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淑妃开口而出的声音轻缓,对着宫人也并无骄厉之色:“不是叫你们要茉莉回来么,这是什么?”
赵禹宸配合的起身睁眼,便听见那小宫女屈了屈膝,口齿伶俐道:“花房的管事说,新开的茉莉早已全叫苏贵妃占下了,一盆也不能给旁人,奴婢也去求了贵妃娘娘,可贵妃却说,淑妃娘娘要什么茉莉?摆白莲花才最合适不过,只这会儿也不到开莲花的时候,便给了这几盆子玉雕的白莲盆景来,说给主子摆着相衬。”
淑妃闻言停了停,这才忽然发现他醒了似的,先又在他手里换了一盏新茶,却又并不提起苏氏一个字,只不急不缓的解释道:“茉莉倒不稀罕,只是这会儿时候未到,花匠在暖房里先养了几盆,臣妾便想着要几朵来,好为陛下烹一碗解郁安神的茉莉花茶,不曾想却不凑巧,还请陛下恕罪。”
赵禹宸听到这后,一瞬间的心内格外的复杂,若是没有这奇异的妖雷,听了这话,他自然便会愈发厌恶苏氏在宫中横行无忌。事实上,就算此刻明知淑妃是有意,他也并不觉苏明珠有什么无辜,无他,实在是这样嚣张无礼的行事,的确就像是苏氏所为!
赵禹宸转了转手中朝珠,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与威严:“哪里怪得了你,魏安,你亲去花房,将茉莉给淑妃要回来。”
【本该如此!】
可听了这话,心内还正在满意赞同的董淑妃却是立即连连拒绝,只说不愿为了这等小事平添纷争,之后两人又主动提出琴声清心,她得了一首新曲子,请陛下品鉴。
董氏总是这般,为了他,亲手去存冬日的梅雪水,知他爱琴,便特意寻了古谱给他弹奏,这关雎宫便如同一汪澄净的湖水,波澜不惊、不争不怨,但他每次来,却都是处处精心,叫他格外妥帖。
罢了,赵禹宸又缓缓用了一口清冽的冷茶,心下便也为董氏找出了理由来圆全:女子善妒也是常事,更莫提苏氏本就跋扈,淑妃不爱计较,两人又年岁相仿,想必从小到大也受了她不少折辱,不忿之下,埋怨几句也是有的,至于她这般心口不一……
赵禹宸看了一眼面前处处都显得清冷淡雅的董氏,微微垂眸,便又觉淑妃这般失态,不过是因着苏氏而吃醋,也算是为了他的恩宠,看在太傅的面子上,情有可原,他只做不知,不去计较罢了。
只不过,虽然心内这般想,但被这般算计,赵禹宸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介意,此刻只淡淡点了头,由着淑妃远远的在帘子弹琴,自个则遣退宫人在榻上合目躺下,自个半睡半醒的听了半晌,倒也算是一派清静。
虽然按着规矩,天子守孝可以以月代年,但赵禹宸当初仍旧决意要为了父皇守足三年的整数,因此他自登基来,便都是宿在乾德殿里,这事满宫皆知。
赵禹宸起身之后便要回宫,淑妃也只是了然的福身送了别,赵禹宸也未靠近多留多听,只点点头,便利落的起身去了。
只是,赵禹宸刚进乾德殿内,鼻端便隐隐嗅到了一股清芬的花香,他初时还未回过神,直到在案上瞧见了那三盆含苞待放的绿枝白蕊,脚步才忽的一顿:“哪来的茉莉?”
留在乾德殿的内监低头回禀:“暖房里新得了几盆茉莉,说是有定神安眠之效,特地呈上来的。”
身为帝王,宫中四局十六司,有好东西自然都都会先紧着他这乾德宫,这也算常事,只是,刚刚从关雎宫里回来的赵禹宸闻言却是有些怔愣。
不是说,花房的茉莉,已都一盆不落的叫苏明珠霸去了吗?
