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哑着嗓子向她道歉。
叶榕终于抬眸认真看过来,她迎着晚霞的余晖看他,衬着西边绯红的霞光,倒是瞧得出他憔悴疲惫了不少。想来,这些日子也是没能休息得好。
叶榕认真与他道:“我母亲的案子,你不必再管,如今你也没有立场管。”又说,“当初你该管的时候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大康的律法,如今你不该管,我希望你可以少插手我们家的事。”
说罢,叶榕转过了身来,不打算再与他多做纠缠。
话虽然难听,但叶榕却不是因赌气才说出这些来的。他们夫妻早布好了局,她不希望顾旭横插一脚。
顾旭却说:“是我错认了人,是我害了你。那一世我没能救下你的母兄,这一世,我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护你母兄周全。”
闻言,叶榕侧头朝他看来。
“不管是那一世还是这一世,我母亲毒害父亲都是证据确凿。顾大爷不是最重大康律法之人吗?难道,是想跳过律法而救我母亲吗?”
顾旭道:“你母兄没有毒害你父亲的动机,唐家才有!”
“你父亲死了,你母兄入狱待斩,最后叶侯府所有的一切,都是叶家那位三爷的。这场局,是唐统布下的。他既能害人,便会留下蛛丝马迹来。所以,只需争取时日,便可营救你母兄。”
叶榕表情未曾有过的冷漠:“若父亲真的是母兄毒害的呢?若是唐家并没有陷害呢?若此刻的事实便就是事实,顾大爷,你又欲如何?”
第133章
顾家乃忠孝仁义之家, 身为顾家长子嫡孙的顾旭, 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要效忠朝廷, 声张正义。在他眼中, 杀人偿命, 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那一世, 她走后,那漫长的岁月里, 他也想了很多。他也终于明白了, 为何她会死, 为何她临死前的那段日子会对自己说那些话, 也明白了为何自己的女儿在她母亲死后始终与自己不亲。
因为在他们眼中,他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律法之外,还有人情可讲。可他呢?自以为铁面无私,自以为坚守住了道德、匡扶了正义, 可凡事有因才有果,而他早被人蒙蔽了双眼, 忽略了那个因, 只执着于那个结果了。
他从始至终为人利用,是他无能, 对此, 他也不想再在她面前辩解什么。他与唐统等人的恩怨, 也自会清算清楚。
而此刻,他只想告诉她一件事情。
“我后悔了。”他说,“若能回到过去, 我定不会叫你失望。”
他苦笑:“现在再来说这些,已经晚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当初选择放弃继续出力救你的母兄,坚守自己所谓的原则……是我做过的最错的事情。”他哽咽,只觉得喉头辣疼。
叶榕却沉默,始终也没什么反应。
但也没有继续往前走,没有离开。
顾旭朝她轻轻迈了一步,又靠近了她些,道:“从你走后,我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反思。我看到不论弟妹们犯了何错,或者他们的家人犯了何错,几个弟弟始终护着她们,做她们最坚强的后盾……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来。”
“我恨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早点明白过来。效忠朝廷,报效君王……”他自嘲笑起来,“这一些,我做的比谁都好。可轮到保护自己妻子的时候,我却又比谁都冷静……可笑我当时还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再次忆起辛酸往事,顾旭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彻底崩溃,也彻底失态了。
捂着嘴巴,慢悠悠蹲下,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泣不成声。
叶榕此刻心里也不好过,望着眼前的男人,见他痛苦、憔悴、疲惫不堪……忽然的,心里的那些恨啊怨啊,全都没有了。
往事皆如云烟,何必再挂念?人该往前看。
于是叶榕倒也开解他道:“你能来找我跟我说这样的一番话,我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顾旭,从前我怨过你恨过你,我曾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可现在,我却也不那么想了。”
“总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如今这事,你的确不必管。我的母亲,我自己会守护。”
说完这句,叶榕再没逗留半刻,直接上了马车去。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越走越远。渐渐的,就完全消失在了顾旭眼中。
这些日子,表面上不只叶榕在忙、在四处求人,魏昭自然也是。宫里演了一场,叶榕搞得浑身十分狼狈。回去后,就让桂圆吩咐下去备下浴汤来。
沐浴更衣毕,魏昭也回来了。
夫妻二人对望了一眼,继而十分默契的一同朝内室去。一进了内室来,叶榕就忙问:“你那边怎么样?”
