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傍晚,雨势不见停歇,反而更大。
  朱雀大街武库的地下室内,慕容瑛正心情烦躁地来回踱步,头上的流苏金钗在烛光的映照下晃乱了满室光影。
  未几,上头传来一声地道入口石板被掀开的摩擦声,是赵枢来了。
  “朱国祯他怎么会反呢?他怎么敢?当初如不是我一力扶持他斗垮了他上头两位嫡兄,就凭他一个庶子,也配继承他爹的爵位?也配统领三军成为南疆之主?他……”慕容瑛一见赵枢便连珠炮一般滔滔不绝。
  赵枢拉着她走到桌边坐下,道:“你先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跟你说。朱国祯不过是个空壳子,云州的八万人马都掌握在我们的人手里,你怕什么?”
  “那今天传来的消息,说朱国祯自立为王是怎么回事?”慕容瑛问。
  “这是我使的一计。”赵枢道。
  慕容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腾地站起身来道:“你使的计,你疯了不成?你就不怕钟慕白直接派人去攻打云州?”
  “要的就是他去攻打云州!”赵枢握拳道。
  慕容瑛眉头一蹙。
  “钟慕白手里有三十万兵马,但若没有虎符,他调动不了一兵一卒!虎符一半在钟慕白手里,一半在慕容泓手里。朱国祯这一反,只要慕容泓沉不住气,坚持要发兵去攻打云州,就必须拿出那一半虎符来。虎符到了钟慕白手中,只要我们故技重施……”赵枢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看着慕容瑛道“比起虎符和统领三十万兵马的太尉一职,区区云州,区区八万人马,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瑛闻言,顾虑重重地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可若慕容泓能忍得下这口气,不同意兴兵呢?”慕容瑛问。
  “听之任之,难道他就不怕别的刺史有样学样么?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派人每天不间断地上表陈述厉害,也可让朱国祯做一些激怒他的举动,就算他能忍,我就不信他心中会不动气。你可别忘了,他如今沉疴在身,禁得住这连番刺激么?这就叫做趁他病,要他命!”赵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慕容瑛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今日王咎来过之后,长乐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慕容泓吐血昏迷了。”
  赵枢笑道:“任他奸似鬼,身子不好,一切都白搭。至于王咎这个滑不溜手的老匹夫,将来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诶?”慕容瑛忽想起一事,对赵枢道:“你这一计虽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钟慕白发兵攻打云州,至少也得带走十万兵马,到时候万一赢烨趁机攻打盛京怎么办?别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赵枢抬手道:“你放心,有陶夭在我们手里,赢烨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陶夭?什么时候你和慕容泓一样天真了,妄想仅凭一个女人就牵制住赢烨的二十万兵马?”慕容瑛问。
  赵枢凑过身去道:“你还别说,不管当初慕容泓是出于什么目的坚持要将陶夭留在长乐宫,他这回,还真是歪打正着了!这赢烨号称是可与慕容渊双分天下的一代枭雄,没想到真是个情种。就凭陶夭这一个女人,还真能牵制住他的二十万兵马。”
  “何以见得?”慕容瑛好奇问道。
  “自上次赢烨提出以十郡土地交换陶夭被慕容泓拒绝后,他派人联系了我。”赵枢道。
  “他怎么说?”慕容瑛急问。
  “他说,只要我能助他将陶夭救出,条件,随便我提。”赵枢得意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有陶夭在手,赢烨那边根本不足为虑。”
  慕容瑛握拳,道:“如此说来,此番真算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对了,今日下午的廷议结果如何?”
  “钟慕白虽还未表态,但他手下的几位将军,已经快沉不住气了。这些武夫,根本经不起言语相激,你看着,钟慕白也坚持不了多久。”赵枢道。
  至此,慕容瑛才算完全放下一颗心来。看着赵枢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模样,她有心问他府里的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说到底,她与他也不过是借着育有一子而稳固的合作关系罢了,情爱什么的,早已无从谈起。
  送走许晋之后,长安就一直守在慕容泓榻边。有她当值,加上慕容泓平素也不喜刘汾怿心等人在内殿伺候,故而众人也乐得偷懒。
  几个时辰,长安累了就趴在榻沿上眯一会儿,其余时间就一直看着慕容泓。
  没有人生来就会当皇帝,就算生在皇家自小耳濡目染的人,也不一定当得好皇帝。更遑论慕容泓这种从来也未想过自己会做皇帝,而皇位却突然从天而降砸在他身上的人。
  他再惊才绝艳,也需要时间去学习和适应这一切。可自他继位以来,内忧外患从未停歇,根本不给他以喘息之机。孤身作战无所依仗的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走到今天这一步,终于是遇上了他很可能跨不过去的大坎,无论身心都是。
  如果他熬不过这一关,等待他的绝对是功败垂成一命呜呼。
  慕容泓若死了,她会怎么样呢?
