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黄的糕点切得放放正正,摆放错落有致,让人看了就食欲大开。
沈奉仪慢悠悠地用小勺舀起一块,放入口中。
豌豆黄的口感本来微沙,但这块儿被谢毓做得纹理细腻,松而不散,入口绵柔。
轻轻一抿,便满满都是豌豆浓醇的香味儿。
第一口没什么甜味,只有慢慢的豆香。再一口,甜味越来越浓,一整块下去,正巧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回味悠久绵长。
沈奉仪吃完了一块儿,正想迫不及待地去舀第二块,才恍然想起这会自己是来找茬的。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诱人的点心上分开。
她冷哼了一声,把银勺子往旁边一摔。勺子落到梨花木的桌子上,响声清脆。
谢毓心中一咯噔。
她虽知道这点心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错漏,但找茬的人自然没什么道理可言。
谢毓惴惴地道:“奉仪娘子,可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沈奉仪嗤笑了声,对半夏招了招手,道:“半夏,你来吃一口,告诉她有什么不对。”
半夏得了令,拿帕子捏了一块放入嘴中,仔细品了品,除了觉得好吃,也没找出什么“不对”来。
但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依着主子的意思,捏尖了嗓子,学着以前见过的宫里大太监发作小宫女的样子叫道:“好呀,奉仪娘子让你做点心是你天大的福气,你竟敢拿来这样糊弄人的东西?”
沈奉仪点了点头,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豌豆黄做出来要两天,这定然是从哪里寻来的残羹冷炙。”
谢毓虽说脾气好,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萨,见她这样鸡蛋里挑骨头,一道怒火直窜到心口。
“奴婢不懂奉仪娘子的意思。”她道,“娘子说要用豌豆黄,奴婢便想尽办法做来了,娘子可不要信口污人。”
沈奉仪一挑眉:“还敢和主子顶嘴了?不过是得了太子爷几分好,还真以为能在这东宫里横着走了。”
“半夏。”沈奉仪转头,朝着谢毓一指,“把她拖出去,跪上两个时辰。”
半夏:“……是。”
她心想这得罪人的活计怎么都往自己头上塞,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扯住谢毓,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姑娘得罪。”
谢毓顺着她的手站直,抬头看了眼沈奉仪。
沈奉仪长得是标准的北方女子模样,骨架大,眉眼大气,身架子比谢毓能大上一圈。
此时,她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容,像是大计得逞一般,满心的快乐。
谢毓忽然也笑了,笑得比平日还甜,尖尖的虎牙露出来了一点儿,白得晃眼。
她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沈奉仪看着她往院子里走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一阵心悸。
“不过是一个婢子罢了。”她安慰自己道,“就是杖毙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谢毓正对着堂屋的门,直直地跪了下去。
深秋的青石板很冷,刚开始还不觉得,没过多久,凉意透过了薄薄的裙子,就顺着膝盖爬了上来。
下午的太阳惨白惨白的,却没什么暖意,将谢毓脸上的冷汗照得一清二楚。
她跪了快半个时辰了,却没有松过一刻劲,脊梁骨一直是挺拔向上的。
膝盖开始很疼,疼到后来就麻木了。她知道这膝盖没几天肯定养不回来,便干脆不去在意,跪的更直了。
但是她的身子却不受她控制,没过多久,就开始微微打晃。
半夏背上一层冷汗,本想给她拿个垫子什么的,但眼见着沈奉仪直直地看着这边,也不敢造次。
“晃什么呢?”
沈奉仪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毓,看见她嫩白的鹅蛋脸,心中更是不虞:“难不成是对我的‘赏赐’有什么不满?”
谢毓垂着眸子,说道:“奴婢不敢。”
沈奉仪却是不依不饶,嘴里的话也是越来越刺人:“我看你长得也就这样,心里没点自知之明也就罢了,还不要脸地扒着太子殿下——”
“本宫怎么了?”
那个沈奉仪日思夜想的声音,现在却如来自地狱的恶鬼一样,让她脸色煞白。
沈奉仪连茶水打翻了都不自知,拎着湿了一块的裙子冲到了院子里,慌张地道:“嫔妾见过殿下。殿下,您听嫔妾解释——”
宋衍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旁若无人地扶起了谢毓,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毓却是没有马上回答。
她努力地回想了下当初被爹爹抓回家后抄一千遍家法的悲惨经历,眼泪立马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谢毓看见宋衍立马沉了下来的神色,暗自斜了眼面色煞白的沈奉仪。
太子爷还用得着我这个“江南姑娘”呢。
呸。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谁敢动我媳妇?
