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们聪明的王大人可又把皮球给您踢回来了。”长安看完了文章,笑道。
“皮球?”慕容泓没听过这个名词。
“哦,就是蹴鞠的鞠。”长安解释道,“钟羡这篇文章一写,只怕大部分人都会以为他是受您指使,王大人可又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朝中局势复杂,在此等情况下,他能一边明哲保身一边帮朕把事办了,这才是朕真正需要的良臣。”慕容泓道。
长安问:“那钟羡呢?”
“钟羡,自做了朕的郎官之后,终于也开始变得聪明了。”慕容泓悠悠道。
没有在物价上涨给百姓造成的伤害上过多着墨,而是直击问题的要害,一支笔挑起世家与新贵两方利益纷争,这可不是原来那个悲天悯人正直无私的钟羡能够做到的。
长安:“……”自恋也是青春期雄性特有的表现吗?
“那奴才是否该恭喜陛下又得良臣呢?”长安一脸恭维道。
慕容泓看她现在说话做事都有意识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心口不由一闷,暗想:这奴才如今这般防备朕,难道朕还会对她动手动脚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念至此,他没好气道:“钟羡的事你倒是素来关心得很,可知宫里有规矩,内侍不得与外臣结交?”
长安见势不对,忙凑到慕容泓身边道:“那刘公子算不算外臣呢?奴才要不要派人去打扫两间房出来准备迎他?”漕运之事一出,刘璋那儿子怕是不来也得来了。
慕容泓见她如此乖觉,一时倒又生不起气来,却又不想这般轻易饶她,遂道:“急什么?便今日就出发,也要大半个月方能到盛京。”他瞄一眼书桌那边,问“钟羡的字写得好不好?”
长安毫不犹豫:“没您写得好。”
“我问你他写得好不好,你扯上朕做什么?”慕容泓不悦道。
长安腹诽:若不来这么一句,你还不更生气?
“奴才只见过您和他的字,您问奴才他写得好不好,奴才拿您做对比不是很正常么?反正都比奴才写得好。”长安谄媚道。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去,把地藏经抄一遍。”慕容泓道。
长安:“……!”
“陛下,好端端的做什么又要奴才抄经?”简直飞来横祸啊。
“你自己也知自己的字写得不好,还不趁有时间多练练。”慕容泓悠闲地抚着爱鱼益发圆滚滚的脑袋道。
长安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故意整她,心中顿时将这公报私仇的小瘦鸡从头到脚问候个遍。
“陛下,您看奴才平时主要差事也用不着动笔,把字练那么好看也没用啊。况且这大白天的,奴才用您的书桌,若被人瞧见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奴才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您就可怜可怜奴才,别让奴才抄经了吧。”她耸着眉头可怜兮兮地求道。
“朕让你用的,你怕什么?去抄。”慕容泓不为所动。
长安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她,也知道自己想哄他的话应该也哄得住,但是……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会得寸进尺的。
她一扭头,跑到书桌那边抄经去了。
慕容泓知道她讨厌写字,如今见她宁愿抄经也不愿让步,心情更差,放下爱鱼便到外殿去了。
长安看了眼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午后,安国公府荣熹院南浦居,一名娇俏丫鬟从外头回来,侍立在窗下读书的绝色少女身边。
那少女又翻了几页书,素手掩唇秀气地打了个呵欠,对房里的丫鬟道:“罢了,不看了,我要午睡。你们都下去吧,留裁云在此守着即可。”
房里丫头们应声退出里屋。
那名叫裁云的娇俏丫鬟伺候那少女脱衣上床,放下床帐立在床边。
过了片刻,一根纤纤玉指将床帐挑开一条缝,那少女探出半张如雪似玉的脸颊,灵慧大眼看着裁云轻声问:“得了吗?”
