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慕容泓的这份感情,她为他做得够多了。如她只是孤身一人,像上辈子那样过得浑浑噩噩,那么,为了他能过得更好,她即便把命搭上也无妨,毕竟生有何欢死又何哀?她这样的人,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也不容易。
可她不是。她身边这些依附着她的人,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她也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去全然辜负。能力之内,她能为他做的,她始终会做。但若要牺牲她在乎的人才能做的,那就算了吧。他要掌这天下,也不是少了她这份助力就不行。
人生短暂,负重之余,难得糊涂,得过且过吧。
七月的榕城颇有盛夏的架势,热得人发慌。
这日傍晚,长安在房里沐浴过,手里端个冰碗正想去看望薛红药,见院子里仆从来来回回地互相奔走转告着什么,还有人去关院门,遂招来正和太瘦凑在一起说话的吉祥,问:“发生何事?”
吉祥说:“方才大院里的人来说,一会儿陈公子要纵虎过街,叫咱们在半个时辰内紧闭院门,所有人不要随意走动。”
“是吗?”长安想了想,决定去看看这个业余驯兽师,遂将冰碗递给太瘦,吩咐吉祥:“去,找人给爷搬架梯子来。”
片刻之后,长安踩着梯子趴在院墙上,往后边的庭院那边看。外头静悄悄的,目之所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看来这清场清得挺彻底的。
没一会儿,一头斑斓猛虎遥遥出现在庭院一侧,体型庞大皮毛油滑,一看就没饿过肚子。
那虎在花草茂盛的小径上走走停停,间或被近旁的什么动静吸引,昂着头脸朝着一个方向,耳朵一动一动的,并不似长安上辈子在动物园看到的那般惫懒模样。
老虎出现没多久,陈若霖便也出来了,手里松松提着一圈黑色的鞭子,身着他惯常喜欢的深色华丽春衫,既显颜值又衬身材。走路的样子看似晃晃悠悠没个正形,实则步伐稳路线直,目标明确。
那头虎看来是被他放惯了的,并未在庭院里乱走,径直就往宅子大门的方向去了。行经长安所在的宅院时,陈若霖头一抬,眼波明媚左颊上酒涡如月,“千岁,下来一起啊。”他对墙头上的长安发出邀请。
长安看了眼他身前几步开外那头肩高至少一米,体长至少两米开外的兽中之王,顿了顿,从梯子上下来。
院墙里庞绅龙霜等人见长安下了梯子往院门处走,龙霜赶紧登上梯子往外头看了一眼,然后直接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跑过去拦住长安道:“千岁,那等大虫,若是暴起伤人,便如我等身负武力之人应付起来恐怕都不易,您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我心中的有数,尔等不必随行。”
“千岁……”
“庞绅,拦住龙霜,所有人都留在院中待命,不必随行。”长安沉声道。
庞绅领命。
龙霜见状,知道劝也无用了,只得皱着眉头满目焦色地看着长安。
长安独自走到院门前,将院门打开一条缝。
刚好行经院门前的老虎被门响惊动,停下来看着这边。
长安注视着它棕黄色的冰冷残暴的眼珠子,硬生生克制住人类对于这种大型猛兽从基因里就带着的刻骨恐惧,慢慢地从院门内出来,站在门前,与老虎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丈。
这个距离,也许它轻轻一扑就能瞬间扑倒长安。院内龙霜等人遥遥看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扑过去相救。
一人一虎对峙了差不多有十个交睫的时间,陈若霖轻笑一声,喝道:“呿!”
老虎移开盯着长安的目光,有些不甘地甩了甩尾巴,继续往前走。
陈若霖向长安伸出手。
长安走到他身边,双手负到背后,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陈若霖笑着收回手,也不多言,两人跟在老虎后头慢慢地出了宅子,来到外头同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老虎熟门熟路地往左拐。
整条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目之所及不见一个活人,倒似世界末日一般。长安寻思这陈若霖倒也不是丧心病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他出来遛老虎之前还知道通知百姓回避。
“我好开心,多年来,无一日有今日开心。”陈若霖道。
长安瞥他一眼,道:“你今天也未有何惊天动地之举啊。”
“共天是我送给自己的及冠礼,我养它六年了。这些年来,好奇我如何与它同行的人很多,但真正敢共我一道与它同行的,你是第一人。恰是我喜欢的女人,是我余生的另一半,是我孩子他娘。你说,此情此景,是否算得人生一大幸事?”陈若霖看着长安道。
长安发现这男人在说这番话时,耳根居然隐隐泛红,显见是真的激动。
她有些无语,幽幽道:“我可是自私冷漠又装腔作势的女人,而且心眼小爱记仇,你确定要跟我共度一生?”
