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腿上还有伤?许大夫好像没发现。”长福瞠目道。
长安叹气,当然,她知道这也怪不得许晋。许晋知道她是女子,自然不会趁她昏着将她全身都检查一遍。
“去请许大夫再来一趟,再去把嘉容叫来。你还是回甘露殿去当差,甘露殿那边有什么动静,回来告诉我。”长安道。
“可是安哥你一个人……”
“没事,死不了,快去。”长安催促他。
长福出去后,长安呆呆地看着青色的帐顶,片刻之后,她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
世事之难料,还真如生命之无常。
明明前一刻在亭中已经说得好好的了,他说他不会去爱任何人,言下之意,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而她也承诺会一直做个尽职尽责的好奴才。这就算是把两人的位置都摆正了。
可转眼间,命运便突如其来地祭出了这样一把洛阳铲,将两人埋得最深最隐秘,原本可能永远都不见天日的那份心意,一铲子就给挖了出来。
于慕容泓而言,如果说六年前在街头对她的那番相救只是举手之劳,那么此番相救,他真的是倾其所有了。
因为不管是万里江山还是帝位权柄,不都系于一命么?命没了,自然一切都没了。
虽然同样是人,但她一直认定慕容泓与她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单指两人性别身份人生经历的不同,而是更深层的,自幼所受的教育、生长的社会环境,以及因此而形成的价值观念的不同。
长安上辈子所受的教育,灌输给她人人平等的思想,尽管长大后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但在她心里,她还是愿意接受并愿意秉持这种观念的,因为这至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低等。
但慕容泓不同,他生在封建社会,长在乱世之中,人分等级,有尊卑的观念应该是他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而随之而来的乱世,应当也让他见识了下等人命如草芥的社会现实,并且他应当也是接受并认同这样的社会现实的。这一点,从他几次处置宮婢奴才时的辣手无情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他居然会跑回来救她。
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太监,就算是恢复女装,以她的出身,做他的御前宫女那都是抬举了的。这不是她自轻自贱,而是这个社会的现实,也该是他眼中的现实才对。
可他居然会倾其所有地折回来救她。
她与他非亲非故,只是主仆而已。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他对非亲非故命如草芥的她倾其所有?她可以想象,却不能理解。因为她实在是无法相信自己在他心中会有这么重要。
而至于她自己,在发现那宫女是刺客的那一瞬间,扑上去扯住她的头发让慕容泓逃跑根本就是出于本能。
她可以说这是在以命博前程,但到底是为了前程,还是单纯为了他,又怎么能分得清呢?毕竟他就是能给她前程的那个人啊!
唯一清楚明白的,是她快要不行之时心中的那一点点伤感。对,她不恨他不怨他,只是心里有些伤感,伤感于数度给她温暖关怀的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关心她。
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扪心自问,感动吗?
她又非真正的铁石心肠,自然是感动的。
既然感动,这样的救命之恩,又该如何报答呢?
以身相许?
别逗了,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事她长安根本不屑去做。
只不过,从今天起,她将真正的坚定信念保他护他,不管前路有多艰险,她都将与他相扶相持和衷共济。
她不会再疑他伤他,只要他以后都能如今天一般将她当做一个和他的生命等价的生命来看待,只要他不放弃,她就能做到永远对他不离不弃。
她心里明明很理智很平静,但就如那个雨夜一般,莫名其妙的眼泪说来就来。
抬起手用捂得半干的袖子遮住眼睛,她微微张开嘴,将堵在喉头的哽咽和泪意一起轻轻地呼出来。
她不需要眼泪,以前不需要,以后更不需要。
甘露殿,慕容泓沉着脸翻着闫旭川交上来的卫士巡宫时间表,翻完之后一把抓起向闫旭川掷去,怒道:“所以上次夜行人擅闯长乐宫之后,你还是没有加派卫士巡宫。一个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翻墙逃脱的刺客还不够引起你的重视是不是?朕的安危,太后的安危,阖宫的安危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太后慕容瑛在一旁看着慕容泓,只觉他此番伤得不重,但比之前两次遇刺,这回他表现得格外愤怒。
慕容泓当然愤怒,如果他没有及时返回,长安就死了,如果长安没能及时站起来,他就死了。不过是片刻单独相处的时间,便能遭遇此等危险,那这皇宫于他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请陛下恕罪,微臣……”
“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朕绝对不能放心将皇宫的护卫重责交给一个把朕和太后的安全当儿戏的人。你退下吧。”慕容泓冷静下来,然而这近乎淡漠的冷静却似乎比方才的愤怒更令人心惊。
慕容瑛与闫旭川对视一眼,开口对慕容泓道:“陛下,其实此事也不能全怪闫旭川。那次长乐宫被人夜闯之后,闫旭川其实就想增加宫里巡卫的人数和班次了。只因巡逻卫士的茶点是宫中供给的,而年前哀家就说要节俭宫中用度,是故闫旭川就此事特意来询问过哀家的意见。当时陛下已从钟太尉手中要了精兵过来护卫长乐宫,哀家就想着,长乐宫安全无虞,哀家那边的守宫卫士也足够用了,无谓多增这些开支,便没有同意。且此番陛下遇险之事,目前看来主要责任也不在巡宫卫士这边。”
慕容泓目光清粼粼地扫过来,看着慕容瑛问:“那姑母说此事责任在谁?”