魏昭冲妻子颔首:“放心,一切都妥当。”
叶榕信他,听得他这样说后,她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叶榕向他坦诚说:“说实话,我还是挺怕的。我经历过一回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所以,当再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心里没来由的害怕。”
她刚刚洗过澡,长发披在肩背后,许是热的,一张芙蓉面透着粉,身上还有淡淡皂角的香。魏昭抬眸看向她,没说话,只是挪了下身子,直接搂人进怀。
“害怕是人之常情。”他亲吻她散发着芳香的发丝,温柔道,“天这么热,你还要到处跑。这些日子,实在委屈了你。”
叶榕却笑着摇头:“不委屈,我很开心。”
“再说,我母亲兄长入了狱,我若是安安分分在家呆着,才像话吧?累也就这几天的事,等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魏昭十分的心疼她,总觉得,娶她娶得早了些,若是等他事成之后再迎娶她过门,或许她就不会跟着自己吃这些苦。但又想,待得自己事成,也不知猴年马月,到那时候,怕她早跑了。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他问。
“什么话?”叶榕好奇,“你对我说过的话可多了,你指的哪一方面的。”
白天外头忙碌奔波,累了一整天。如今,既是有了片刻的休息时间,二人也都十分的享受这个休息时间。
叶榕嫌热,推了推他,见推不动,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眼神不对劲。
叶榕眨了下眼睛,心中咯噔了一下,差不多意识到他刚刚那一句话暗指的是什么了。
她与顾旭始终都特别清白坦荡,所以,倒也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既想到了这一层面,叶榕肯定要直说的,所以就道:
“你是指傍晚的时候在宫外……?”
魏昭没说话,只轻轻颔首,目光依旧锁着人的脸。眼神冷,脸也冷。
叶榕就笑起来。
“我进宫求皇后娘娘,他也进宫去了,是去替我母亲求情的。”笑了一半,叶榕嘴角也觉得沉重起来,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给自己的丈夫听,丝毫不隐瞒,“二哥,我从前恨他怨他,今天忽然就原谅他了。”
“也不能说原谅,就觉得,过了这么久,如今他早就离我的世界很远很远了。我不会希望他不好,我只希望以后我可以好好过我的日子,而他可以好好过他的日子。”
“你能做得到吗?”魏昭问,语气中带着些酸意。
在这种事情面前,叶榕片刻不敢含糊,忙保证说自己可以。
可魏昭又说:“你可以,他未必可以。”他面色沉沉,如雷雨来临之前的滚滚乌云,“这个顾旭,一点自觉性都没有。”他吐槽,“他就不明白,他如今再做什么都已经无用,他早出局了吗?”
叶榕附和他:“是是是,他还沉浸在过去,也只有我想得明白。”
从前没有男人为自己吃过醋,这还是头一回。处理起这种问题来,叶榕其实也挺棘手的。不过她觉得,能为她争风吃醋的男人,总归是心里疼她爱她的,他很高兴。
魏昭心中是挺生气的,但他是烦顾旭,对自己的妻子,疼爱呵护还来不及呢,不可能对她有怨言。所以,说了几句牢骚话,倒也不再提这事儿。
魏昭虽没再提这事儿,但却把这事儿记在了心中。但眼下要全心全意应付唐统等人,未必分得出时间来对付顾旭。所以,魏昭也只是暂且把此事记在心中。
而顾旭那边,却是没把叶榕的话听进去的,他去找了唐统。
唐统才从营里回来,顾旭把他堵在了大门口。
如今唐统军衔在顾旭之上,再见顾旭,自然又是一番姿态。他负着手,踱着大方步,徐徐朝顾旭走来。
脚下步子极为缓慢,挺胸昂首,做足了架势。
虽然早就看清了唐统的为人,但也只有真正见到他是如何的在自己跟前摆谱摆官架,顾旭才算是真正看清他。不由得再次自嘲,瞧瞧,这便就是他曾经最信任的袍泽兄弟。
但如今的顾旭也不会再多想许多无用的,他来找唐统,可不是巴结叙旧情的。
“唐兄如今当真好威风,数日不见,小弟实在当刮目相看。”顾旭说着奉承的话,却是完全表达了另外一个意思。
唐统不在乎这些,只冷哼说:“顾将军不必兜圈子,既然来了,便有事说事吧。”
于是顾旭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前来与唐兄道一声恭喜的。你升任之后,我可还没对你道一声贺呢。”
唐统干笑两声:“道贺就不必了。”又说,“顾将军如今脚是站在哪一边的,老夫不瞎,眼中看得清清楚楚。但做什么选择,是顾将军自己的事,老夫左右不了。可你既然做了选择,你我之间,自然一拍两散。”
“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套到个一句半句的,不管你疑心什么,我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说罢,唐统朝顾旭伸出一只手来:“顾将军请回吧,如今我们唐家,不欢迎你。”
自从那日宫门口一见,二人把话说开了后,叶榕始终怕顾旭执着着多管闲事而坏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时常倒是从镜子里盯着顾旭行踪。
见他真去找了唐统后,叶榕一时倒是没了法子,只求助魏昭道:“二哥可有法子?”
