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很好,是那种真心的好。你带你娘亲手做的糕点给我吃,你陪我练招式,就连你生辰,都不忘来给我送吃食。你对我从来都只有予,而无所求。这些我都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样的好,在我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下定决心要与你划清界限,原因无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有划清界限了,我才能控制住我自己,没有借口和机会再去利用你,这也是我对你最后的善意。我劝你最好不要辜负。”长安说完,转身欲走。
“如果利用我,能让你活得更贴近你那颗肉长的心,我愿意!”钟羡忽道。
长安一愣,缓缓转过身来,眸中不是惊诧,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钟羡神情郑重地向她走来,在她面前停住,道:“若是你没听清,我再说一遍。我钟羡愿意被你利用,只求你别再那样违心地生活。”
长安直直地与他对视半晌,忽而一笑,道:“向陛下下跪我还违心呢,你能让我不必对他下跪吗?”她伸手抵着钟羡的胸轻轻往后一推,语气调侃道“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钟羡一把扣住她来不及收回的手,道:“若你真的不想做他的内侍,我可以去求他放你出宫。”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可理喻了,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方才长安捂着自己的胸口那样无奈地说他的心也是肉长的那一刻,他心疼了。
如果宫中的生活真的让他如此煎熬,而他又有这个能力与机会救他出宫的话,何妨一试呢?
长安正为这突来的转折犯傻,钟羡却又自语道:“是我傻了,哪会有人天生愿意做奴才呢?”他抬步就往回走。
长安:“……!”我擦!千万不能让这货去作死啊!他若真的去求慕容泓放她出宫,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是什么后果,绝对修罗场啊!就慕容泓那小心眼又多疑的家伙,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样的联想都不足为奇。到时候钟羡最多被赶出宫去,她可就惨了!
“哎,我说钟公子,你这样做不太合适吧。”长安追着他道。
“我知道不合适,你放心,不管任何后果,我钟羡一力承担。”钟羡停下来宽慰她一句,继续往长乐宫的方向走。
你承担?你承担个鬼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大约不会同意放我出宫的,你又何必上赶着触这霉头呢?”长安阻他不住,继续试图劝说。
“既然我在你眼中有利用价值,想必在他眼中也有,单看他想要我用什么来交换了。”钟羡脚步不停。
“但你用什么理由去开这个口啊?”
“为朋友终身计,这个理由如何?”
“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没有理解与尊重,想当然地为别人的生活做决定并一意孤行,这与你对待你家里的奴才有什么分别吗?”长安停住脚步握紧了双拳冲着钟羡的背影道。
钟羡脚步一滞,转过身,看着长安因情绪激烈而明亮无匹的双眸,有些无措道:“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你是一片好心就顺从你感激你的,至少我长安就不会。
是,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奴才,但我已经是了,即便你让陛下放我出宫,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太监,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出去之后能做什么?依附在你太尉府门下过活吗?那与依附着陛下过活有什么分别?
就算我能独自撑门立户,少了你太尉府的庇护,我还不是得看人脸色受人欺凌吗?陛下与我是主仆,我替他办差,他管我生活,这是种契约关系,我不觉着我欠他的。但你的关照对我来说是种情分,自古欠债好还,人情债难还,我不想一辈子背着你的人情债生活啊。
至于说到违心,人生在世,谁能活得不违心?你钟羡从家世到人品样样胜我千百倍,你敢说你生活中就没有一点违心之处吗?因为有这违心之处在,日子难道就可以不过了?人无完人,生活亦如是!你凭什么认为助我摆脱了奴才的身份,我就能活得比现在更好呢?”长安问。
钟羡眼中的光彩明显地暗淡下去,他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做事如此莽撞冲动,如此不知分寸。前所未有的羞耻与挫败感几乎让他无地自容。
长安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对不住,其实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却不想你会真心以待。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原本就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今日缘尽于此,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了。钟公子,不要指望我能洗心革面,我比你看到的,甚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坏得多。银票我看还是他日派人送至府上吧,我还有差事在身,先行一步,您慢走。”说着,她行了一礼,越过钟羡往长乐宫去了。
身后久久不闻钟羡有动静,或许他还站在原地,或许他有回头看她。长安不知道,因为她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回到长乐宫时,长安已经彻底从刚才那股子淡淡的失落中走了出来。或许和嘉容在一起厮混久了,她也被她的傻气给传染了吧,送到嘴边的肥肉都能自己推出去,活该她只能做个小奸宦,做不成大奸臣!
