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宸侧过头去,在颠簸的马背上看了一眼明珠飞扬明艳的笑靥,便只觉终于找回了他们幼时相处的情形一般,再不必担忧什么家国天下,祖宗礼法,只跟着她,不拘上山下水,说笑胡闹,从内而外,便都只是一派纯粹的喜悦与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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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赵禹宸与苏明珠两个纵马行猎之时,景山后的深处,一处清水幽潭旁,一个身材单薄,桃花眼,身着单衣的年轻男子正抬手举弓,对着一只正在潭边饮水的梅花鹿猛地放出一箭。
这一箭,时机选的虽极准,但因离得远,力道上却差了一分,只险险的活在了鹿旁草地,山间的梅花鹿,何等伶俐,瞬间警醒,一个起纵便要扭身逃去,可就在梅花鹿即将逃出的一瞬间,男子身后却又忽的飞来一支闪电一般的羽箭,雷霆万钧,准准的扎进了那鹿的脖颈要害之中。
“明理,你身子不好,并不擅此道,何必强求。”转身看去,却是刚刚才升至太尉的苏战缓缓收了手上长弓,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眉目间便露出了几分复杂来。
看着苏战,李明理张了张口,一声爹在嘴中转了一圈却不得不黯然咽下,可“舅舅”这个称呼,却也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出口,顿了顿,便只是拱手低头,恭敬叫了一声:“大将军。”
苏战向来军法严明,在西北军中,不论是何血缘关系,相互之间,也只能已官职军衔称呼,李明理与大哥叫大将军也的确早已叫顺口的,相较之下,他还算好些,如此刻还在西北的长子苏明光,如今对着生父叫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苏战点点头,将长弓递给身后随从,独子一人背手上前,也行到了李明理的身旁。
“大将军……怎的来此?”李明理低了头,看不出面色。
“我派人查了你的行踪,特意跟来。”苏太尉说的格外坦率。
说罢,见李明理仍旧是沉默不言,苏太尉远远的看着清潭上的波光,面色便忽的带了几分叹息:“明理,这么多年,几个儿女里,家里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了。”
直到这个时候,大将军将他视同子女……李明理的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旧不动神色:“将军这是什么话?您对明理恩同再造,若说对不住,也该是明理对不住苏家。”
苏战却摇摇头:“若是我多留心些,早些派人回去瞧瞧你与你娘亲,便能早些接你们娘俩进京,你娘不会早亡,你也不必多受李家那许多磋磨,孤苦无依……”
“这与将军无干!”李明理却忽的开口打断了他,甚至于紧紧抿了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暗色。
明理自从到了苏家,便一直不愿提起之前李家之事,这个苏太尉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家里也一向默契的从不多言,但苏太尉此刻却并未停口,甚至还忽的转过身来,牢牢的盯住了他:“你在李家长大,性子难免偏激狭隘了些,可你一向聪慧,又有主意,我与你娘素来不愿拘束了你,只是由着你随心随性,原本想着,在家里养的久了,慢慢的,终究会好,却没想到,终究是错了……”
“大将军此言何意……”李明理皱了皱眉,还想再分辨什么,对面苏战却是怒目圆睁,忽的一声厉喝:“何意?苏明理!你私底下勾结梁王,还打算瞒我多久?”
李明理闻言一惊,但他知道大将军起于微末,一向明察秋毫,也早有被察觉的准备,此刻闻言,倒也并不算惊慌,只还如军中一般屈膝下跪,一副认罪般的态度。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开口,他与梁王勾结,牵连全家,大将军定然会震怒,但叫李明理没想到的是,苏战说罢了这一句之后,却是又转过身去,面上只是痛心与自责:“明理,爹知道你是为了苏家,可你这般,是走了窄路啊!”
大将军对待儿子一向严厉,从来不曾这般悲恸示弱过,李明理心下一沉,忍不住的便开口分辨道:“我只是想为家里寻一条退路!”
苏战深深吸一口气,也不叫二子起身,反而大马金马,顺势就在李明理面前盘膝坐了下来,平视着他,一句句开口道:“梁王野心勃勃,你去寻他,为家里留退路?你可知,这世间最做不得的,便背主的叛徒?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了梁王,便是日后当真能成事,焉知他不会翻脸再拿你送上断头台?”
话已至此,李明理便也不再隐瞒,他抬起头,略微有些激动:“皇帝多疑,先帝便已疑心苏家疑心了几十年!若非西北未平,苏家又兵权在握,皇家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家中早已活不到今日!此刻先帝换成了当今,他就算比先帝略强些,可同是皇帝,又是先帝一脉相承,又能强过哪里去?那赵暗投,身为帝王,我观其行事,却对先帝、对董家只差言听计从!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他们,对家里出手不过是迟早之事!”
