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看着两人的背影进入人群,对身旁的妻子感叹:“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书生坐下编灯笼,一阵儿,他若有所思,突然发问:“我怎么觉着这两位公子之间有些不同寻常?就是感觉很微妙,难道是……”
他的妻子一边收着钱,一边哼道:“是你眼瘸,那明明是个小姑娘。”
*
人声鼎沸,头上的大红灯笼串成两串,高高挂起。金色的流苏碎碎地摇摆,让人想伸高了手去抓一把。
映枝看着那流苏,自顾自地往前走,身侧的侍卫偷偷瞄了眼跟在她身边的那位余公子,还有余公子手中的莲花灯,犹豫不决。
“公子,要不要属下……把他赶走?”
映枝的余光里,苍青的衣角被淡粉的莲花灯映着,光华晃眼。
“随他去。”映枝轻哼。
侍卫摸不准映枝是怎么想到,只好默默跟在一旁。
于是几人走过买烧饼的铺子,走过傩戏台,走过三家买花灯的彩棚,岑瑜依旧不言不语跟着映枝。
突然,映枝挑眉,好似心不在焉地问:“余公子,你怎么还跟着我?咱们萍水相逢,就不怕我坑害于你?”
岑瑜心知自己惹了小姑娘生气,当然不会随便就走。况且,他今日就是为她而来的。
他语气温和,摇头否认道,“在下久仰枝公子大名,或许公子是第一次见在下,而在下却已不是第一回见公子了。”
真是□□无缝。
映枝随性反驳:“哪个枝公子?是重名了吧。况且,我还带着面具呢,你怕是认错人啦。”
此话一出,余光里突然空空如也,身边人顿住了脚步。
子瑕做什么?
随即映枝也停下,稍稍回头去看岑瑜。
冰糖葫芦和芝麻香烧饼的甜味都带着嘻嘻哈哈,他却静静站在那里,在人来人往之间,在彩棚花灯旁边。
看不见神色。
人群如浪潮,从他身侧呼啸涌过。
灯会太挤,太吵,太浓烈。
烟火气,烛光,都太闪耀,把天上的星月遮住。
世人皆去追赶花灯年节的喜悦。来不及,太匆忙,分不出心神,向他们投来多余的一瞥。
“不怕。”
岑瑜的脸上覆着魁星的面具,而映枝脸上覆着钟馗的面具。
绳结卡在耳边,彼此眼中只有夸张的、诙谐的彩绘。
仿佛带上这个面具,他们说出的话都会成为看热闹时的玩笑。
却听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讲:“我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认错。
从北邙到南海,从西域到东瀛,从先秦起到所有相继的世世代代。
重名之人可以有千百个,相似的面孔也可以有很多。
但眼前人,却只能有一个。
映枝别扭的心就这么平静下来,她提了提手上的灯笼,放缓了声:“好的。”
她轻轻挽起袖子,二指将卡在小臂上的圆镯拨到手腕间,悄悄露出一个角。
“恭喜余公子,你的确没有认错人。”映枝学着那关扑摊子老板的语气,面具下的笑眼弯弯,
岑瑜看到那藏在袖角下的镯子,圆润的玉石圈在少女的腕间,上头还是他亲手雕刻的幼鹿行于林,一时心中涌动起暖意。
“上元灯会有趣的地方还很多,不知公子是否介意与在下同游?”
映枝挥过灯笼,向前一指。
“自然是不介意的。”
岑瑜微微一拱手,二人便并肩顺着热闹的长街而去,一路到灯火阑珊的尽头。
*
上元节一过,京城里的大小商铺又慢慢恢复了人气儿,然而热闹了没多久,就又蔫了下去。
李氏匆匆忙忙打国公府外进来,找了江柔江临映枝在正堂,板着脸严肃道:“这一个来月,你们都先别出门。”
“娘,我和大姐的病都好了啊,为什么不能出门?”江临一听,唉声叹气道。
李氏的双唇紧抿,眼飘过映枝,又道:“待会儿让大夫再给枝枝号个脉,前几日枝枝不是去上元节玩,还遇到友人了吗?”