谢毓:装可怜谁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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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沈奉仪不是吃的(废话)
捉了个虫,奴婢名字搞错了。
阿毓也得慢慢开始成长起来了呀。。虽然她好像误会了什么x
第9章 豌豆黄(三)
谢毓深知这种情况下先发制人的重要性。
她不怎么擅长撒谎,但卖惨倒是做惯了,不然以她的性子和做事风格,哪里可能从她那个秀才爹的“魔掌”下逃脱出来。
沈奉仪上来就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本就在别人眼里弱了一筹,现在看到谢毓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看着很是凶悍,于是更显得谢毓可怜。
谢毓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用午膳之前,奉仪娘子差人来小厨房要豌豆黄。”
她抬起眼看了一眼沈奉仪,见她眼里像是要喷火一样,被吓到了一般,往宋衍身后缩了缩,才继续说道,“奴婢见娘子要得急,便用了大都那边的传统方子,才想办法给奉仪娘子做了来。”
“不料奉仪娘子认准了豌豆黄不可能这么快做好,非说这是以前剩下来的点心......”
她没继续往下说,只是默默地擦眼泪。
但她想传达的意思已经完美地传达到了。
明知道豌豆黄做的慢,还硬是急着要,这不是故意刁难人么?
连张令德都觉得沈奉仪这一招是真的蠢,更不用说自小在各种算计里长大的宋衍了。
况且宋衍本就对沈奉仪没什么很好的印象。
“沈奉仪,可真有这事?”
宋衍压住了眼中层层的黑云,抱着要一视同仁的心思,象征性地问了沈奉仪一句。
尽管他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完全往谢毓那边偏了。
沈奉仪急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连忙试图辩解:“回殿下,嫔妾只听说过豌豆黄做起来麻烦,但是想着谢姑娘一双巧手自有办法。可是那豌豆黄尝起来实在不新鲜——”
“呵。”
宋衍后面缀着的一群宫人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冷笑。
张令德耳朵灵,辨认出冷笑的人是白芷,知道这时候谢毓这边占上风,于是只是轻飘飘地问道:“何人放肆?”
“殿下恕罪。”白芷站出来,朝宋衍行了个礼。
“奴婢不是有心,只是听到奉仪娘子这一句‘不新鲜’,实在觉得好笑,便没有忍住。”
“这份豌豆黄是奴婢眼见着谢姑娘在今天做出来的,刚凉下来就送到了娘子院里,奴婢倒是不知道,娘子长了个什么舌头,能从中品出‘不新鲜’来。”
沈奉仪大约也是狗急跳墙,连宋衍的脸色都顾不上看,说道:“你是小厨房的宫女,自然同她交好,话可当不得准。”
白芷见她自己往坑,里跳脸上讥讽更甚,甚至带了点同情:“那敢问娘子,太子爷的话可当得准?”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沈奉仪一眼,说道:“小厨房里‘恰巧’还有一叠子豌豆黄,奴婢想着下午谢姑娘不在,便替她将点心送去了。”
“连太子爷都没说那盘点心不好,奉仪娘子的舌头,倒是比太子爷还金贵。”
白芷看到谢毓的那一刻,差点自己也跟着跪下去。
东宫里的规矩不算特别严,她又不是近身伺候的,没受过什么大罚,她一想到谢毓这看着娇小柔弱的姑娘在大冷天里跪了这么久,就恨不得上去咬沈奉仪一口,现在说起话来还是咬牙切齿、连嘲带讽的。
宋衍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谢毓一向怕自己,但现在竟然敢同自己靠的那么近,怕是吓破了胆子。
宋衍想安抚她一下,又不知道何从下手,于是面容越发森然,声音跟千年的寒冰一般,凉得刺人:“奉仪沈氏,即日剥夺位分,贬为官女子。”
官女子便是跟谢毓她们这种奴婢也无甚差别的位分。
沈氏瞬间面如土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张令德捂着嘴拖下去了。
“至于沈氏院子里的宫女——”宋衍思考了一下,道“粗使宫女调去其他地方,这个近身伺候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半夏的下场绝对不会好,她自己也早已反应过来,抖得像筛糠一样。
谢毓见沈氏造了报应,本来心中还有些快意,但此时看见半夏的样子,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忍。
她还记得半夏那句“姑娘得罪”。
谢毓拉了拉宋衍的袖子,迟疑着轻声说道:“奴婢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可否请殿下放过她?”