说到这顿了顿,李明理略微平静了些,看向苏战,甚至带了些劝诫之意:“梁王并不可信,但他即便秋后算账,也是日后之事,便是饮鸩止渴,也该解近在眼前之危险,更莫提,今日之局都有法可破,日后对着梁王,也未必便不能在旁的转机。可若是此时不寻他,难不成要等得那赵暗投对家里出手,咱们才如丧家之犬一般投去?大将军,我知您并非那等迂腐人,难不成,当真要带着苏家做一户被诛尽了满门的武将重臣?苏家战功赫赫,为他驱戎狄,守边疆,如何便合该落得这般下场?”
苏战一字未发,只是静静的等他说完,神色平静且清明:“苏家不会诛尽满门,即便当真到了那一步,你,明光、明朗,加上如今宫中的明珠,家里也早已为你们备下了退路,我苏战一世军功,筹谋半世,即便为人所害,也可保你们在西北当清清白白的忠臣遗孤,娶妻生子,活的堂堂正正,无一人敢戳你们一根指头。”
李明理闻言一滞,他素来聪慧,只从这一句话里,便立即明白了苏战夫妻的打算,他张张口,正要再说什么,苏战便已抬了手,声音淡淡,神色却是不容置喙的威严:“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苏战马匪出身,原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活的快快活活,若只是为了自己,便不必受降从军,走着劳什子正道!你若叫我跟你背着一世骂名苟全性命,做这暗室亏心之事,连带着儿女后代都东躲西藏,见不得人,我与你娘便死了,地下都不得安生。”
“将军……”李明理张张口,眼中便闪过一丝痛色,苏战见状,便又缓和了面色:“更何况,当今虽是先帝之子,可谁说歹竹不能出好笋?如今连董家都获罪败落,我观陛下是讲究仁德的,咱们说不得便当真有那好运气,得以全家安然呢?”
李明理咬咬牙,对着外人时,惯常带笑的面上,终于不加遮掩的露出一丝阴鸷之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便当真要引颈待戮,相信那赵暗投的帝王仁德吗?”
苏战抬了抬嘴角,看向二子的神色里便露出几分温和来:“你若是当真丝毫不信,又何必急着改门换姓?”
李明理的确是因着董家出了事,且赵暗投这些日子又表现的似乎不同从前,犹豫之下,才提早改了姓氏,以免牵连苏家,却不妨大将军竟是连这一点也瞧的清清楚楚。
他闻言一震,抬起头来,便瞧见苏战的面上露出一丝后悔的神情:“我听了你娘的话,也只当你改姓是因着对明珠有心,竟是也疏忽了你这些日子的不是,若不然,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出了苏家!”
听到明珠的名字,李明理的目光躲闪了一瞬,他打来到苏家,第一眼看见那个不过十岁,便已能在武场之上,颤抖着胳膊,咬着牙坚持开满了十次七斗之弓的女孩起,他的心下便已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等到明珠转过身来,与他笑的只比天上的云霞还要漂亮,声若百灵地叫了他一声二哥之后,这情绪便越发的复杂,叫他且涩且慕,却又忍不住的想,他在李家,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若是她在李家,一定不会和娘亲一样。
不,事实上,明珠就是明珠,她与世间任何一女子都不相同。
但这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李明理回过神,便也重新抬了头,声音平静:“并非如此,明珠只视我为兄长,我不会叫她为难。”
苏战看出这话并非虚言,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气,想着夫人这几日忧心明理有情,明珠却无意,手心手背都是肉,背地里已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他这次回去可以好好安慰一番,这么想着,他便从缓缓站起了身,伸手开口道:“你想的明白就好,起来,与我回家去罢,我与你娘都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便是改了姓,也一样是我苏家的儿子!”
但李明理却并未动身,他看着苏战结实可靠的掌心,虽然膝下只如千钧重,却仍旧一寸寸的退后了几步,声音坚决:
“比起将军,明理的心思不过是些小道罢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明理不如将军通透,可自小受苏家大恩,却不能坐视您与夫人殒命,想必大哥与弟妹亦是如此,世事难料,若是当真得以两全,自是最好,可若是另有变故,明理愚者千虑,或许便可终有一得。”
“覆水难收,大将军尽可放心,梁王虽深不可测,明理却也自有分寸,归宗之后,李明理便已是李家之人,所言所行,皆与苏家再不相干!”
说着,他直起身来,垂下眸,错过那朝他伸出的掌心,单薄的身躯一丝不苟的朝着苏战深深拜了下去——
轻风拂过,却是寂然无声。
第65章
“陛下好箭法!”