映枝袖中的手指一下捏紧。
她跟娘亲交代过,自己遇见了一位故友,是在岐山脚下认识的。
这话说着没错,事实的确如此,映枝当时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了一下。
李氏叹了一口气,忧虑道:“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西南那边年前突发瘟疫,你那友人既是从岐山边上来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你过了病气……”
子瑕身上肯定不会带着西南那边的疫病。
映枝自己心中是清楚的,于是转而安慰道:“娘亲且放心,我身子一向好,长大以后就没怎么害过病。”
李氏唇边陷出一道道纹路,江成最近忙得家都顾不上回,朝中的局势也难以揣测。
这个紧要关头,还是处处小心为妙。
二月,早春未至京城,比南边绿芽生发更快的,是重返人间的瘟疫。
递送入京的折子堆积成山,梁帝的精神头每况愈下,每天靠着清远观观主的丹药提神。
初三这日,金銮殿上一反常态,有如热水下了油锅,众臣纷纷站出来,谢御史、蒋翰林等人甚至以死谏相胁。
面对朝臣们的质疑,梁帝勃然大怒,竟然直接把头冠摔在了地上,并且义无反顾地下了谕旨——
命太子殿下亲去风雨飘摇的西南疫区赈灾。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扑好像没有十枚铜钱的浑纯,一般都是六浑纯,由于是架空,我瞎编的。
第43章
风雪连天,倒春回寒。
大帐中的盆子烧起一把火,江成坐在正座上,对面是他昔日的政敌——杨太尉。
或许此时不该叫他太尉,三日前,陛下革了他的职。
继年前的寿王被勒令回封地、命太子殿下涉险赈灾,下头又递上一个急报。
西南疫情恶化,流民暴动。
杨太尉的长子手持平南军虎符,往日都是戍边打南蛮的,这次流民暴动是出乎意料,甚至不在平南军的职责之内。
但陛下仍以一句“办事不利”将杨太尉及其长子的职位直接革去。
“没有抄家流放就好。”杨致道。他现在已经是一介白身,三十年的功名荣辱都随着梁帝那一声令下烟消云散。
江成放在桌上的手捏紧成拳,“我只是担心,下一个,就是我镇国公府了。”
杨致冷嗤:“国公爷不必担心,依陛下这样,不过早晚的事。你我都是当年一起走过来的,看看前朝那些开国功臣,哪位不是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江成怒目相视:“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杨致的眉头皱起,他也是有儿有女之人,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突然兴起,把他再揪出来踩两脚。
江成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的儿子不惧历练,可他的妻子与女儿呢?
最稳妥的,就是赶紧定下一门知根知底、家风好的亲事。万一镇国公府真糟了难,两个姑娘也能跟着夫家在京城过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江成暂且放下家事,把心思放在朝中布局上,“太子殿下如今要去西南疫区,你可有法子?万一……是谁也说不好的事。陛下子嗣不丰,寿王殿下也不是个好选择。可陛下的龙体……”
若是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这二人居然在议论储君继位之事。
提起梁帝,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陛下在朝堂上发怒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会无缘无故做出些奇怪的举动。再想起前段时间京城里谣传的清远观观主下山一事,江成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前朝也曾盛行服用五石散,甚至有人行散不当以致猝死的。
江成道:“陛下怕不是沉迷服丹饮符?”
杨致道:“你现在才明白?”他好似很惊诧,“你想想你家二姑娘,去年陛下是怎么命太子殿下去为他求丹问药的。”
“原来从那时就开始了么?”江成面色冷然,长叹一口气,“所以说,清远观观主,一个出家修行之人,平白无故来搅这浑水。”
“他是谁的人?”
杨致摇头道:“不管是谁的人,要不是寿王殿下欺君瞒上,闹得陛下呕血,这些破事起码要晚个三四年发生。”
而他们毫无准备。
帐外的雪落地即化,江成一时沉默不言,忧心忡忡。
寿王殿下被发配封地,太子殿下被送去西南。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
而此时被杨太尉追着骂的寿王,正在寿王府中清点最后的物件。
福安乡君,或者是赵侧妃,现在正坐在案前的椅子上。
窗户大开着,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涌入屋中。
她眼下青黑,眉目之间清秀不再,只剩疲惫,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把窗户关上。”寿王一走进门,就不耐道。
福安眼底划过阴狠,捏住帕子的手如鸡爪一般,骨节暴起。她的胳膊抖了抖,最终还是站起身关上了窗。
一室寂静。
寿王站在柜前,打开抽屉,取出两枚玉佩。
福安转过头,在寿王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的后背,目光就像一条阴冷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她今日的遭遇,全都是拜陈贵妃所赐。
自己不过是个陈贵妃用来拖太子殿下下水的棋子,可笑!