  钟慕白也许会遵守诺言带她出宫,然后她就一直依附着太尉府,在府里做小厮或者奴婢,一直做到老死。或许钟慕白也终将败于太后与丞相联手,她跟着一起灰飞烟灭。
  不,那不是她要的人生。她要的人生,只有慕容泓能给,所以,慕容泓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戌时末,慕容泓醒了。
  见他有些困难地睁开眼,长安忙凑上去小声道:“陛下,您醒了?”
  他微微侧过脸,见长安在榻边,喑哑着嗓音问:“什么时辰了?”
  长安道:“快亥时了。陛下,您昏了近六个时辰,粒米未进,定然饿了。暖笼里有许御医交代广膳房为您熬的米汤,奴才去端过来。”
  “不必了,朕不饿。”他闭上眼睛,孱弱地喘息。
  长安见他这样,知道是这一路走来接踵而至的打击,看不到头的斗争让他身心俱疲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他都不过是个身负重任无依无靠的十六岁少年而已。
  她垂眸,从被子下面拖出他色泽与温度皆似玉石的手,紧紧握住,道:“陛下,您别放弃啊。”
  他静静地睁开双眸,看了帐顶半晌,用几不可闻万念俱灰的声音道:“朕累了,真的,累了。”
  “再试一次,陛下,就一次。”长安道。
  慕容泓闭上眼微微摇头,没说话。
  长安见状,道:“陛下,您想想先帝啊。”
  慕容泓呼吸滞了一下,再次睁开眼,看向长安。
  “先帝弱冠之年便开始征战杀伐问鼎天下,奴才相信他定然是个高瞻远瞩惊才绝艳之人,所以才能让那么多资历比他老的,战力比他强的,谋略比他好的人心甘情愿供他驱使尊他为主。而这样的人,您觉着他将皇位传给您时,预想不到您将遇到的这些艰难险阻么?您觉着他将皇位传给您,是害您么?”长安问。
  提起先帝,慕容泓原本干涩的眼眶里渐渐波光潋滟起来。
  “是朕……有负他的期望……”他忍着泪低声道。
  “不,是他们不给您时间。他们知道,他们要欺您,只能趁你年幼孤寡之时,因为您终将会成长,会强大,会富有天下。您所欠缺的,只是时间而已。而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生命。人只有活着,才有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陛下,他们步步紧逼不给您喘息之机,这正是他们内心恐惧的外在表现,您看不出来么?”长安握紧慕容泓的手,一双狭长的眸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您的帝位来自正统,您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他们算什么?一群趁幼狮失怙趁火打劫的豺狼而已。您得告诉他们,即便您年幼失怙,您也是有尖牙和利爪的。既然动了您,他们就别想全身而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现在欠缺的就是这‘十年’而已。或震慑或周旋,您都得给自己留出这‘十年’时间,对朝中大臣是如此,对外头那些不听话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陛下,先帝传给您的江山是他用命换来的,这霸业是能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还是不足两年便止于您手,全在您一念之间!”
  长安说话之时,慕容泓一直看着她那双眼。她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没大听清,但那双眼,那双因怀着百折不挠的坚毅和对未来充满信心与希望而在灯光下灼灼生华、仿似要燃烧起来的眼,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感受到了从那双眼里所传递出来的勇气、力量,与信念。
  没错,他不可以放弃。如果他放弃了,失败的将不止是他慕容泓一个人,还有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侄儿。慕容氏三代人的仇恨与希望,一夕俱灭。
  他无法想象他死后,赵枢等人那乐不可支额手称庆的脸。只要他一息尚存,所有负过他父亲、他兄长和侄儿的人,他都要他们一一付出代价!他要他们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悔不当初不得超脱!