宋衍看了谢毓一眼。
谢毓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失,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嘴唇青紫,还在不停地打哆嗦。
他放缓了声音,想着她进宫来也没见着过血,不好吓着她,于是说道:“那就打十个板子吧。”
这是罚得轻了。十个板子对半夏这种宫里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半夏本以为今天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闻言松了一口长气,感激地看了谢毓一眼,自己去领板子了。
“谢毓,你到正殿来。”宋衍一辈子都没用过这么柔和的表情,口气也显而易见地变得温和,“走不动便让白芷扶着,膝盖伤了可难养,本宫请太医来给你看一下。”
谢毓觉得自己的身子没那么差,劳烦太医也怪尴尬的,但也不好推诿太子爷的关心,便只好谢过了。
因为太子爷身子不好的缘故,太医院一直有一堆太医随时候命。只是平日里一般都是风寒头疼这些病症,今天来请太医的小太监却说是要看腿,可把他们吓到了,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口气派了三个人过来。
到了东宫,才知道要看的人不是太子爷,而是个厨娘。
“这位......姑娘底子好,大约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三人中位置最高的杨副使朝宋衍打了下恭,说道:“下官给姑娘开一罐膏药,每隔三个时辰抹一次,抹三天便能好全了。”
宋衍和站在一旁的白芷同时松了口气。
第一次要上的药比较杂,杨副使便让医女帮谢毓涂一遍。
按理来说太子爷是该避一下的,甚至最好谢毓要到屏风后面去涂。
可惜正殿堂屋里没屏风。
太子爷也不想避。
于是谢毓只能在宋衍灼热的目光下掀起了裙子——以及穿在下面的纨裤的裤腿。
谢毓的腿修长白皙,于是便显得膝盖上青青紫紫的一片更为可怖。医女努力放轻了手,但谢毓还是疼得直抽气。
宋衍看着她秀眉微蹙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心中暗恨刚才怎么没把那个沈氏罚得再重一点。
他在这边神思飘忽,那边医女已经抹好了药膏。
谢毓只觉得膝盖上一片清凉,久跪的钝痛消散了不少。
太医开好单子,将药留下便告退了。张令德正巧和他们擦肩而过,还带来了打好的牌子。
这牌子是太子爷急要的东西,花样又不算复杂,工匠自然是放下手头上其他东西,快手快脚地打好了,派人加急送了过来。
牌子不算很大,象牙洁白,棱角圆润,正面用端正的颜体刻了谢毓的名字,拿金红色的漆涂在里面,在日光下一照,漆里的金粉闪亮亮的,很是气派。
谢毓也是小姑娘,虽说常年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女红都不会几样,但哪里会不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接过去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谢宋衍赏赐。
谢毓笑嘻嘻地看着宋衍,眼睛里跟有星星似的闪了几下:“殿下,奴婢哪里受的起这样的好东西。”
她话是这么说,手上却是迫不及待地将牌子在腰上挂好了。
宋衍见她高兴,也不去追究她心口不一,说道:“你助我留住了柳泽,这便算作奖赏吧。”
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谢毓收得心安理得点,没想到却与谢毓的猜想不谋而合,倒是把自己坑了一把。
谢毓嗳了声,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显得不正常了,于是领着白芷先行告退。
宋衍见她整个人又鲜活了起来,微微弯了下嘴角。
谢毓像是把这正殿里的热闹都带走了一般,她走了之后,整个堂屋里便只留下了药壶盖子被沸水顶上去又落下来的清脆声音。
宋衍被药味熏得难受,沉默了一会,揉着眉心道:“你去跟云氏说一声,往后东宫里便没有沈奉仪了。”
张令德知道这话是跟他说的。
他瞟了眼慢悠悠地吃着豌豆黄的宋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太子爷虽说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位置上,但头上还有几个人能压住他。
皇帝,皇后和贵妃娘娘。
前两个是于理,后一个是于情。
还是沈氏让他想到了这一层。
东宫角落最荒芜的院子里,他刚将手从沈氏的嘴上移开,她就涕泗横流地喊道:“张令德,我也是在贵妃娘娘宫里伺候过的,是被娘娘亲手指过来的,若是贵妃娘娘到时候问起来,太子爷自然不会有事,你和那个丫头肯定都得吃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