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船,苏明珠立在原地重新等了半刻钟,那船便终于停到了她的眼前。只是船上下来的却并非是魏安,而是一个格外年轻的小内监。
这人苏明珠也认识,也是乾德殿里当差的宫人,与魏安是同乡,算是魏安半个小徒弟,似乎是叫做喜乐的。
“小人见过娘娘!”喜乐跳下船后,不顾水边泥泞,便立即跪地行了一礼,苏明珠叫起之后,还没能开口,喜乐便立即开口抬头道:“陛下行宫遇刺,派了小人来禀您一声。”
“遇刺!”苏明珠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回事?陛下龙体如何?”
“事关重大,内情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师父叫小人与您说一句话。”喜乐说罢,便压低了声音又继续道:“刺客似是西北而来,您诸事小心。”
西北?
苏家!
苏明珠手心猛然一颤。
第93章
“贤弟且坐!”
粱王府内,一身宽袍缓带的梁王只着木屐行于阶下,打着哈欠将李明理迎了进来。
一身青衫的李明理抬手为礼,说的客气且疏远:“见过王爷。”
“贤弟不必多礼。”梁王殷勤抬手,将李明理让到了廊下后院的竹席之上,面上微微带着笑,却又格外叹息的摇了头:“贤弟当真是许久不来了,若非昨日本王派人去请,只怕今日,你我都不得一见啊!”
梁王这话说的其实一点没错,但是李明理自然不会承认,当下只是低了头,仍旧客客气气的模样:“哪里,只是在下不敢叨扰王爷清修。”
“哈哈,分明幽禁罢了,还说什么清修,贤弟当真是会说笑。”梁王说着,一甩袍角,大模大样的在竹席上坐了,轻轻拍手,一旁便自有侍女低头呈上了玉壶美酒,又起身款款退下。
梁王低头往玉杯中亲自倒了葡酒,上进的好酒,质地浓稠,色泽嫣红,在碧玉杯中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梁王拿起一杯来,在手中轻晃着,不急不缓的欣赏了半晌,又一伸手,示意李明理也品尝品尝。
李明珠见状微微皱了眉头,梁王能这般不着急,他却再没有这么好的耐性陪着,因此只将玉杯推到一旁之后,便径直开了口:“王爷今日召在下前来,可有吩咐?”
“是有事,只也不是什么大事。”梁王坦然一笑,借着却又提起了另一遭事:“贤弟心心念念的佳人都已出家,为何贤弟却还这般不慌不忙,瞧都不去瞧上一眼?”
自从出了上次梁王诬陷明珠的事后,李明理对其的戒备更甚,之后明珠果然如愿出了宫之外,梁王还满面替他高兴的模样,只说着什么一双有情人,终究是能重逢,叫他万万当心,切莫再错过良机云云。
只是,越是如此,他顾忌着梁王,便越发谨记着要避嫌,唯恐自己去的多了,叫梁王拿到了什么把柄,指不定就要因着自己的缘故,连累了明珠与苏家的名声。
因着这缘故,这几月来,李明理格外能耐得住性子,除了最初受苏夫人之的托付去了一次,也是在众人眼前,只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分别,毫无失礼的言行举止。
除此之外,他更是几个月来,都未曾近过皇觉庵一步。
只不过这其中的缘故,自然是不能与梁王说出口,因此李明理便只是作出了一副平静模样,敷衍道:“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哦?”梁王低头又抿了一口酒:“一家子的哥哥妹妹,倒未想到,贤弟竟喜好这一口。”
这句话说得便有些不客气了,但已梁王素日的行事,却又显得格外的诡异,李明珠一愣之后,心下便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在下与舍妹清清白白,王爷且慎言!”
他直起身,露出了几分怒意:“王爷若是无事,在下不再叨扰了!”
梁王却仍旧一点儿不着急的模样:“哎,贤弟何必着急,本王正有事相托!”
“贤弟也知道,本王膝下唯独一女,当真是爱若珍宝,唉……只可惜,时运不济,却是声名不佳,只怕日后婚事也是艰难啊!”
听着这话,饶是已李明理的心机,都险些没认出的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来。
时运不济、名声不佳?这都是为了谁?梁王竟还当真再有脸说出“爱若珍宝”这般的话来!
李明理缓缓吸了口气,没叫自己的嘲讽太明显:“王爷难不成是想托在下为您寻一门贵婿?只可惜,在下久居西北,对京中子弟却是并不相熟。”
“倒也不必麻烦了。”梁王利落的一拍掌心,只说的满面天经地义:“本王瞧着,苏明朗苏都尉少年英雄,便很是相宜,可巧他们幼时还有救恩之恩,如今以身相许,倒也是一段佳话!”
听着这话,李明理的面色是当真冷了下来:“明朗已与张家嫡出三女定下了亲事,只怕再难领王爷的这般美意!”
