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蕙心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头:“正热的时候,这一路连个树荫也无,这如何使得?”
“算不得什么。”李明理不欲多谈的摇摇头,便要迈步离去。
“李世兄且慢。”方蕙心却又叫了一声,上前一步,声音温温婉婉:“世兄这般出手相助,已要多谢,如何能劳烦您这般走下去?若不然,李世兄且稍待片刻,待得车马换好,世兄也一并乘车,等下了山,便可寻着人了。”
若是寻常时候,李明理自然会按着礼仪,好好客套一番,但今日受了方才和明珠的一番话影响,他这会儿却多少露出了些刻薄之态,径直道:“孤男寡女,这话传了出去,方姑娘不怕有损闺名?”
方蕙心原本正打算告罪,说车内逼仄,只是要委屈师兄在坐在车辕上,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了这话。
闻言之后,向来温柔有礼的人,面色却忽的一变。
她抬起头来,分明还是那般温柔怯弱的五官面目,但只是换了一副神情,却是一瞬间便露出了几分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态:
“圣人有言,恶言不入于耳,无非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清者自清罢了。我邀您同乘,是因与河清法师一见如故,以友相交,才认您一句世兄,以正礼待之!您说这话,是单单看轻了我一介女子,还是看轻了苏家为国尽忠的教养名声?”
听着这一番训斥,李明理勉力支撑的平静面色像是被什么戳破了一般,猛地一窒。
但方蕙心却还未完,说罢之后,便转身退了几步,声音仍旧弱柳扶风似的柔婉,但却又柔韧坚决的丝毫不让:“将套子卸了,将马还回这位公子。”
李明理闻言便又是一滞,张张口,正打算解释什么,方蕙心却是当真只如一位端方守礼的大家闺秀一般,退到了侍女嬷嬷身后,举了扇子遮了脸,当真是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方蕙心虽只是一介弱质女子,但在周遭的家人仆从之间,却是令行禁止,说了这话之后,周遭无一人缅陆异议,那赶车的马夫更是利落的重新将马车解了下来,果真恭恭敬敬的送还给了李明理的手里:“公子请!”
李明理愣愣伸手,只觉这缰绳竟是热的烫手一般,竟叫他面上也涨的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方蕙心:没错,我就是说你是小人!o(一︿一+)o
第95章
(一)疼吗?
皇觉庵与翠微宫离得原本是很近的,但那是走水路。
苏明珠这一遭是正式求见,自然,只能从地上走,从正门进去,这便需再从东面绕上一大圈,细算起来,反而要比从京城内径直过去要走的更远些。
因着这样的缘故,等到苏明珠到了翠微宫外时,苏战苏太尉早已到了行宫,正在正殿之内得陛下召见,当她与守门的龙羽卫禀明了身份之后,众人皆是一脸诧异,也不敢随意决定,便只得请她在门外稍待。
不过许是行宫不大的缘故,只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内便远远的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人。
“姐姐!”
是弟弟苏明朗,许是因为心里着急,一时间便径直叫出了家里的称呼,几步行到了苏明珠的面前,面带担忧:“爹爹已经进宫去了,还未出来。”
看见了弟弟,苏明珠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问道:“陛下伤到了何处?”
苏都尉又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伤到了手,伤的不深,只是刺客箭上有毒,如今右臂还肿的厉害,也还毫无知觉。”
苏明珠倒吸了一口凉气:“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刺客狠决的很,被俘之前便立时自尽了。”苏都尉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些:“只是已有人认了出来,那是爹爹从前在西北的亲兵,曾受过爹爹的大恩,箭术一流,此次行刺,也是一箭即中,逃脱不成,便立即自尽。”
“爹爹的亲兵?”听着这话,苏明珠面色一变,继而越发面露怒意:“这梁王,当真是费尽心机!”
虽然不明情形,但只听到“梁王”二字,便也足够年轻的苏都尉猜出许多,他咬了咬牙,回过神,便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对了,陛下宣姐姐进去。”说着,又有些担忧一般,低声关心道:“姐姐为何回来?刚出了这样的事,只怕要遭了连累。”
苏明珠摇摇头:“出了这样的事,家里人都在想办法,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只顾自个太平?”
