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宸只觉着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一下下跳动,迫不及待的要跳出来也似,但偏偏他的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在木案的遮掩下,他紧紧的攥了手心,只叫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解释道:“朕与母后在翠微宫避暑,今日特意微服出宫,特来寻你。”
听到这,苏明珠的心头猛地一跳,便低头开口道:“河清已是出家之人,实在不该再得见圣颜。”
虽然赵禹宸对她这样的反应早有准备,但当真听到了之后,心头原本险些要跳出来的东西,还是忍不住的微微一停,只不过转瞬之间,他便也重新恢复如常,只淡淡道:“事关国事,不得不见。”
见她能有什么事关国事?苏明珠微微皱了眉头。
“随州水灾,厉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想来随州亦不可幸免。”
苏明珠疑惑抬头,便看见赵禹宸低了头看着她,一双星眸清澈闪亮,仿佛早已将她看透了一切似的,声音既清且亮:“明珠,你既说过自己上辈子患有心疾,那你可还记得,你上辈子里,此间没有的防疫之法?”
苏明珠的眸光猛地一颤。
第89章
说罢了这句话后,看着明珠面上毫不掩饰的惊诧与动容,赵禹宸放在案下的手心便缓缓松了开来,他的嘴角轻轻抬了起来,面上便带了几分早有把握的神色:“你知道。”
他果然料的不错,在明珠的记忆里,他曾见过,挂在墙上的黑色匣子里一男一女不停说着什么疫情,用词口吻都似乎是很厉害,什么殃及颇广,百年难遇,那疫情也是以往从未见过的,十分厉害且要命、毒性极强,但说起伤亡时,他却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这么厉害的疫情,却只死了不过数百之数!
这样的数目,放在大焘,当真是一根汗毛都算不上,病倒了上千个,可最终却只死了百余人罢了,这也称得上什么“百年难遇”大疫情?
说句不好听的,当初文帝在时,按着宫中记载,只宫中泛的一场时疫,不到一月里,便亡去了百余个宫人,甚至于连几位体弱的皇子妃嫔都未能幸免。
但这等事放在大焘,也不过就是一桩小小的时疫罢了,甚至都称不上什么天大之事。
当然,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只想想两边的天差地别,他也能猜到,明珠上一世能做到这一步,也自有其中缘故,他并不求一步登天,那许多的防疫之法内,只要大焘能用得一二,便已是活人无数了。
更要紧的——
是以明珠的性情,必定不忍心对如此惨状坐视不理,而她一旦插手了,便休想与以往一般,接着在庵堂里与他撇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赵禹宸看着对面的苏明珠,虽然还在尽力的不动声色,但一双星子般的杏眸中,却仍旧忍不住的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
就在赵禹宸思量的功夫里,苏明珠也忍不住的咬了咬嘴唇。
虽然赵禹宸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她闻言之后,一时间却是当真说不出拒绝否认的话来——
防疫之法,她多多少少的,却是当真知道知道一些。
在她上辈子去世前的三四年里,她所在的世界正巧遇上了一场弥漫全国的流行性疫病,那一场病闹的十分的厉害,学校停课,工厂停工,不论身在何处,各种渠道都在议论疫情,处处都在传播防范的办法。
当时父母担心她,为防万一,又将她送回了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她住在医院之内,所感受的疫情便更加的真切。
并且,由于她当时长期在医院住着,家里请的老师自然就也专门来了医院上课,教她国文历史的是一位十分风趣的老教授,因着知道她这个学生的身体情况,并不像旁的人是为了考试升学,所以平常教学时也都并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看着她的兴趣,只为了开阔眼界,陶冶性情。
受当时周遭这般无处不在的氛围影响,教授便顺势与她讲起了历史上几次有名的大疫,讲罢之后,又和她饶有兴趣的分析了一番历史上大灾大疫,之所以都格外严重的原因,甚至最后还与她商量了一番以当时的情况,能使用什么办法最大范围的防治灾疫。
从前苏明珠听过就罢,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此刻听了赵禹宸这话之后,原以为早已经沉寂在记忆里的场景话语,便仿佛叫什么人忽的翻了出来一般,一句句都历历在目——
“以古代的条件,疫情这事,只能是可防不可治,已经病了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更要紧的,是要注意隔离防范,免得疫情再扩大。”
“若要防范,自然就要从感染源开始,你想想,这源头都在哪?”