裁云谨慎地看了看房外,快速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塞给少女,低声道:“小姐你速速看,看完了让奴婢拿去烧掉,若让老爷夫人发现可不得了。”
少女披散着一头如云的长发坐在床上,展开那张纸,目之所及,是一行苍劲挺拔得让人怦然心动的工整字迹——论漕运之现状与弊端。
她轻眨长睫,一字一字地看下去,一直到文末,看到落款处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触了触,晕生双颊。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她已嫁的姐姐口中。姐姐对她轻声耳语,说祖父有意与太尉府结亲,将她嫁给太尉独子钟羡。她便是从那时起悄悄地打听这个人。有人说他俊美无俦,有人说他博学多才,有人说他文武双全品性高洁。
她觉得世上断没有这样好的男儿,却又希望他真的是这样好的男儿。不知不觉中,竟已是芳心暗许。
然而姐姐口中的那桩婚事,却再也没有了下文。
难道是祖父改变了主意?还是……还是他不要她张竞华呢?太尉独子,又是那样好的男子的话,他确实有很多选择。
她侧过身慢慢伏倒在枕上,悒悒不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事。
第234章 和好
钟羡这篇文章刚出来时,丞相府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一来钟羡并无官职在身,就算得到舆论支持,朝廷不想理会,照样可以不理会。二来官场上混的都知道,一旦将这篇文章当回事了,朝堂上必然又得经历一番震荡。
官职高的牵涉多,一举一动都必须权衡利弊,官职低的底气不足,轻易也不敢做出头鸟。在此等情况下,钟羡的这篇文章就成了一条游到浅水里却还未搁浅的肥鱼,想抓,你就得冒着赤脚下水的风险,还未必抓得到。
世家沉默,新贵犹豫,丞相府的廷议上出现了一种表面如常底下却相互试探的诡异气氛。
钟慕白做了第一个下河捉鱼的人。在文章出现的第三天廷议之前,他便将那篇文章拍到了大司农慕容怀瑾的桌上,道:“这建议本官认为不错,大司农若觉着不够正式,本官亦可重新抄录一份给你送来。”
漕运是归在大司农寺下面的,所以要漕运改革,还真得向大司农提议。
慕容怀瑾哪敢真的让钟慕白回去写了建议书再来,眼看这烫手的山芋丢到自己手里,他扔还来不及呢,便道:“钟太尉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下官会具折子向陛下汇报此事的。”
如今呈给皇帝的折子都是送去丞相府,只要这折子一递上去,赵枢等人就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
当然世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改革漕运之事在廷议上提出不久,便接连有两武两文四个中级官员遭到弹劾,凑巧的是,这四人不是出自新贵家族,便是与这些家族有姻亲关系。这一下更是彻底激起了新贵势力的反弹。
丞相府廷议上双方势力水火不容刀光剑影,赵枢两边都不能得罪,夹在中间头痛欲裂。慕容泓举着‘尚未亲政’的牌子高踞龙椅之上气定神闲地看热闹。
一晃便是半个月。
无嚣那老秃驴回天清寺参加什么伽蓝菩萨圣诞庆典去了,所以这几天慕容泓下朝回来都比较闲。
可是长安一点都不闲!她已经被逼着抄了半个月的《地藏经》,看到毛笔都快产生生理性厌恶了。
这天上午,慕容泓下朝回来,两人又进入到这半个月来的固定模式——长安抄经,慕容泓撸一会儿猫,然后坐在窗下看书。
长安抄了两页纸之后,蘸墨的时候看了眼窗下的慕容泓。嗯,容颜依旧,然而,却已经半个月没笑了呢。
长安咬笔头,深觉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两个固执的人较起劲来,谁都不肯让步的话,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互相折磨上了啊!
看来正面硬扛的方法不可取,必须曲线救国才行。
反正除了上床之外其它的事她都愿意陪他去做,那为何不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开创一个‘他好她也好’的局面呢?
长安上辈子就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这辈子虽然被环境所限找不到那么多可以消遣的方式,但毕竟性子在那儿,想玩总归还是比一般奴才更会玩些。
她搁下笔,一溜烟跑到窗下,蹲在慕容泓腿边仰头看着他道:“陛下,您看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慕容泓抬起脸看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果然是万里乌云。他回过头来冷淡地瞥一眼睁眼说瞎话的某人。
长安脸皮多厚,别说他不温不火地瞥一眼,便是瞪一眼,她该笑还是笑得出来。
“陛下,闷在殿中好生无趣,奴才陪您去钓鱼吧。”她笑眯眯道。
“不去。”慕容泓收回目光翻着书,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哟,气性还挺长!
“陛下,钓鱼鱼饵不一定要用蚯蚓,面团也可以的。”长安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体贴道。
慕容泓一声不吭地从她手中抽出袖子,身子转向另一侧。
长安:擦!巨婴真难哄!以后还是不要轻易作死的好。
“陛下,就当为了带爱鱼去玩嘛。您给它取名爱鱼,却连活鱼都不让它见识一下,爱的什么鱼呢?”长安给他找了个台阶。
慕容泓犹豫。
他知道长安这是在向他服软,他本该高兴才是,可想起她跟他犟了半个月才服软他就来气。
只是……他原本刚才就在想,这样为难这奴才也没什么意思,反而还耽误事。所以,待她抄完这一遍就找个借口不叫她抄的。如今她既然主动来服软,还给他搭好了台阶,他不下岂不是傻?