陈若霖失笑:“看来心眼小却不是胡说的,还记仇呢。”
长安冷哼一声。
“其实很多夫妻都知道对方的缺点,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不说而已。可是不满这种情绪老是闷在心里,便如拌了酒曲的粮食闷在坛子里,久而久之,是要发酵变味的。如你我这般,吵架的时候固然伤人,可是也坦诚啊。彼此都知道并愿意包容对方最不好的一面,夫妻间的感情才不会被轻易破坏或离间,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和同床异梦的夫妻不是好上千万倍?”陈若霖温声道。
“你说的这些啊,爱谁谁,跟我没关系。”长安注视着老虎尾巴上那撮白毛。
“你还是觉着我对你居心叵测,想利用你夺位?”陈若霖问。
长安看着前头空荡荡的街道,缓缓道:“你陈三日的心思比那海也浅不了多少,我哪儿能猜得到呢?”
陈若霖笑,左右近旁无人,他也不怕说话被人听到,坦白道:“你定然是想,若我不是想借你之势上位,我为何迟迟不动手?定要等到你来才动手?我确实早就可以动手,我也确实是为了等你来才迟迟不动手。因为,我的女人,我想让她有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但若这个男人有一天不能再被她依靠,她也不能一无所有任人欺凌。”
他将原本左手拿着的鞭子换到右手,看着前面几步之遥的猛虎道:“我为何要与这野性难驯的畜生为伍?那是为着时时提醒我自己,强敌就在身侧,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不能软弱,更不能畏怯,如若不然,尸骨无存。然而世事无常,人的死法有千百种,你永远无法预料你会在哪一刻,以哪一种死法告别这个世间。所以,人生在世,无论何事,都该做两手准备。
“你若愿意嫁我,待我成了福王,王殿之上必有你一席之位。如今你是朝廷的九千岁,光凭这个名头你就有资格坐到我身边去,但若有一天你脱下这身官袍,以一个女子的面目出现在人前,哪怕你的身份是福王妃,他们也未必会同意让你在王殿上坐在我的身边。雄起雌伏,单从这些词语上便可看出世人对男女地位的区别态度。你想要他们向恢复女身的你俯首,你就必须让他们认同你这个女人和可以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一样强大。你需要机会向他们去证明这一点。
“你若嫁我,我不会让你局限于后宅的方寸之地。我的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只要你愿意,无论我去哪里,做何事,都可以带着你。在我们的孩子能成为继承人之前,我要你先成为我的继承人。如此,就算我哪天遭逢不测,你还有我手下的人可以驱使,你还有权力可以依靠,不至于像这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一旦成为寡妇,便意味着余生无望。
“我知道你现在听来或许不屑,但你不妨细想,如果恢复女身也能获得权力,你真的如此执着于这身太监皮吗?那般日日绑着,就真的不难受?若你恢复女身,你身边的男人,哪个能如我这般为你考虑周全?我不怕你强大,我若活着,被你干掉,那是我没用,不怨你。我若死了,唯一放不下的,也唯有恐你不够强大而已。”
他仰起头来迎着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花木清香的空气,侧过脸看着长安,目光温存而认真:“福州的人未必好,但福州确实是个好地方。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我惟愿与你共享。”
第636章 嘴炮陈三日
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却只换得长安淡淡一笑:“有资格做你的继承人,便意味着要与你一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同样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我何必要依附男人,不做我自己?”