苏都尉张张口,只是到了这地步,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无用的话,点点头,便退后一步,请苏明珠进了宫门,等得再进一道内门时,苏都尉便止住了步子,换了一个乾德宫眼熟的宫人来请她继续入内。
心中记挂着事,一路上苏明珠也顾不得多看周围的景致,只匆匆进了寝殿,第一眼未曾瞧见赵禹宸,倒是先看见了一身轻甲的父亲,正脊背挺直的跪在地衣之上。
看见父亲,苏明珠一时也顾不得旁的,几步上前,便在苏太尉的身边一并跪了下来,双手交叠抬起,恭恭敬敬拜下:“见过陛下。”
拜下之后,停了半晌,苏明珠方才听到了面前赵禹宸略有些微弱的声音,又似是叹气又似是喘息:“都,都起来。”
“陛下?”苏明珠应声抬头,这才看见了靠在榻上赵禹宸,一见之下,不禁猛地惊呼出声。
刚才弟弟说的没错,赵禹宸的胳膊的确受了伤,右臂露在中衣外头,手上的地方用带子裹了,但露出的胳膊却能看出又红又肿,发起来的馒头一般,面色乍一眼瞧着红光满面,很是正常,但若是细细看去,便能看出面色红的有些不寻常,额角也渗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赵禹宸垂眸看见明珠之后,却还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丝安抚的笑意,接着扭过头,示意一旁魏安去将两人扶起,见苏太尉还在犹豫,便又轻声开口道:“太尉这般直言相告,乃是信朕的缘故,此刻却这般小心,却又是疑心于朕了。”
苏太尉见状,在魏安与苏明珠两个的搀扶下起了身。
苏战侧过眸子,目光有些严厉的从苏明珠的身上一扫而过,便又与赵禹宸低头道:“那刺客,的确乃是臣旧时亲兵,此人乃是猎户出身,性情愚昧鲁莽,蛮不知礼,最是个易受人激将挑拨的粗野之人,只一手箭术万里挑一,却不想,今日竟作出这般大逆之事,臣实在惶恐,只求陛下降罪。”
刺客果然是当真家里有关……
也是,梁王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诬陷苏家,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出了差池,苏明珠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担忧。
“不是万里挑一的箭术,也不会叫梁王这般费尽心机的挑中,也难在重重护卫之中,一箭,射中了朕。”
赵禹宸眸子一凝,轻轻碰了碰自己包好的手臂,面上便露出几分阴沉:“特意从西北寻了这刺客来,若是能成,便是宫中大乱,若是不成,便正好诬陷于太尉,图谋日后逼宫,梁王,还当真好算计。”
说到这,赵禹宸回过神来,又对面前的苏太尉露出几分温和之色来:“好在,有太尉忠心耿耿,想来,也是朕命不该绝。”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是要长命百岁。”闻言,一旁的苏明珠忍不住的开了口,便又道:“陛下相信苏家满门清白,便是世间难得的贤明之君,那梁王无耻之徒,只会行这些阴私诡魅之计,如何能及得上陛下?”
听着这话,赵禹宸没忍住的笑了笑:“能得河清法师这般赞誉,朕这一箭,便也算没有白挨。”说罢,他又正了面色,转头对苏战认真开口道:“说起来,太尉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河清献上了防治时疫之法,在随州一境活人无数,更莫提还有种痘一事,朕还没能来得及赏她,今日这刺客到底是出自太尉麾下,如此算来,便当是功过相抵罢了。”
“多谢陛下。”苏明珠说出那些法子来,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赏赐,听了这话,知道这是赵禹辰故意为刺客之事寻个台阶,当下也是真心谢了。
只是苏战闻言却有些诧异了起来,扭头问道:“防治时疫……你何时会医了?”
这种事,苏明珠一时之间,哪里能解释的清楚?当下便是一愣,低了头诺诺无言。
赵禹辰见状便是一笑,正巧,一旁魏安低头禀报说是到了换药的时辰,他点点头,便朝两人道:“河清且替朕送太尉出去安置,待朕这伤略好些,再召太尉细谈梁王之事。”
“是。”听着这话,父女两个皆是恭敬答应,一并后退几步,出了殿门。
等到略走远了些,苏战终于不再掩饰的朝着苏明珠露出了几分怒色:“好好在皇觉庵里待着,哪一个叫你又来蹚了这一摊浑水?”
苏明珠的神色平静:“二哥去寻了我,也告诉了我家里的打算,女儿想着,爹爹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您与二哥既是已经决意相信陛下,便没有单单您与娘亲在这,却叫几个儿女时刻准备着离京逃跑的道理,不说我与二哥明朗不能这般不孝,便是落在陛下眼里,也实在是太不坦诚些。”
说罢,见父亲还要再说些什么,苏明珠又连忙开口安慰道:“方才瞧陛下的态度,显然还是相信苏家的,家里也可以放心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件事!”苏战却是微微皱了眉头,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若是半信半疑倒还正常些,身为帝王方方遇刺,只差从鬼门关上走了回来,对着你我却是这般宽容仁厚,丁点不曾介怀,为父总觉着奇怪了些!”