眼看着一箭射进草丛中的雉鸡胸膛,苏明珠的眸光一亮,忍不住的便赞了一句。
赵禹宸回过身来,面上也略微带了飞扬的笑意,只是仍旧谦虚道:“哪里,比起贵妃来便不值一提。”
这倒是真的,两人一道打猎,多半日下来,猎得的猎物倒是差不多,但是赵禹宸却看的清楚,贵妃但凡动手,便定然要瞄着鸟兽的脖颈要害,甚至是双目这般难中之处,相较之下,他自个便无那许多讲究,全身上下,能射中便为算,偶尔甚至还有一箭虽射中,禽鸟却还有余力挣扎逃跑,需得再补射一箭的情形。
可就是在这般的情形之下,苏明珠射中的猎物都能与他不相上下,谁的骑射本事更高一些,便自不必提。
不过苏明珠却并不骄傲,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我打七岁开弓,十年来丝毫不曾懈怠过,中间也不曾被旁的杂事分过什么心神,倒是陛下,练骑射未用多久,君子六艺、各种琐碎又从来没有落下过,相较之下,倒是臣妾的箭术并不够好了。”
这个倒是真的,虽说赵禹宸自小周遭就一堆人围着,看管劝诫,但赵禹宸这小子对自己的严格自律,苏明珠还是当真有几分佩服的。
旁的不提,只不论四时寒暑,刮风下雨,即便没早朝的时候都能日日寅末卯初按时起床,且习以为常一般毫无难色,这个苏明珠自个就万万做不到。
赵禹宸难得听到贵妃这般夸赞过他,一时间竟有些意外之喜一般,笑了笑:“朕各种琐碎,虽皆有涉猎,却是无一样精通,便是十年来,都只一心研习骑射,也是比不过明珠你的!”
这个明珠倒是也不反驳,习武也是需要天资的。
她这辈子的好身体,是打苏父苏母这一对边关勇将的身上传下来的,打从基因上就比先帝的孱弱要强的多!
这么一想,苏明珠便也略过了这个话头,收了弓箭,瞧着宫人们上前捡回来的长羽雉鸡,点头道:“加上陛下这只,倒也差不多了,将尾羽拔下收拾干净了,我过几日便送给娘亲插瓶去!”
雄雉鸡生着长长的尾羽,且色斑斑斓,虽还及不上孔雀,但倒也别有一番野趣,苏明珠对此倒是平平,但是她记得在家时,娘亲却很喜欢拿这尾羽来插瓶,因着明朗说了娘亲近些日子不高兴,便特意与赵禹宸一并专寻了这雉鸡。
赵禹宸这辈子倒是给旁人赏赐过不少东西,但如今日这般亲手准备的,却还当真是第一遭,心下便也有了些新奇的意思,闻言点头,嘱咐了魏安一定要令宫中最巧手的工匠,细细的清洗收拾妥当才成。
苏明珠下了马来,从白兰手中接过水囊用了一口水,便又转身与赵禹宸道:“这样,臣妾送给娘亲的礼已备好了,不知太后喜欢什么?能不能去猎些?”
赵禹宸闻言一滞:“母后……”
苏明珠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见他这模样,便挑了眉毛:“陛下,您不会是从来没给太后娘娘送过东西吧?”
“自然送过!”
赵禹宸立即反驳了这话,宫中大小年节,还有母后每年的寿辰,他都会提早好几月便令人备好贺礼,更莫提不论下头上进了什么珍稀之物,他宁愿短了自个,都会先紧着寿康宫,如何能叫没送过东西?
但此刻看着苏明珠,赵禹宸的这辩解却是莫名的竟有些难以言齿一般,仿佛他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明珠所说的送东西,似乎指的并非如此。
不必细提,只看着赵禹宸的神色,苏明珠便也能猜个大半,她摇摇头,便忽的一笑:“陛下可还记得臣妾那院子里那半边的荼蘼?”
赵禹宸不明她为何提起这个,只不语点头。
“小时候,娘亲说荼蘼这花瞧着就白惨惨的,寓意又晦气,原本并不许我养的。”苏明珠笑了笑又道:“后来呀,哥哥偷偷带我上了一回街,我吃着糖葫芦爽口,瞧着泥人拙朴,便连街边不到半钱银子的木头簪子都觉着很是新奇,便统统打包回来给娘带了一份,陛下猜怎么着?”
赵禹宸皱了眉头:“你原本就是偷偷出去,还送了这许多东西,岂不是不打自招?”
苏明珠便噗嗤一笑:“娘亲当然知道我跑出去了啊,可是,我便是出去玩心里都还记挂着她,她收了东西哪里还舍得怪我?不光没怪,当年还私下里吩咐了花匠,当真给我种了半院子的荼蘼花!”
“彩衣娱亲亦是孝顺,便是父母,也是需要哄的啊,原本就是陛下了,偏还总是这般一本正经的,长辈便是想与你亲近,只怕也寻不着机会呢!”苏明珠笑了笑:“不信的话,陛下好好想想,太后喜欢什么猎物,您亲手猎了给她带回去,娘娘一定高兴的很的!”
听着这话,赵禹宸想到了母后对他的恭敬且疏远,心下便也忍不住的微微一动,只是静下心来想了想,一时竟却当真说不出来。
母后喜欢什么猎物?赵禹宸皱了眉头,母后她喜欢猎物吗?十几年来,在他面前,母亲只喜欢读女四书,做针线,父皇驾崩之后,母后又添了一项诵经礼佛,为先帝祈福,因着母后这习惯,他上次太后的寿辰时,还特意给寿康宫里添了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母后吩咐摆在正殿,日日都要亲自香火供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