第6章 茉莉
赵禹宸对着这三盆茉莉,一时间之间陷入了犹疑。
帝王之心,总是多疑,赵禹宸心下的第一个念头,便觉着难不成是苏氏手眼通天,这么快就得知了淑妃在他面前拿茉莉这事做筏子,这才将茉莉送到了他这来分辨讨好?
只是这念头才刚刚闪过,赵禹宸便也立即否决了回去。
不说苏明珠有没有那般及时灵醒的眼线消息,只她那个喜怒无常的跋扈性子,但凡会有一丝在意自个的名声,有这样的心机,就也不会走到今日人厌鬼嫌,连带着整个昭阳宫都是满宫的敬而远之,有心巴结的都不敢亲近这一步的程度。
“魏安。”
太傅早已教过他,为上者,最忌讳的就是多疑少决,庸人自扰,因此赵禹宸也并不叫自个瞎琢磨,在案后坐下之后便扬声叫了一声,一面拿了折子,一面径直吩咐道:“去问清楚,是花是下头哪个管事呈上来的,是他自个的主意,还是得了旁人的吩咐。”
刚才也一直守在关雎宫门槛的魏安知道其中缘故,隔在五步外的地方躬身应了,便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整个乾德殿的宫人今个都已得了魏安魏总管的千叮咛万嘱咐,没一个敢随意往御前凑的,偶有几个盛膳送茶宫女,也都是匆匆进退,片刻不敢多留,因着这般缘故,赵禹宸倒是难得的有了片刻清静,他凝神正色,先看了最是要紧的西北战报,塞外连年天灾不断,戎狄饥寒已久,虽然苏将军率众将士寸步不让,但戎人饿狼一般孤注一掷,却是不肯松口,边关还正呈胶着之势。
如今大焘境内还算太平,最要紧的便唯有边关战事这一件,合了战报,翻起下头的奏折,便同样是些户部兵部的左右扯皮,西北戎狄一日不退,便要流水般的耗人耗银费粮,一边要人要粮要物,说着边关严寒、战事紧急,一边甩出一溜的数目来哭穷哭惨,叫唤着劳民伤财、民不聊生,唯恐他年轻气盛,穷兵黩武。
赵禹宸批了半晌,大半都是乾坤独断,动手批了朱红,却还有少数几本都暂且搁了下来,决定改日便在私下里召见些官员,用他这上天所赐的读心之术辨明实情,再做计较。
“陛下。”
也是凑巧,赵禹宸这厢才刚刚搁了笔,魏安便立在门口的仙鹤献芝三足铜熏炉前远远的禀报了一声。
赵禹宸抬头,他这一日里,从魏安心里听到的除了杂七杂八的啰嗦琐碎便是各色各样的吃的,只听得他不胜其烦,因此这会儿便只由着他立的远远的,也扬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到午时,也该传膳了。”能到御前的都是有本事的人,虽然离的略远了些,但魏安却是回得中气十足,听的清清楚楚。
传膳?赵禹宸闻言心头一动,抬了头,便招手道:“你近前来。”
魏安顿了顿,缩着脑袋走了几步,才刚到了五步之内,聒噪的声音便立即响起:
【不是不叫咱家近前么,哎哟哎哟,到三步之内了嘿,我这还敢不敢走了?】
赵禹宸挑了挑眉,知道若不制止这家伙就能絮叨个没完没了,赶忙打断道:“你方才说到时辰用膳?”
魏安规规矩矩,回得四平八稳:“是,陛下今个可有想用的菜式?”
【按咱家说,今个儿这天,就该要一份黄黄亮亮的老鸭汤,配着酸萝卜一炖,又香又爽口,泡点汤饼,那个美的哟……哎?也不知今个有没有主子点这个,一会儿瞧瞧叫他们给咱家留一口……】
赵禹宸听着食指大动,便干脆点头道:“来一道老鸭汤,再上些汤饼配着,旁的叫他们自个看着办。”
“啊?”