梁王洒然摆手:“哎!过了今日,张家还肯不肯再与苏家结亲,还是两说呢。”
“王爷此言何意?”李明理猛地站起了身。
梁王见状又缓缓倒了一杯酒,略过这一茬,却是忽的叹息一声,便又提起了另一桩事:“说起来,贤弟生着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对本王处处防备,虽有投靠之实,却并无投靠之名,眼看着苏家急流勇退,连贵妃都顺利出宫,只怕,再过几日,本王该是两手空空,连贤弟的踪影也再见不着了!”
这话其实说的没错,李明理的确早有如此打算,打从他西北大捷起,他以防万一,为了在朝中鸟尽弓藏之时,能留下最后一条退路,便开始与梁王派来之人有了接触。
但这一切接触却都只存在了私下里,这般事关满门性命的大事,从头到尾,李明理对梁王,便一直存了十二分的谨慎小心,说得多,做得少,便连他们二人来往的书信,他也特意用的左手字迹,里里外外滴水不漏。
如此的费尽心机,他早有把握,他并没有留下丁点的把柄落在梁王手上,而梁王这人的行事众人都是瞧的见的,只要没有实打实的铁证,只凭着梁王的一面之词,若是当真惹来了朝廷疑心,那也只能说朝中早有此意罢了,莫须有之事,没有他这一桩真的,也总会还有其他假的。
这一切,为的便是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帝王不仁,他还可靠着梁王釜底抽薪,带了父母满门退回西北,而即便是梁王不成,亦或者不得已时,也能将自己,将苏家摘的干干净净,丁点尘埃不沾。
李明理这打算并不是什么意料不到之举,梁王能看出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叫人惊奇之事,但叫李明理不安的,却是从前他们两个都是心照不宣,梁王明知他不曾当真忠心,但却仍旧在面上装的一派和气。
可今日,梁王却这般毫无顾忌的扯去了这一层遮挡。
其中必有变故!
一念及此,李明理的心下一紧,便站起了身来。
梁王见状,却仍旧是一副温和且坦然的模样,爽朗一笑,活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丁点关系似的:“也罢了,贤弟你虽不仁,本王却不能不义。贤弟回府之后,只将这话代本王传与苏太尉知道,这一门儿女亲事,从前不成,日后可就未必了!”
李明理虽心下却已只如惊涛骇浪一般,诸多猜疑推测纷纷闪过,但面上却还是能撑出了一派的平静,闻言,他便也不再耽搁,只一拱了拱手,便利落的转身匆匆而去!
出了梁王府西角门,李明理起身上马,一路匆匆。
也是凑巧,李明理才刚刚行到太尉府门口,都还未来得及叫人通传,抬眼一看,便正遇见了一身轻甲的苏太尉行色匆匆,正出了大门往外行来。
“大将军!”李明理跳下马来,叫了一声。
苏战抬头看见他,微微点头,并不打算多说的模样:“你进去吧,我还有事。”
“将军!”李明理却忽的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右臂,压低了声音:“可是行宫中出了事?”
苏战的脚步微微一顿,未曾开口,但垂眸看了二子一眼,却已然是默认的神色。
李明理越发皱紧了眉头:“这只怕还是梁王诬陷我苏家之举。”说罢,便将方才梁王与他说过的话一一与苏太尉说了个清楚。
苏太尉听闻之后,面色也沉了下来:“陛下遇刺,我的确听闻,刺客似与西北有干。”
“是属下无能,白费这无用之功,之前却丁点消息都不曾听闻。”李明理咬咬牙,又道:“只是梁王来者不善,家里还是需早做打算!”
“他有意瞒你,又有龙影卫那般的隐晦私卫,又如何能叫你知情?”苏太尉却只摇了摇头,借着又有些怒意:“我已连兵权都卸了,他还如此阴魂不散,是待如何?”
李明理听着这话,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神色猛地一变。
不错,他原本也以为,梁王诸多手段,都乃是为了大将军在西北的兵权,可是此刻想来,梁王他出不得京,几十万将士又远在西北,即便当真投到了他梁王手下,照样也是鞭长莫及。
更莫提,就算是退一万步,苏家此刻已是超品的太尉,即便当真起兵,担上了这般谋逆恶心,也只会是为了苏家自个,怎么可能去做扶持梁王这般吃力不讨好的行径?