两刻之后,鸿池边上的红花楹树下伸出两副钓竿,长安与慕容泓并排坐在岸边,看着湖面上芦苇做成的浮标,静静地等。爱鱼在一旁的花丛里扑蚱蜢。
慕容泓还是第一次钓鱼,内心甚是雀跃,之所以绷着脸不动声色,不过是唯恐被身旁那奴才察觉罢了。
等了没一会儿,长安的浮标动了。
“呀!有鱼上钩了!”长安站起身将钓竿往上抬,一条中等个头的锦鲤破水而出,活蹦乱跳地被长安钓了上来。
“陛下,您快看!”长安上辈子也没钓过鱼,平生第一次钓上条鱼来心中自是高兴,扯着钓线将那条鱼拎到慕容泓面前显摆,却不防鱼尾甩了慕容泓一脸水。
慕容泓:“……”
长安:“!”赶紧把鱼解下来扔进桶里,又掏出帕子去给慕容泓把脸上的水擦干净,被慕容泓打了手,这才乖乖坐回自己凳子上去继续钓鱼。
湖边安静了一会儿,长安:“噫!又上钩了!”这次是条小个头鲫鱼。
又一会儿,长安:“呀呀呀呀!”钓上来一条锦鲤。
再一会儿,长安:“伊呀呀呀!”钓上来一条小花鲢。
看着自己身旁渐渐拥挤起来的水桶,长安兴奋之情稍减,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旁边安静如鸡的慕容泓。
“陛下,要不奴才跟您换个位置?”见慕容泓的面色比天色还要阴沉几分,长安也是无奈了。明明两人挨得这么近,用的一样的鱼饵,他的钓竿还比她高级呢,缘何她钓了几条他都钓不到一条?莫非某人的王八之气已经侧漏得连鱼都不敢靠近了。
慕容泓:“哼!”静坐不动。
长安:“……”为了不弄巧成拙,她默默地将没有上饵的鱼钩扔进了湖里。这次总算能陪他一起安静如鸡了。
过了片刻,慕容泓的浮标忽然动了。
长安眼尖,当即叫道:“陛下,快,您的鱼上钩了!”
慕容泓学着长安站起身来将鱼竿用力往上挑。
长安一看那鱼竿绷成一座桥状,鱼却还未露出水面,忙道:“陛下,是大鱼,不能这样直接抬竿,竿子可能会折断!”
“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有鱼上钩,慕容泓自然不希望这时候发生竿子折断这种扫兴的事。
长安过去把住他的鱼竿,一边左右划动一边往后退道:“这样之字形往上拖就好了。”
好容易将那条大鱼拖到岸边,长安握着鱼竿回头对慕容泓笑道:“陛下,您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奴才钓这么多条许是都比不上您这头一条呢,可别是把这池子里的鱼祖宗给钓上来了吧?”
慕容泓正了正脸色,掩着眸子里那点显而易见的得意,走到池子边上把钓线往上拎,结果也不知看到什么,竟唬得将手中钓线一扔转身就走。
长安莫名其妙,问:“陛下,发生何事?”
慕容泓面色难看,道:“不是鱼。”
长安头皮一麻,问:“不是鱼,那是何物?”
慕容泓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侧过身去,道:“不知道,朕没看清。反正是黑乎乎的一团。”
看他那别扭的模样,长安心中又觉好笑又觉酸楚。初见,她就知道他是个胆小的孩子,只不过在街上行走时被人抓了下鞋子就能吓得哇哇大叫,要不是他叫得夸张,他身后的侍卫也不会过来踢她那一脚。
入宫后再见,当年那个胆小的孩子成了城府深沉心机难测的少年,谋划人心取人性命都不在话下。然而他本质却终究还是胆小的,怕血,怕虫,怕打雷,怕这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只不知这样胆小的他,那日是以怎样一副心性在甘露殿杀那刺客的。
长安知道被环境硬逼着压抑自己的本性有多痛苦,也许这也是她对慕容泓无法彻底硬下心肠的另一个原因。她同情他,她不想看到他这样苦的一个孩子最终还会遭遇悲剧。
若是他和她能一直这样心无杂念地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该有多好?
长安将慕容泓口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拖上岸一看,竟然是个大王八。
“哈哈哈,陛下,是一只鳖。”长安乐道。
慕容泓过来看了一眼,皱眉:“为何朕会钓到这东西?”
长安心道:因为您王八之气侧漏了呗!
“按道理来说,这钓到什么是各凭运气,不过您钓到这东西,却不得不让奴才想到一种可能。”长安一本正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