这一次赵禹宸听到的可不是心声,而是魏安实实在在的惊慌震惊,他的嘴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促狭之意,面上还照旧装着一派威严,故意道:“愣着做什么?没听懂不成?”
魏安精神一震,点头哈腰:“听懂了听懂了。”
【哎哟喂,真的假的?这是怎么话说的,咱家居然和陛下心有灵犀一点通!】
哪一个和你这蠢奴才心有灵犀了!赵禹宸险些连面色都没撑住,忙又摆摆手:“行了,赶紧的去传,还有,不得近朕三步之内的规矩,日后也还照旧!”
【得,还得废嗓留神!真不知陛下这是哪来的怪毛病!】
魏安丧着脸去了,赵禹宸见状又看了几道折子,直到乾德殿里摆了膳,才又忽的想起了那几盆茉莉花,便又重新提了起来。
魏安反应很是及时,立在门口回道:“已问过了,说是共养了五盆,原本都送去昭阳宫了,只早膳后,昭阳宫的大宫女白兰又往花房里返了三盏回来,那管事偶然听白兰姑娘提起陛下精神不佳,又知道这茉莉安眠宁神,这才忙忙送来了乾德殿里。”
赵禹宸闻言却是越发疑惑了起来,白兰是苏氏身边自小待到大的心腹侍女,她的话基本也代表了苏氏的意思,什么瞧见他精神不佳的话,只一个白兰应该是不会多嘴的,多半是得了她主子的授意,再一者,他今早在去关雎宫的半路上,也的确是遇着了苏氏一行。
难道,苏氏是关心与他,却又不好意思明说,这才有意退回这茉莉花,好叫花房呈上来不成?
怎么可能!才刚想到这,赵禹宸却又不禁摇了摇头。
这般温柔细致且不居功的行事,旁的人都有可能,可苏明珠?赵禹宸几乎一声冷笑,他便第一个不信!想来,不过是凑巧罢了!
虽然心头是这么想着,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里在苏氏那边听到的奇怪心声,也或许单纯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叫人心烦的苏明珠,赵禹宸心下便不知缘故的烦闷了起来,连方才还浓郁爽口的老鸭汤也莫名的没滋没味了。
“剩下的赏你。”勉强又用了半碗,赵禹宸便对着魏安撂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搁了汤匙,起身净了口手,可心头叫这么一件事顶着,辗转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的一甩衣袖:“走,去昭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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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抬御辇的内监自是千挑万选出的好手,个个的身子壮实,步履矫健,加上昭阳宫已算是后宫里除了坤和宫外最好的地界,与乾德殿离得不远,不过一刻钟功夫,赵禹宸便已远远的瞧见了昭阳宫那鲜亮的匾额。
赵禹宸久不来昭阳宫内,一路上的宫女内监瞧见他都是又诧异又无措的慌乱请安,可辇上的赵禹宸却是面无表情,就这般进了宫门,径直停到了正殿阶下,起身之后,他微微抬了下巴,只是以眼神示意跟在他三步开外的魏安。
魏安格外知趣,在旁挺直了身子,看向了匆匆迎出来的昭阳宫大宫女白兰,扬声道:“陛下来了,还不快请你家贵妃娘娘出来迎驾?”
白兰福了一礼,似乎有些为难:“主子方才已经歇下了。”
魏安面上还有些迷茫,赵禹宸却是瞬间明白了白兰的意思,他与苏氏打六岁相识起,便知道了苏明珠有个用过午膳之后,就一定要好好的睡上一觉的习惯,她这人天性霸道,起床气还尤大,若是自个睡足醒来还罢了,可要是被旁人在中途吵扰,不管是谁,那都是一定要生气的。
赵禹宸还记得,当时他还问过苏氏,夜里且罢了,可你小小年纪,如何像那老者一般,偏染上了个非睡午觉不可的毛病?当时的苏氏闻言,却只仰着头说的一本正经:“好多年的习惯了,再改不得的,而且你不知道,我有心疾,一下子把我吵醒,我的心口受不了,要犯病的,很厉害的!”
