?】
赵禹宸听见了,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摇摇头,便也顺势站起了身:“不论梁王的消息从何而来,他既敢开口,想你就是有些把握的,下月初四前后,算来也不过十来日了,近在眼前。”
“你此时不信也无妨,日久见人心,日后终究是会信的。”
苏明珠顿了顿,为着苏家,倒也起身,规规矩矩的点了头,赞了一句:“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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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元三年,四月初三。
天色还蒙蒙的半亮未亮,昭阳殿内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赵禹宸挺身立与内殿的大琉璃镜前,周遭流水一般的宫女内监们来来回回,依次捧上各色的衣衫鞋帽,扳指玉串,一层层的往陛下的身上套去。
今日虽不上朝,却是威武大将军苏战班师回朝的日子,赵禹宸身为帝王,要亲自出城相迎,一身格外正式的龙袍穿戴,反而比上朝还要越发繁琐隆重一些。
今日虽然起的格外的早,但想着马上就能见到父母,苏明珠却是神采奕奕,满面都带着真心的笑意,瞧着赵禹宸收拾的差不多了,甚至还动手去接了一旁宫人手里的发冠,想要亲自去给赵禹宸戴上。
赵禹宸见状略微吃了一惊,这般亲密且体贴的举动,莫说进宫之后了,便是他们幼时相处的最好的时候,苏明珠也从未帮他干过。
不过吃惊归吃惊,赵禹宸回过神后,心下却还是十分受用的,当即便主动在苏明珠身前弯了腰,感受着头顶的发髻被贵妃轻轻摆弄着,便微微闭了眼,带了几分调笑般的说道:“这是你第一遭伺候朕,朕得好好记在心里。”
【唔,也就这一次了。】
苏明珠闻言一顿,细细的将发冠戴好,退了一步,左右瞧了瞧,这才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陛下早去早回。”
“好。”虽然听见了这句心声,但赵禹宸本也没指望贵妃能日日待他这般殷勤,却也未曾多想,只是又道:“你也不必太着急,朝堂之上,朕会少耽搁些时辰,叫你们尽快一家相见。”
将军奏凯回朝,帝王出城亲迎,这对苏家来说,已然是天大的体面,其间礼仪规矩自也是极其繁琐,从城外到进宫,到奉天殿亲禀军情,戎狄受降、百官朝贺,这么一项项的下来,少说也得半日,若是再加上夜里的歌舞赐宴,只怕当真就要闹到半夜不可。
赵禹宸瞧了礼部上来的折子后,便只说将士风波劳顿,回京第一日不必如此操劳,便吩咐将这夜里的赐宴改到了三日后,今日便一切从简,只在奉天殿内奏对之后,便请苏将军夫妇进宫与贵妃相见一面,之后便可早些回府,歇息洗尘。
苏明珠听着自然高兴,要知道宫宴之上杂乱嘈杂,又有一层层的规矩身份隔着,她虽说也会赴宴,顶多却也只能与父母远远的见个礼,说几句官面虚话罢了,若要等着苏夫人递牌子进宫,说些亲密的体己话,那就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且这还只是苏夫人,苏将军身为外男,若是无旨,寻常连后宫都进不得,就更不必提其他。
因着这般缘故,对于赵禹宸的这道圣旨,苏明珠是打心底里感激的,闻言面上的笑容愈发真挚,烛光之下,连眼眸子都亮晶晶的,猫儿一般:“多谢陛下!”
看着这样的苏明珠,赵禹宸只觉着心下软乎乎的,泡了热水似的格外的温暖熨帖,因着这一份熨帖,他忍不住的想到什么,顿了顿,便又忍不住的又开口分辨了一句——“如今大军回朝,你与苏将军便该知道,朕从未相信梁王的构陷,莫说相信,只连分毫怀疑都未曾!”
【怎的又来了?】
这样的话,这几日来,苏明珠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正是五年一次的大评,原本就是忙碌的时候,如今又添了大军得胜回朝的这一桩事,有功将士的论功犒赏,西北戎狄受降称臣,战后的安置,每一桩都是无数琐碎,赵禹宸眼见的日渐忙碌。
原本除了大朝会之外,陛下每日只用半日在乾德殿,剩下半日都会过来寻她,最近却是忙得少有空闲,只能偶尔过来寻她吃个晚饭,吃完之后还要匆匆回去,连去寿康宫里给太后请安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可就是这么忙的时候,赵禹宸每次见着她时,都还总是提起这桩事儿来,简直像是有什么执念!
苏明珠心下诧异,面上却只是连连点头,仍旧与前几次一般随口应了:“陛下说的是!”
虽然这次没有听见什么心声,但单从这面色上,也是丁点儿不真诚,分辨起来,算是一种姑妄听之的模样。
因此赵禹宸便不怎么满意的模样,只想着日后朕定要叫你悔不当初,在心内赞扬朕乃是十足的仁德英明之君才成!
这么想着,赵禹宸才勉强舒坦了许多,摆了摆手,叫她缓缓安置,便转身去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但想着马上就能见着战场归来的父母,苏明珠却也没了丝毫困意,下面送来早膳,她随意捡了些吃食用了,之后又耐着性子将自个梳妆打扮妥当,便这般满心焦急的等着外头与她传信来。
就这般,直到午膳前后,昭阳宫内却是先迎来了苏明朗还略显单薄的清俊身形。
“你怎的来了?爹娘呢?”苏明珠起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