“哈哈你说的不错,水源、垃圾、粪便,尸体,甚至动物蚊虫,都是传染源,孩子,你莫要轻视古人,古人并不愚昧,其实许多史书典籍上,只凭着一代代的观察和经验,便早已发现了这些问题和应对之法,只不过,条件所限,到底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加上不同朝代,朝政清明程度不一样,赈灾的组织力也各不相同,这就是另一回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这不同的天灾,其实所出的疫病也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病,自然也该有不同的针对性方法,按着现在的分法,大部分都是肠道感染的传染病,呼吸道感染也有,冬天里,天寒地冻还好些,若是夏季天热,就更厉害……”
——————
“明珠?”
赵禹宸静静等了一阵,看着苏明珠低着头,面带回忆,神色恍惚,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忍不住的便开口叫了她一声。
苏明珠回过神来,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计较什么称呼明珠还是河清的事了,她想了想,便抬头认真问道:“这般大事,陛下……为何会来问我?”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某称程度上,也便代表着心内其实已经答应了,赵禹宸闻言,直起身,正色的看向她:“朕与你说过,在摘星台上,电闪雷鸣之间,朕忽的明白了许多事,此话,朕并非玩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朕之前问过你,你既然天赋异禀,胸怀锦绣,却是丝毫不顾天下苍生,只想着自个逍遥一世,白白虚度时日,也却非一句空话。
“难不成,你上辈子的人,便都是不事生产,胸无大志,一辈子只顾着自个吃喝玩乐的不成?”
当然不是了,别说苏明珠上辈子的世界还没能达到这个程度,就算是福利真的好到一定程度的地方,人也总是要工作的,顶多也就是有固定休假,五十岁往上就能退休而已,哪怕是在上辈子里,像她这样,不参加工作,只靠着父母的钱财支持碌碌度日的,也要被划进米虫的范围,是要被主流鄙夷嫌弃的。
叫赵禹宸这么一说,苏明珠一瞬间,只觉着格外有理似的,竟忽的叫她生出了一股惭愧自责来。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功夫,她便也忽的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他这是偷换概念!这是大焘!大焘,和她上辈子能一样吗?她上辈子是因为心脏病加上死得早,要不然,等到成年毕业之后,肯定也是要工作,多少创造一点社会价值的,可是这一次她活在了大焘,成了苏明珠,她怎么兼济天下?怎么参加工作?
赵禹宸可别说叫她忘了从前,勤俭质朴,贤良淑德,好好的相夫教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给他做一个众人称道的“贤后”就算是兼济天下了。
呸!那她宁愿老老实实的当一个米虫!
苏明珠一念及此,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一直认真盯着她的赵禹宸,就立即发现了明珠神色间的变化,他格外的机警,不待苏明珠开口,便抢在她之前安抚道:“自然,之前是朕有眼无珠,并不知情,便且罢了,但如今,既然上苍庇佑,叫朕知道了明珠你如此不凡,人命关天,朕此次前来,便是想请你出手,拯救灾民于水火!”
听着这么一通夸赞的吹捧,苏明珠闻言果然沉默了,顿了顿,她抬起头,终于问出了自个仅存的一个疑惑:“可是,陛下您到底知道了什么?我身为女子,久居后宅,又素来不通诗书,您到底又如何便这般断定,我有这份……惠及万民的本事?”
赵禹宸闻言垂眸,白皙且清隽的面上便露出一个满是少年气的狡黠笑意来,声音清朗:“朕乃天子,受上苍庇佑,许是祖宗庇佑,电光火石之间,便叫朕明悟了罢!”
苏明珠当然不会叫这么一句一看就是胡说的话便骗了去,她闻言皱了皱眉头,还欲再说些什么,赵禹宸却又立即起了身,从伸手的地上拿了什么东西,几步绕过桌案,行到了苏明珠的小案前,在她对面跪坐了。
“此乃从前朝起至今的几次大疫,朕叫人将每次受灾情形,与赈灾之法都一一挑出,集成一册,你可先看看,再瞧瞧可有需查缺补漏之处。”
赵禹宸将手上的一本册子放到了苏明珠的面前,看着她犹豫一瞬之后,终究还是伸手拿了起来,面上便不禁又是一软,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明珠!”
苏明珠握着这册子抬起头,因着赵禹宸此刻就在案前,与她不过一臂之隔,抬眼看去,她甚至能在他深不见底的星眸中清晰的瞧见自己的影子。
在这样的视线下,便连带着他说出口的话,都似乎显得格外真心:“明珠,朕只想你知道,赵禹宸如今已非昨日的愚昧之人,当今天下,只有朕,才唯有朕,才真正懂你知你。”
许是此刻的赵禹宸看起来实在的坦诚纯粹之故,听着这话,苏明珠的心下猛地一跳,借着又既酸且涩,只泛出一股说不出分辨不出的复杂情绪来,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躲开了赵禹宸的目光。
说罢这话之后,赵禹宸最后深深的看了苏明珠一眼,手心微微动了动,终究却还是收了回来。
都已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一时,稳妥为上!