“这事交给我吧。”魏昭应了下来。
可晚间却传出了消息来,说是顾家大爷晕倒在了唐府旁边的那条胡同。且有目击者出来作证,说是亲眼瞧见顾家大爷与唐将军一处说过话。
第134章
魏昭直接派人把顾旭敲晕了, 敲晕了后, 又喂他吃了药。这一昏迷, 怕是得要个好几日才能醒来。
偏又选择在唐府附近弄晕他, 自然也是想给唐统添点堵的。顾旭可是顾家的长子嫡孙, 如今却晕倒在唐府门口, 便是舆论压力,也能把唐统推到风尖浪口。
何况还有顾家。
不管顾家信不信顾旭真的是为唐统所害, 但估计顾家人心里也早看唐统不爽了。有事时巴结, 无事时摆谱, 这等小人, 是顾家这样的忠义世家最为瞧不上的。
这一闹,可有得闹了。
虽然唐统最坚强的后盾是今上,顾家如今又失宠了,顾家再闹也不能撼动唐家地位。但至少, 可以给唐统这老贼再刷点仇恨值。
给他拉仇恨添堵,魏昭乐此不疲。
魏昭不过小小动了下手指, 京城里又乱了起来。以顾家为首的诸勋贵, 与以唐家为首的新贵,自然有一场无烟的仗要打。
但这些, 都与魏昭夫妻无关。
外面的消息, 叶榕自然也都知道。叶榕让魏昭去解决顾旭, 但没想到,他竟然十分干脆利落的把顾旭撂倒了。
又想起他吃醋的画面来,叶榕不由暗暗揣摩他心思, 总觉得他是在报复。
叶榕有话也不藏在心里,既有了这个想法,自然也会寻个恰当的机会问一问。所以,次日晚上,二人吃完晚饭后,于内室歇下来的时候,她倒是主动开口问了。
“你打晕他,是真的有这个必要,还是……故意的?”她问的算是委婉而又带着些小心了。
魏昭原身懒散侧躺着,捧着本书在看的。闻声,送了个眼神来。
“你说呢?”他不说,他就让她猜。
叶榕:“我要是猜得到,我会问你吗?”又说,“如果你让我猜的话,那我就觉得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的,你心疼啦?”他语气有些酸酸的。
其实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吃醋可以,但有些话会伤人。
不过好在,叶榕没被伤到,她是被气到了。他问出这话来,就是没信任她!他不信任她,就是心中没有她、不理解她。
若是心里有她、理解她,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她跟顾旭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几年,他们算是彼此牵着手一路走过来的。
若是她心中还念着顾旭,当初还有他什么事?
叶榕生气了,也不理他,只把手中捧着的书往炕几上一扔,然后跑床上去躺着了。
魏昭也气啊,但他不是气她,他是气她跟顾旭曾经有过十年夫妻的感情。若真的大家都什么不记得,他也无所谓,可偏三个人个个都记得。
从前,他是他们故事旁观者的时候,他就清楚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过于刻骨铭心了。她定是对他爱极了,才生出恨意来的。如今一切心结说开,恨没了,那曾经的爱呢?
心里若对她真的只有恩情也就罢了,可偏偏……
偏偏舍不得她生气。
所以,魏昭只能去哄了。
他也起身,缓缓朝床边踱步而去。叶榕是背对着外面躺下的,所以,就算魏昭来了,她也看不到。
不过虽然看不到,但她耳朵是竖起来的。魏昭走路没有刻意收着脚步声,她听到了他过来的脚步声。
但她没动。
魏昭弯腰于床边坐下,侧身望着床上的妻子。忽然的,倒是笑了。
笑完之后,又摇摇头。
他两世为人活到现在,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在她出现之前,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娶妻生子。
从四岁开始,当亲眼目睹了那场屠杀后,他心中的执念只有一个,那就是步步为某,揭穿今圣虚伪的一面,还父亲一个清白,推翻今圣的统治,恢复外祖孙家的门第和名誉。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因为从小在魏家二房这样舒适的环境中长大,他倒是没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