但这也是最后一次了,钟羡若再送上门来,可别怪她真的将他利用到底。毕竟他爹那儿,她可还记着仇呢,有道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长安进了甘露殿内殿,慕容泓还坐在书桌后看折子呢,见她进来,不过淡淡问了声:“都办妥了?”
长安满脸堆笑道:“办妥了,保管给怀大人一位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刘公子。”
慕容泓闻言,手微微一顿,那合上折子的动作便慢了几分。他抬眸看着长安。
长安本没有在意,但见他盯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了句:“陛下,您怎么了?”
慕容泓向后靠在椅背上,动作优雅懒散,但眸光却分明凌厉了几分。他道:“观察入微,谋算人心,皆是你所擅长的。那么朕,是否也在你的观察与谋算之中?”
长安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细细想来,从你来到朕身边的那刻起便是处处试探,步步为营。一面揣摩着朕的一言一行,一面又多方向朕展示你的能力,以便判断朕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待到你找准自己的位置之后,与朕配合无间尚不能让你感到安全,却让你有了底气来试探朕的底线。每一次不曾得到惩处的逾矩言行都让你下一次更为变本加厉,直到你有胆子对朕甜言蜜语甚至动手动脚。发现朕连这些都能忍后,你开始不再隐藏你的野心,并借以试探朕的真心。结果朕果然如你所料般对你步步忍让,但你依然想要更多,所以你对朕挑明了你的身份。你的这一举动于朕而言就是个暗示,一个表明允许朕与你更亲近的信号。然而当朕真的想与你更亲近时,你却又开始躲着朕,以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拒绝朕。如此,你终于实现了让朕求而不得的目的。那么下一步呢?朕马上要选妃了,你这个让朕求而不得的女人,又该祭出怎样的万全之计,才能保住你在朕身边的地位不会为人所取代呢?”慕容泓表情沉静,却字字如刀。
“以身相许可以么?”长安话接得很快。
慕容泓一怔。
长安无声地笑了起来。此番她的笑容落在慕容泓眼里甚是奇特,不带丝毫谄媚,也没有丝毫讽意,更不是真面目被人揭穿后欲盖弥彰的尴尬或畏惧,只是笑而已,纯澈透明、不带丝毫杂质的笑。
笑过之后,长安缓缓道:“陛下,于您而言,这天下有何人何事配得上求而不得这四个字?只要您真的想要,您唾手可得。之所以求而不得,不过是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罢了。因为您心里清楚,您将奴才留在身边,不是因为奴才是个女人,而是奴才能让您如臂使指。您刀锋所指,永远是奴才兵锋所向。您不愿意为了一时冲动毁了一件趁手的兵器,那是您英明睿智。若是您心中觉着焦虑或者沮丧,如果这样质疑奴才能让您心中痛快些,请您继续,奴才受得住。”
慕容泓与她对视半晌,眉峰终究是有些痛苦地皱起,道:“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对朕?
长安道:“若是奴才的存在能时刻提醒陛下对身边人要有所提防,不再为任何人所伤,那奴才也算功德无量了。”
慕容泓闭上眼别过脸去。
长安垂下眼睑。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安静不到片刻,慕容泓却突然站起身,绷着脸向长安走来。
长安瞠目,见他来者不善,一时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眼看他三两步已然走到她面前,她急中生智,当即往地上一蹲,两手捏住自己的耳垂缩着脖子道:“奴才知道错了,陛下饶命。”
慕容泓本来打算以势压人的,却不料他还没怎样她就怂了,一时倒无以为继起来,站在原地瞪着她的帽子问:“你错哪儿了?”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不该狡辩。”长安道。
这错倒是认得直白而爽快,他想挑刺都挑不出来。
“那你捏着自己的耳朵做什么?”心中郁愤难平,他趁机寻衅。
长安委屈地抬起脸来看着他道:“陛下您不是一生气就喜欢扯奴才的耳朵或是打奴才手心吗?这次奴才自己罚自己,您就别动手了吧。”
看着这样的长安,慕容泓突然理解了爱鱼看着那只鳖的心情。且不论喜恶爱恨,最要紧的是不管你想对她做什么,你都无处下口。
他气恼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长安心中暗恼:男人就是麻烦,尤其是这些青春期的小男人!明明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偏一个个表现得情圣一般。长安真恨不能将慕容瑛赵枢赢烨等人一一领到他面前走上一遭,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大声问他:到你扮演情圣的时候了么?该干嘛干嘛去好吗?