其实细说起来,对于赵禹宸近些日子的转变,苏明珠心里也有些奇怪,只不过,她自认与赵禹宸自幼相识,又对他还称得上了解,因此思量之后,却终究还是选择了相信,此刻想了想,便解释道:“陛下不是那等心思深沉,面上却能丁点不露的,依女儿看,倒只怕是当真相信苏家,决意借此机会,彻底对付梁王这个心腹之患才是。”
“你倒与你娘的说法一样,方才连你二哥都改了念头……”苏战闻言顿了顿,便也摇摇头:“也罢,或许当真是为父小人之心了。”
“这是什么话?是爹爹处处小心,算无遗策才是。”苏明珠连忙摇头,说的又开口道:“爹爹且先歇息一阵,女儿回去瞧瞧,再好好与陛下问问情形。”
苏战侧过头,看了一眼她穿着的缁衣:“家里的事不必你操心,你只操心自个就是了!”
“是,爹爹放心。”苏明珠只是一笑。
到底是在行宫内,也不好说的更多,苏战又叮嘱几句,便也在宫人的带领下退了下去。
苏明珠见状,重新又返回了御驾所在的寝殿内,刚到门口,魏安便已远远的迎了上来,满面殷勤亲自打了帘:“主子请,陛下已等了许久了!”
苏明珠低头行了进去,赵禹宸侧坐着,一旁是葛太医在亲手换药,绷带解开之后,便能看出是一道擦伤,伤口瞧的并不算深,可是瞧着却是十分的厉害,丁点不见愈合之兆,反而都已然有了些红肿溃烂的意思,见之可怖。
“是见血封喉的五步毒,毒性很是厉害,好在只是擦过,未曾当真实打实的扎进皮肉,加之立时之间便捆了布带,处理的也妥当,没有漫到身上去,若不然,当真危险……”葛太医一面动着手,一面忍不住的连连感叹。
看着这伤,苏明珠这才也忍不住的心有余悸,她慢慢上前,虚虚的碰了一下那伤处,原本准备好的关怀一时间竟一字也说不出口,愣了半晌,方才慢慢开口道:“陛下……疼吗?”
不知是痛,还是中毒发烧,赵禹宸面上微微泛红,但看向苏明珠满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与牵挂的后,面上还是露出了温润的笑来,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强自忍耐一般,却摇了摇头:“原本是有些疼的,你一来,却好了些。”
听着这话,苏明珠忍不住的咬了咬唇,眼眶里也忍不住的微微透了些湿润。
“不对啊!”
她张张口,又上前一步正待说些什么时,一旁的葛太医却忽的插了口:“这毒有麻痹之效,未排干净之前,陛下该是一派麻木,不觉得痛的,陛下是当真察觉到疼了?”
说着,还又微微的按了按伤处:“此刻呢?疼不疼?”
……
赵禹宸微微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又一遭的默念了几句“是朕亲手提拔的纯直之臣!纯直之臣!”
半晌,他才终于按捺住了想要让葛太医也一并告老归乡的念头,在对面苏明珠的诧异神色里,狠狠开口道:“够了,药换好了,就退下罢!”
葛太医这人,最是个一腔执拗,不知变通的,闻言还有些放心不下:“若是当真疼,陛下可需提早说,臣便需再换了方了,万万不可……”
“哎呦喂,葛大人,陛下都叫您退下了,怎的还抗旨不遵呢!”一旁的魏安终于有了一回眼力,几步上前,一面说着,一面便亲手拽了还在不停说话的葛太医往殿外头行了出去,自个也叫了殿内的侍人一并退了下去,
等到殿内清清静静,只剩了她与赵禹宸两个人苏明珠这才回过神来,面上也不禁一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处,歪了头,巧笑倩兮,又故意一般,如刚才一样的再问了一遍:“陛下,可疼吗?”
赵禹宸闻言一滞,也不知是痛是羞,侧了头未曾说话,只是面颊上,却是一瞬间更红了些。
(二)喂茶
次日,翠微宫。
“陛下呢?”
换了一身水田衣的苏明珠才刚行到殿外,与魏安开了口,素纱窗内便传来了赵禹宸清朗的声音:“在呢,进来罢!”
魏安闻声一笑,躬了身满面殷勤:“主子请。”
对于魏安的这句称呼,苏明珠说过几次,却都没能抵得过对方的坚持,便也索性罢了,低头进了殿内,便看见赵禹宸正盘膝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只用左手一下下的翻着些折子。
“都受伤了,陛下还不好好歇着?”苏明珠见状上前,说着,又替他将放歪了的折子摆正了些。
赵禹宸抬头看着她一笑:“原是等你的,只是半晌也没见过来,闲着也是闲着。”
苏明珠看了看天色:“这还不到早膳的时辰……陛下可是有吩咐?”
“无事。”赵禹宸只摇了摇头,便又问道:“昨晚,在行宫中住的可还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