如此说来,梁王所谋,必然不单是为着西北兵权。
再加上早在几年之前,梁王借着女儿的救命之恩攀扯了明朗,便将他送去了宫中禁卫……
闪念之间,李明理已将诸多琐碎理的清清楚楚,他张张口,声音发沉:“龙羽卫,他是为了龙羽卫。”
宫中龙羽卫,向来乃是世家权贵中的子弟镀金的一处好地方,这个差事虽干系重大,但是太平,且体面,还算是沾着军功,只要家中有助力,进去混上几年,便能得个都尉甚至将军之衔,出来便是正经官职,既实惠又好听。
但这到底乃是少数,护卫皇城、守卫帝王安危的龙羽卫,南北禁军,上下全都算来,近万之数,自然不可能全指望这些纨绔,他们或许地位尊崇,身受官职,但龙羽卫之中,真正的根底,却还是要靠那些从各地府兵之中一级级挑出来,出身清寒,却是令行禁止,当真自军中拼杀出的军汉。
而西北与戎狄相争多年,大焘各府的将士只差轮过一遍,若要挑出当真出挑得用的,又有何处能比西北出身,来的更合适些?
大焘开国传下的规矩,龙羽卫事干重大,将不得专其兵,以免一旦龙羽卫将领心怀不轨,便可率领麾下成百上千的兵士,威胁帝王。
但那又如何?如此一来,一旦生变,龙羽卫之中,未必会认顶头上司、左右将军,但上万禁军兵卒,只要出身经历西北沾上了边的,便无人不知大将军苏战之名!
而混乱之中,一个在兵士之中素有威信,可叫人言听计从的将领,能起到怎样的作用,没有人比从西北军中一步步爬上来的人更清楚。
苏战戎马一生,何等的阅历,只这“龙羽卫”三个字,不必细谈,闪念之间,便也足够他想到许多。
李明理说罢抬头,看向苏太尉,便也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心惊。
第94章
(一)帝心
其实细论起来,苏战自个心底里也疑惑了许久,之前董家与他们苏家不合,处处给他明里暗里使绊子,这事十分正常,毕竟朝堂之上的文武之争是打从太、祖起就埋下的根子,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他又与董峯那老匹夫早有龃龉,争锋相对才是常事。
更莫提,之前都是先帝那个心眼比针尖还要小的,身为帝王,若心下存了什么偏见打算,身边自然不缺体察上意的聪明人上赶着架梯子找理由,还能说得一本正经,为国为民,董峯若是没这份本事,他也不能历经三朝,混的风生水起。
可比起董家来,梁王对他苏家的故意构陷就显得有些莫名,苏家倒了,董家可以在朝堂一家独大,可他梁王能怎么样?不照旧还是他的一品亲王,成不了皇帝,也不会少遭了帝王忌惮。
若说是觊觎苏家兵权,想要他改而支持梁王,这虽说也算一个理由,只是细细想来,却还是有几分牵强,苏家兵权远在西北,梁王又不可能出得了京,即便当真被逼到了绝路,宁愿逼一个鱼死网破,为了也只能是苏家之名,他苏战难不成还能在西北起兵,拥立他梁王为主不成?
但若是为了龙羽卫,这一切便都能解释的通。
梁王之前诸多攀扯诬陷,就是为了这个,只不过,之前因着种种缘故,陛下都并未相信,反而机缘巧合,董家获罪,对苏家威胁最大董太傅的也早早的去了,都未能叫梁王得逞。
如今梁王机关算尽,没了旁的法子,便竟是心狠手辣,干脆借着刺杀之名将苏家逼到了绝路上去,此刻想来,行宫之中出现的刺客定然与西北苏家脱不了干系,而出现了这般危及帝王性命的大事,苏家若是不想认罪伏诛,便当真只能走了梁王逼宫这一条不归路。
龙羽卫里,凡是自西北出身的,混乱之时,以苏战的威名,不说一呼百应,也有九十九。
也只有在龙羽卫内,苏战多年的军功积累,才算是有了决定性的作用,
也同样是因着是龙羽卫的缘故,苏家在西北或许还能分疆裂土,苟且一时,但若在京城,绝无什么为了苏家自个,一旦迈出这步去,苏家也只能费尽心机去求这拥立从龙之功,否则才当真是再无存身之地。
只不过,若要用的着龙羽卫,便只有一种情形——
直接举兵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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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瞬间都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正震惊间,太尉府大门外,却也忽的来了一列整整齐齐的人马,约莫十几人,皆是身着甲胄,腰带长刀,伴着哒哒马蹄的声响,一眼望去便只觉威风赫赫,来者不善。
到了近前,便能看出,为首的竟正是龙影卫指挥使,真正的天子近卫,周正昃。
“属下见过太尉。”虽然身为帝王身边最是信重的亲信近臣,但周统领却并无骄厉之色,行到门前之后,便利落下了马,规规矩矩的对着苏战抱拳行礼。
看见来人之后,苏战战的面色越发沉了下来,只不过倒却并没有六神无主,甚至于还算平静道:“周统领清起,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龙影卫周统态度还算恭敬:“陛下有旨,召太尉来翠微宫一见,有事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