“宫女行刺,且宫女手中居然还有凶器,选拔和管理宫女的人都责无旁贷。另外,陛下你自己也有责任,”慕容瑛嗔怪道,“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能将身边的侍卫都支走啊,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安危更重要?人心隔肚皮,宫里卫士再多,也难保有个万一。”
慕容泓听她此言,明白她这是要丢卒保车,便应和着她道:“姑母教训的是,此事,朕的确也有不当心的地方。既如此,闫旭川,朕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那名刺客的身份、来历和幕后主使,包括她手上那枚戒指是如何进的宫,都要给朕查得一清二楚。若是这回再办不好这差事,便是有太后替你求情,朕也断不会再对你网开一面!”
“是。”闫旭川躬身领命。
慕容瑛和闫旭川两人离开后,慕容泓招来褚翔低声吩咐一番,褚翔心领神会,自去安排。
慕容泓回到内殿,独自坐在书桌后,才觉着勃颈上那个小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起长安,他略微有些怔忪。
今日之经历虽然算得惊心动魄,但前些年他跟着他哥东征西战居无定所,也并非没有遇到过比之更危险的情况。是以这样的经历还不足以在他心里激起久久不能平静的涟漪。
但是,他忘不了他赶到雪浪亭时一眼望去看到的长安的那双眼。
当时她被人压在身下,勒住了脖子,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了。可那双因窒息而充血的眼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在那片空洞之中。
他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情绪,他特别想知道当时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同时却又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她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他还是庆幸自己回去了,虽然正如他回去路上所想的那般,差点将自己也搭进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居然有点高兴,就仿佛,他和她永远都能这般不离不弃配合无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般。
当然,最让人高兴的是,余下的漫漫时光,他还可以有她在身边。
第222章 心意
门突然被推开,嘉容都冲进来半个身子了,又急急停住,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我忘了敲门了。”
长安早就挪开了捂着眼睛的手,见状温柔一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嘉容这才关上门急急来到床前,看着床上的长安道:“长福说你遇刺受伤,吓死我了。伤得严重吗?还疼不疼?”
长安见她漂亮的眼睛里泪光闪闪的,仿佛又要哭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些感慨。
怪不得赢烨会那么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的确招人喜欢。容貌既美,心地又善良单纯,只要你对她好,她便永远不会背叛和伤害你,只会报以同样的,甚至更多的真心和善意。
她相信,不管赢烨是帝王还是乞丐,嘉容都能做到对他不离不弃。
作为一个男人,晚上有这样的女子睡在身旁,只怕连梦都是平静美好的吧。
如是想着,长安收回原本准备好的吓唬她的话,道:“疼自然是疼的,好在不要命。听说整天看着美人能让人延年益寿,你愿意过来让我看两天压压惊吗?”
嘉容本来很担心,听到这话,她忍不住一笑,却把眼眶里的泪花给笑了出来,忙用袖子拭去,道:“都这样了,你还不老实!”
“老实了还是你认识的那个长安吗?来,扶我起来,身上衣服还湿着呢,我去后头换衣赏,你帮我把床上的被褥都换了。”长安道。
“哦。”嘉容似乎早已忘了她曾是被人含在口中捧在手心的皇后了,对长安言听计从,即便做这些本该丫头来做的事也毫无排斥心理。
长安龇牙咧嘴地下了床,站起身发现左小腿还是一着力就痛,她扶着床一瘸一瘸地走。
嘉容看着她走路的姿势,问:“你的腿怎么了?”
“断了,大夫说以后都不能恢复如初了。残疾之人是不能在宫里当差的,只怕我伤好后就会被赶出宫去了。”长安黯然道。
嘉容愣在床前,她有些不能接受地问:“赶出宫去?可、可你这样出去该怎样生活呢?”