在心下这般暗暗告诫了自己之后,赵禹宸站起了身来,便又声音温润道:
“此乃尼姑庵堂,虽已掩人耳目,朕也不方便常常过来,你不必着急,回去之后细细思量,三日之后的午时三刻,你往抱月峰下的水边来,朕派船来接你。”
苏明珠低头瞧了瞧赵禹宸方才给她的书册,想了想,便也终于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也站起身来,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我记下了。”
第90章
赵禹宸来的突兀,去得也十分仓促。
瞧着赵禹宸出了门,苏明珠也拿着册子出了门之后,方才就退了出来的主持师太竟还守在禅房外等着她,看见她出来之后,便开口道:“贵人有旨,说河清你另有要事,那每日的佛经便不必抄了,只一心操劳着正事就是。”
苏明珠闻言倒是一愣:“陛……贵人还知道我每日要抄佛经?”
主持师太念了一句佛:“方才等你过来的功夫,贵人细细问了你每日的衣食住行。”
苏明珠顿了顿,但是不论如何,能不用整日的抄那费时费力的佛经,终究是一件好事,当下应了之后,便也起身回了抱月峰。
屋内山茶还在认认真真的临着书帖,苏明珠瞧见之后,想了想:“山茶,我这几日只怕都顾不得教你,你先将这帖子自个多练练,若是有不会的,也能问你白兰姐姐,待我忙过了这三日,腾出空来再与你教。”
山茶素来就懂事,自然是立即应了,瞧着苏明珠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她便也乖巧的不再多问,手脚利索的收拾了桌案上的砚台笔墨,将屋内清清静静的留给了她。
————
在苏明珠的专心回忆与整理里,三日的功夫便也转瞬即逝。
赵禹宸与她约好的是午时三刻,这个时辰,不单单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且因着要提前往山下的水边去,便还正赶上了用午膳的时候,若是等着好好用罢午膳再过去,便显着有些迟了。
没奈何,苏明珠只得提早用了几个素饼,便带了自己这三日里整好的防疫之法,顶着正午的日头出了院门。
她原本还担心到了水边说不得不好找船,但事实上,并不必她去找,她远远的还未曾走到水边,便有几个人远远的行了上来,规规矩矩的跪地朝她行了一礼,满面殷勤道:“娘娘金安!”
苏明珠一见,就也笑了,是熟人——长得圆乎乎,格外喜庆的魏安。
“我都已出家,还说什么娘娘,你便叫我法号河清吧。”
“哎呦呦那成什么规矩!”魏安连连摇头,想了想便道:“出家了也是主子,您不许称呼娘娘,小人便失礼,称您一声主子,主子您慢些,往这边走,当心水边路滑!”
魏安乃是赵禹宸身边的总管太监,按理说,能叫他这么干脆的直接称呼主子的,也只有赵禹宸一个,他这么称呼,说起来还要比“娘娘”更不合适些。
不过苏明珠向来不是那等麻烦琐碎的,也无意多费口舌与他争论一个称呼的问题,便也没再所说,只在魏安的指引下上了停在水边的一艘小舟。
魏安客客气气的请她在舱内坐下,紧跟着便立即毫不耽搁的划开了船。
离着水边不远,便停着一艘十分宽阔气派的两层画舫,想来,是因着抱月峰下并没码头,不好靠岸,才派了小船来接。
刚刚靠近画舫,远远的,便立即瞧见了栏边立着一个红衣少年,似乎迫不及待的朝这边看来,小船才刚刚听闻,那人便从二楼匆匆行了下来,等在了船沿,亲自伸手,要接了她过来。
“原本想着自个去接你,只是那小船不好带护卫,底下人大惊小怪,非要拦了,便没能去成,你一路可累?”
方才离得远还不太敢认,这会儿到了眼前,苏明珠便也认了出来——
的确就是赵禹宸没错。
只不过这家伙今天瞧起来有点怪怪的,穿了一身平常少见的耀眼红衣裳不说,头发也没有好好的束冠,只是拿丝带布巾在脑后绑了,显得格外的闲散,连这说话的神情态度,都格外的随意一般,丁点不见帝王该有的仪态风范。
倒像是寻常世家里的富贵子弟了……
在苏明珠打量着赵禹宸的时候,赵禹宸也在认真的看着她,上楼往二层去的这路上,他便也瞧了出来,明珠底子长得白,便不太经晒,这么一路走过来,从双颊到额头都叫晒的微微泛红。
发现这个,赵禹宸便有些自责:“原本想着在这个时辰叫你来,能请你好好用一顿膳,倒忘了这会儿日头正大,对不住,是我想差了,只是你怎的也不撑把伞,就这么一个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