要知道,苏明珠与他同年同月而生,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不到七年,哪里有什么“多年”的习惯?更别说什么心疾,那就更是无稽之谈,苏氏的身体好的很,从没听说过什么心疾!
赵禹宸偏不信这个邪,过了几日,便半是凑巧半是故意的寻了个午后的时间去寻她,因他身为太子,苏家的侍女不敢违抗,就当真顺着他的意思去叫了苏明珠起来。
不曾想,苏明珠醒来之后却是大发雷霆,当着他的面便将叫她起来的贴身侍女红梅赶了出去,他劝了几句,苏明珠却分毫不让,连他也一并责怪,之后气性上来,甚至命人将他赶了出去,再不理会。
赵禹宸回宫之后也是气恼不已,两人就这般僵持了足有一月之久,最终,还是他学了“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自觉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挑了几个宫女送了过去,算是补上她被赶走的侍女,这事才算是过去,只是之后的侍女再多,她却只说半道来的总是与自小一并长大的不同,赶走红梅之后,直到现在,苏氏身边的亲信大宫女也只有白兰一个。
如今想来,苏氏这脾性,当真是天生如此!
回忆起曾经种种,立在殿外的赵禹宸犹豫一瞬过后,便毫不犹豫的挺胸迈步,越过满面为难的白兰,径直往殿里行了进去。
从前是他宽容大量,看在苏氏年幼的份上不去计较便,可如今他已是大焘天子,九五之尊,难不成还能如从前一般,对一个苏明珠处处退让?
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赵禹宸:朕现在是天下,难道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对一个苏明珠处处退让?
半年后——
赵禹宸(望天):哎!自家的媳妇,那能叫退让吗?你不懂!
第7章 午歇
记起前事,赵禹宸也觉自己从前实在是对苏氏太过忍让,这才将苏氏惯的这般无法无天,行事张扬,故而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决定进到寝殿之后,便先吩咐宫人把苏明珠叫起来,梳妆更衣都妥当后,先按着妃嫔的规矩与他请了安,再论其它。
谁曾想,龙行虎步,满面威严的赵禹宸才行过一个拐角,迎面便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一双闪着流光的剪水双眸之中。
本以为正酣然好眠的苏明珠竟是并不在床榻,而是只穿着一身半旧的对襟素罗裙,正蹙着眉峰,坐在拔步床上,面带疑惑往外看过来。
苏氏还未睡着?
才刚刚行到寝殿门口的赵禹宸脚步猛然一顿,因着午歇,苏明珠身上素净,面上也是丁点脂粉也无,正是碧华之年,出水芙蓉一般的好岁数,没了黛粉污颜色,失了威严,却反而露出几分熟悉的光华稚气来。
床上的苏明珠狐疑的看了看他,一手放下了刚刚编好的宽松发辫:“大中午的,陛下这是来干什么?”
准备好的打算被打乱,立在木槅门前赵禹宸张了张嘴,只好有些仓促的问起了他原本的来意:“朕,朕殿里新送了几盆茉莉花,管事说,原是你退回去的?”
苏明珠闻言一愣,立在榻前眨了眨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赵禹宸这才发现他因全无准备,这会儿站的位置确实略远了些,并不能听见对方的心声。
在正赵禹宸犹豫着是否要再往前走几步时,面前的苏明珠便忽的开了口:“没错,那三盆开的不好看,臣妾瞧不上,便退回去省的浪费,这也不成么?”
伴着苏明珠的话语,赵禹宸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摆在昭阳宫寝殿内的两盆茉莉花上,的确,单看还瞧不出什么来,可与眼前的这两盆一比,果然眼前的绿叶更浓密,花杆更挺拔,就连花苞都更显饱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