  长安还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能激起慕容泓求生意志的话,慕容泓却忽然道:“朕饿了。”
  长安大喜,忙拉过迎枕扶他半坐起来,从暖笼里端了米汤来喂他。
  “朕如此境遇,你不离不弃,将来朕江山底定,你当居首功。”在喝米汤的间隙,慕容泓对长安道。
  长安唇角弯起笑弧,道:“伺候陛下,对陛下尽忠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奴才不敢居功。”
  “哦?那既然你有此觉悟,将来不管你再有何功劳,朕一概不赏了。”喝了点米汤入腹,慕容泓终是积聚起了一丝气力,还有心思与长安开玩笑。
  长安不为所动,继续一边喂他一边道:“不赏就不赏。奴才只要您好端端地,健健康康地让奴才伺候到老,不要让奴才活一半成了无主之仆,那就是您对奴才最大的赏了。”
  慕容泓目色深深地看她一眼,没说话。
  喝完米汤,又漱了口,长安拿走迎枕扶慕容泓躺下,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您睡吧。”
  慕容泓道:“刚醒不久,如何睡得着?”
  长安趴在榻沿上,眼珠子骨碌一转,道:“要不,奴才唱个歌哄您睡觉?”
  慕容泓:“你还会唱歌?”
  长安骄傲地抬起下颌道:“陛下,您瞧不起谁啊?奴才是一般的奴才吗?奴才可是能上天揽明月下海擒蛟龙刀山……”
  “好,朕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奴才。那你现在上天揽个明月下来给朕瞧瞧。”慕容泓打断她道。
  长安:“……”
  “外头正下着雨呢,没有明月。奴才还是先给您唱歌吧。”她讪讪道。
  慕容泓失了血色的唇微微一弯,等着她一展歌喉。
  长安清了清嗓子,低声唱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第149章 猜拳
  秋夜森凉,湿气寒重。
  墙角的地铺空着,长安又抱着慕容泓的脚睡在了榻尾。
  慕容泓支起身子,将被子轻轻盖在长安身上,然后忍着咳嗽挪到榻边,两条腿垂下榻沿,缓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脑中自然还是有些晕眩的,所幸还勉强可以坚持。
  他拿了榻首桌上的灯盏,来到不远处的书桌旁,将灯盏放在桌角,然后绕到书桌一侧,从画缸里找出大龑的舆图,展开,铺在书桌上。
  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他光洁的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细汗,灯光一照璀璨生辉。但比之更光彩照人的,却是他那双恢复了生机的眼。
  他垂眸看着舆图上的山川河流丘陵平原,细长的指在那些陌生的线条上缓缓抚过,回忆着当年他的兄长看着这副舆图时的那份凌云壮志和万丈雄心,思绪一度陷入往事中不可自拔。
  然而想起他即将要做的事,他的手却又无力地紧握成拳。胸口一阵气闷,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虚拳抵唇,低低地咳嗽起来。瘦弱支伶的身影孤孤单单地映在一旁的长窗上,颇觉可怜。
  然而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靠了过来,紧接着,一袭狐绒毯子轻柔温暖地裹上了他的肩。
  慕容泓侧过脸,发现长安正张大了嘴打哈欠。见他看来,她睡眼惺忪道:“陛下,实在睡不着您倒是说一声啊,害奴才唱歌唱得都眼冒金星了,到头来您还是没睡。”
  “别贫嘴,去磨墨。”慕容泓拢着毯子道。
  长安遂过去磨墨。
  慕容泓提笔蘸墨,先在舆图上将云州那一块圈了出来,然后又在大龑的版图内大大小小地画了七个圈,每个圈里写上一个人名。
  做完这一切,他有些脱力般向后坐在了椅子上。
  长安在一旁看着,问:“陛下,这七个人是谁啊?”
  慕容泓道:“如今地方上实力最强、有能力与朱国祯一般称王称霸的封疆大吏。”
  长安沉默。
  慕容泓观她面色便知她已经猜到他将要做什么。唇角泛起冷而艳的微笑,他低声道:“长安,你且看着,十年后,朕要他们彻底消失在这张舆图之上!”
  秋雨连绵,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犹不见停歇。
  甘露殿内殿,皇帝和太监因为一碗粥而杠上了。
  “陛下,许御医说了,这红枣山药粥润肺养脾气血双补,最适合现在的您喝了。您不喜欢这红枣的气味,捏着鼻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长安端着粥碗苦口婆心地劝道。
  “不要。”慕容泓偏过脸去。
  长安放下粥碗,在榻前昂首挺胸地站好,道:“陛下,您看奴才,快看!”
  慕容泓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长安得意道:“陛下,看见没,奴才最近可是长高不少。您现在可也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呢,既病了,又不好好用膳,万一将来您还没奴才高,吩咐奴才办件事都得仰视奴才,您君威何在啊?”
  “哼。”慕容泓不为所动。
  长安:擦!小病鸡油盐不进!
  “陛下!”长安卷袖子,“您若再这样不听人劝,奴才可快要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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