长安艰难地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道:“别担心,我早就是个不能成家立室的废人了,在宫中孤独终老和在宫外孤独终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嘉容听她说得凄楚,鼻子一酸,那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过去扯住长安的袖子道:“我不让你走。”
“傻丫头,现在坐在帝位上的那个人又不是你夫君,我走与留哪是你能说了算的?”长安道。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再怎么说你也伺候了他这么久啊!现在受伤了就要赶你出宫?不能侍奉无非就是没有月例罢了,大不了我养你。我去求陛下,求他再让我给赢烨写一封信,我让赢烨给我寄银票,不管多少都分他一半好了,然后剩下的给你,这样你不用他养,他可以不把你赶出宫去吗?”嘉容拭干眼泪,红着眼眶问得认真。
长安心中好笑,道:“不必了,你不是说过赢烨连话都不让你跟别的男子说吗?要是被他知道你问他要银子是为了养我,那还得了?”
“我不管,凭什么我不能和别的男子说话,他却和别的女子说话?他若敢不同意,我就哭给他看!”嘉容任性道。
长安挑眉:瞧,再恩爱的夫妻,只要两人不是平等的位置,也总会有矛盾隐藏在深处。平时不曾发现,只不过是没人去戳破而已。
她安慰嘉容几句,这傻姑娘才收了眼泪替她铺床,她自去床后换衣服,都收拾好后便到晌午了,嘉容去甘露殿那边帮她取午饭。
嘉容离开不久,许晋来了,替长安检查了被踢的左小腿,得出的结论是并未骨折,如此疼痛或许是有轻微骨裂。他用两块小夹板将长安的左小腿牢牢地固定起来,吩咐长安好生卧床休养,不要乱动。
许晋走后,长安饿着肚子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长福拎着食盒回来。
“怎么是你,嘉容呢?”长安问。
长福叹气,道:“安哥,嘉容来不了了?”
长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问:“发生何事?”
长福道:“今日在雪浪亭刺杀陛下的那个女刺客,是……嘉容的姐姐。”
长安:“……谁发现的?”
“听说是郭公公先发现那女刺客眉眼与嘉容有些相像,然后闫卫尉派人把嘉容叫去认尸。嘉容到掖庭局的仵作房看到那具尸体后,叫了声姐姐就晕过去了。”长福将饭菜都摆在凳子上,端到床边。
长安从他手中接过饭碗,唏嘘道:“可怜的丫头,此番可真的难熬了!”
雨势未歇,盛京西北角一条偏僻的小巷中,一名男子撑着伞快步走到巷子尽头的一处宅院前,谨慎地往来处看了几眼,见无人跟踪,这才扣了扣院门。
院门很快打开一条缝,男子闪身进去,径直来到后院正房,脱了鞋子走进铺着竹席的内堂,对正在蒲团上闭眼静坐的孟槐序行礼道:“先生。”
孟槐序没有睁眼,只缓缓道:“失败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那男子握紧双拳,道:“就差一点点,如不是慕容泓身边那个小太监身上有刀,慕容泓此番必死无疑。”
孟槐序睁开眼,道:“那个小太监是长安。”
男子奇道:“先生,你知道这个人。”
孟槐序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了两步,问:“陶之现在如何?”
男子黯然道:“被那太监割了喉,当场就死了。”
孟槐序冷笑,道:“为怕陶夭回去,擅作主张暴露我们好不容易埋进宫里的眼线,如不是我们的手缩得快,还不知要搭进去多少人。因此事触怒了主上,自己又潜进宫去打算将功补过,结果却还是功亏一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姐妹二人,没一个有用的!”
男子默了一会儿,道:“先生,我们是否要尽快想办法重新安排人进宫?”
孟槐序摇头道:“陶之能混进宫去,证明宫里在选拔宫女这块存在着很大的漏洞。经此一役,慕容瑛与慕容泓定会把这漏洞堵上,再要派人混进去,没那么容易了。”
“那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男子问。
孟槐序微微冷笑,道:“这种时候,怎么能按兵不动呢?丞相府那里不是有一条现成的线么?”
男子迟疑道:“可是,用他们的线,我们的身份容易暴露。”
“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事,关键看你怎么去做。”孟槐序看他,转过身去,自橱柜的抽屉中拿出另一枚顶端带花的黄铜戒指,递给那男子道“我们来到盛京的目的,至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件事而已。只要功成,我们就可以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