说什么怜惜讲什么旧情。自从她下药失败,嫁给寿王以后,陈贵妃就跟翻了一张脸似的。
往日的端庄雍容的皮一撕开,谁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寿王似有所惊觉,皱眉回头看,正好与赵侧妃的视线撞在一起。
母妃叫他暂时忍一忍,等到了封地……
“赵侧妃,我要提醒你一句。”寿王本来就高,此刻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赵家如今是什么处境,你如今是什么处境。”
“你心里应该清楚。”
说罢,寿王收起玉佩,转身走了出去。
福安眼中迸出狠厉的寒光,死死咬住后槽牙。
既然她不好受,她也不会让别人好受。她虽不能动寿王,但是江映枝,不是还勾着太子殿下吗?
*
李氏这天早上收到了一份火漆密信,上头写着镇国公亲启,但制式却不庄严,字迹看上去也像是姑娘家的。
同江成说了一声后,李氏悄悄拆开了信封,里头的内容着实让夫妻二人惊疑不定。
“你说……这是,真的么?”李氏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手中的信纸也在颤抖。
江成明白朝中局势,看见这张信纸,竟然头都犯晕。
“我们叫枝枝来,问问她吧。”
最近朝中风声紧,西边的疫情又严重,映枝学会了打叶子牌后,就每天来找江柔玩。
可今天还没玩到一半,就被李氏叫到了正堂。
眼见着李氏眼角都挂着忧愁,江成也愁眉紧锁。
“爹,娘,这是怎么了?”映枝坐在下座,侍婢给她递上一盏热茶。
轻轻拨开茶盖,白汽从里头直蹿出来。
李氏将手中的信纸放在桌上,轻声叹道:“枝枝,你看一眼。”
映枝取过信纸,思绪如同波涛翻滚。内容触目惊心,从头到尾讲的就是一件事。
——岐阳郡君与太子殿下已私定终身。
映枝的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狂跳,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涌上头顶,。
李氏喝了一口茶,抬起眼,问:“枝枝,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映枝的脸涨得通红,既羞又恼,还有被揭穿谎言的愧疚。
她深吸一口气,赶忙否认:“没有,我从未和太子殿下……”
私定终身这个词卡在喉咙间,如同一根倒刺,吐不出也咽不下。
李氏的手微微颤抖,和江成对视一眼,忧虑道:“枝枝,你给爹和娘,好好说,你跟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若说一点也没察觉,是不可能的。女儿天天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即便不能第一时间看出来,过不了多久也会明白。
再说谁家姑娘长这么大没点儿小心思,年少仰慕一个公子再正常不过,她也是过来人。
可为什么偏偏是,太子殿下。
映枝低着脑袋,轻轻咬住下唇。
李氏扶额,“你姐姐知道么?”
映枝可不想拉姐姐下水,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关姐姐的事的。”
李氏沉默下来,扭头看着江成。
江成在李氏眼中看见了他的顾虑。
如今朝中局势紧张,他镇国公府表面看上去一派和平,但实际上暗流涌动。
他有一万个法子保证全家人的性命,但若是枝枝嫁给了太子殿下……
就不说淌不淌这趟皇家的浑水了,太子殿下不日将前往西南疫区,凶险异常,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即便是回来了,按照陛下如今多疑的性子,保不准还有其他糟心事发生。
“枝枝,你跟爹说。”江成放轻了声,缓和道,“你想嫁给太子殿下?”
李氏第二次扶额,揪着江成道:“你怎么……你这个木头!你怎么能这样讲?”
江成轻轻按住李氏的手,示意她稍安勿燥,然后静静看着映枝。
“我……从来没有想过。”映枝缓缓抬起眼,迎上爹娘的视线。
她是真的没想过,只觉得现在的日子过着也挺好,每天有好吃的有漂亮衣服穿,没事了可以同姐姐和蒋期渺一起逛街。
子瑕也时不时能来找她玩,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惊天大事,如果能一直这么延续下去,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