但问题既然已经摆上了台面,总归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的。
长安眼珠子转了转,起身凑上前,站在慕容泓身后小心翼翼道:“陛下,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于此事上,要不您尝试一下难得糊涂?”
第239章 死里逃生
午膳过后,长安坐在甘露殿前的长廊下,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一上午大好时光,居然白白的被两个狗血桥段给消磨了。痛定思痛,她决定在位极人臣之前,再不跟这些纯情男腹黑男玩暧昧游戏了,哪怕逢场作戏也不行。真是点火一瞬间,灭火一整年。照眼下形势来看,若是用一年时间能灭掉慕容泓心中那点星星之火,不令它成燎原之势,她就得烧高香了。
郭晴林从紫宸门那边过来,长安忙站起身来跟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虽未说话,看向长安的目光却……甚是温柔。
长安汗毛一竖,深深地感到这厮最近绝对不正常。
不但很积极地每晚都把她叫去滴翠阁教她制毒,且态度认真又和善,就连她至今都未依他所言找人试毒他都没有多做计较。
长安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无外乎两种可能,一,他自虐时切到了自己的神经,以至于神经错乱。二,他又想到了什么新游戏,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总而言之,事出蹊跷必有妖,只是不知此妖到底是何妖,这一点比较让人不爽。
是夜,长安坐在床沿上研究钟羡带进来给她的那只铁盒子,刚想试试它的威力,有人敲门。她知道是郭晴林又来叫她去滴翠阁了。她认真思考了一下是否要将这铁盒子带在身上防身,但几经犹豫,还是将它藏了起来。
这暗器是为了将来关键时刻保护慕容泓准备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不能将它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如若不然,旁人对它有了防备,还如何能出奇制胜呢?
如是想着,她快速地将铁盒子藏了起来,出门与郭晴林一起往长信宫去了。
半个时辰后,长安在滴翠阁的地下室里认真地碾着药,眼角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一旁的郭晴林。
他今晚好似有些心神不宁,让她总觉得好像有事要发生一般。
果不其然,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片刻之后,忽然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碾药。
“你这力道太小了,何时才能将药碾碎?要这样,”他站到长安身后,双臂环过长安的身子,握住研槽里碾轮的手柄,前后用力地碾了起来。
长安:“……”
这家伙身高不矮,长安虽现在也不算矮,奈何身形纤瘦,是故被他这么一拥居然还很契合。
这突来的一下可把长安给恶心坏了,又见他脸就俯在她脸侧,她当即将头往另一边让去。
郭晴林碾药的动作一顿,问她:“怎么了?”
长安勉强道:“师父您挨徒儿太近了,徒儿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么?”郭晴林松开碾轮,手往上探,钳住长安的脸颊迫使她转过头来,道:“刘汾可是对杂家说过,你与陛下相处甚是亲密。来,告诉为师,你与他在内殿独处时,都在做些什么?”
长安讪笑:“还能做什么?他看书,我逗猫。”
“原来如此。看来教你通晓人事,为师责无旁贷了。”郭晴林忽然抬手掀翻了碾药槽,将长安仰面按在长桌上,俯下身来。
长安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指间一柄乌沉沉的小刀。
她笑道:“师父,你我既为师徒,便不可如此,这是乱伦呐。”
郭晴林低眸瞥了眼自己胸口的刀,再抬眼时,那眼底的光彩却比方才明亮了一倍不止。
长安:擦!失策,忘了这变态是个抖M了!
“都是断子绝孙的人,乱的什么伦?”郭晴林身子下压,刀尖顿时破开衣服没入肉中,温热的鲜血沿着刀锋淌了下来。
就在此时,地下室顶上的气窗那儿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上面有人!”趁着郭晴林也因那动静分神之际,长安一把推开他,将小刀在自己袖子上拭干净插回鞘中,四周一看,拿了郭晴林搭在一旁架子上的拂尘,一脸忠勇地对郭晴林道:“师父您快处理一下伤口,奴才去上面看看。”
郭晴林瞥一眼自己胸前被血沾湿的袍子,浑不在意。他抬眸看着长安,目光中隐隐带了点期待与莫名的笑意,道:“你去吧。”
那样的目光让长安心中莫名的忐忑,但既然身陷此地,也别无它计。长安应了一声,一手拿着拂尘当防身武器,一手端着烛台,出了地下室的门向上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