“因为这天下容不得一个女人有权有势还做她自己。就算是史书上的摄政太后甚至女皇帝,你认为当她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她们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入宫为妃?因为你是天下独一份?只是因为你比旁人豁得出去又无掣肘罢了。以己推人,那些入宫为妃为后的女子,有几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心甘情愿的?她们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她们自己,最后无论地位有多尊崇,仗的也是夫家的势,所谓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某种形式上的继承罢了。”
陈若霖看着长安,继续道:“再者说,怎样才算是做自己?凡事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不合心意之事就不做?若是如此,那不要说女人,整个天下的男人也没几个是做自己的,你远不必如此不平。”
长安目光深沉,不语。
“其实你所谓的做自己,不过是没有安全感罢了。两人同路,同伴心甘情愿替你背负肩上的担子,傻子才扒着不放呢。我猜你曾经试过在慕容泓面前卸下担子敞开心房,毕竟他是皇帝,理应是这世上最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可是后来你发现你做不到,因为他给不了。然后你幡然醒悟,连皇帝都靠不住,那这世间还有什么男人值得依靠?于是才有了所谓的‘做自己’的想法。
“若是如此,我告诉你,你错了。慕容泓他是皇帝,但他却不是一个强大的男人,所以,他不能代表这世上任何一个真正强大的男人。他个人太弱,获得的权力却又太大,为保命,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自己手中的权力。你曾说我为了得到我想要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条命而已,但他连命都拿不出,他能拿得出的,只有他手中的权力。亲近之人要我的命,我才会与其反目,换做他,无需要命,要他的权力,就足够让他与你反目成仇了。在他身边,你就仿佛春冰虎尾池鱼幕燕,起,风高浪急,伏,暗礁险滩。如此境遇,他却连一艘能够劈风斩浪的大船都不肯给你,你自然风萍浪迹身不由己。
“我与他不同,就不同在,我自身比他强大,对于我自己,我的信心远高于他。我不反对你分我的权力,因为我争权夺利,终极目的不是为了拿来自保,而是为了让自己和妻儿不再低人一等。你曾说我介意我母亲出身低微,没错,我的确介意。这二十六年来,我所承受的绝大部分的痛苦与不如意,都是她这低微的出身带给我的。你的出身也不高,但我看中你的心性与头脑,所以我愿意以分你权力的方式来弥补你出身不高的不足。毕竟一个人的出身无法确保她能保住自己所有的一切,唯有心性与头脑才可以。我不敢说自己一定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男人,但我一定是这世上最愿意为你拼搏、最舍得任你予取予求的男人。”
长安听得笑了起来,侧过脸眉眼弯弯地看着陈若霖道:“陈三日,你是头一个让我觉得可以靠嘴征服天下的男人。”
“我的天下,有一半是你。比起征服,我倒更愿意能常常让你这样笑一笑。”陈若霖伸手过去,用手指勾住她宽大的袖子边缘。
长安垂眸。
陈若霖手指一绕,将她的袖边卷在手指上,看着她笑。
长安扯了下没扯掉,轩着双眉看他。
“曾在月下柳堤上见过小儿女牵手同游,当时不明其意,此时方知,原是交心之意。我已有此意,你却尚未应允,可容我暂牵衣袖否?”陈若霖文绉绉且眼巴巴道。
长安无奈,“你真是……”话刚开了个头,忽惊觉走在前头的老虎突然停了下来。
长安停步抬头,明白了老虎突然停下的原因。
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街道上,居然出现了一对衣衫褴褛的乞儿母子。那母子二人应该也是刚看到这边的情况,吓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呆在原地。老虎这种猛兽,寻常百姓虽轻易见不到实物,但对其形象却并不会陌生。越是愚昧落后的时代,人们就越是会崇拜这种天生王者的存在。
长安知道,那对母子此刻吓呆了不动还好,万一回过神来转身逃跑,那这虎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追扑过去。
“陈三日,”长安唯恐惊了那对母子,压低声音开口,“今日我心情不错,不想见血。”
陈若霖左颊上凹出月牙儿,道:“好,你说不见,就不见。”
长安转身往回走。
长安一动,那对母子突然醒过神来,惊叫着将手里东西一扔转身便跑。
老虎果然纵身追扑过去。
陈若霖一把抖开手中长鞭,甩出去圈住老虎的脖子往后一扯。他一个人要拉住一头正在往前冲的两三百公斤的虎,所需力道可见一斑。是故当他拉住老虎时,眉头便是深深一皱,但转瞬便又若无其事地展开。他人被虎拽得往前飞奔了两步,收回鞭子啪的一声抽在虎背上。
那虎被人又是勒脖子又是抽打背部,勃然大怒,放弃原本的猎物大吼着转身就向陈若霖扑来。它身躯庞大行动又迅速,一个飞扑就相当于普通人疾退数十步的距离,饶是陈若霖早有准备反应迅速,还是有一片袍角被它拍在了墙壁上,那一爪下去,袍角自是碎成布片,连那砌墙的青砖都被虎爪抓得粉碎。
但凡陈若霖的速度和反应再慢一秒,这一爪子绝对抓实在他腿上。
雄浑低沉的虎啸声激得人寒毛直竖,一人一虎的战斗却还在继续。
长安就站在十数丈开外的墙边上,刚才老虎那险之又险的一爪子她也看到了,如此足以让人心弦一紧冷汗直冒的一幕并未能给陈若霖带去丝毫的负面影响,面对老虎接连而来的致命攻势,他腾转自如。
一个男人,与一头巅峰状态的兽中之王正面冲突,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连气势与形象都不遑多让。这样的男人,确实拥有令女人心动的资格。
老虎在把那段街道毁的不成样子也没能成功咬到陈若霖反被陈若霖抽了十几鞭子后,终于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悻悻地往回走。
长安贴着墙看着这头庞然大物灰心丧气地经过自己面前,抬眸望向得胜归来的男人。
陈若霖稍有些气喘,但这并不妨碍他冲她得意地一挑眉梢以示自己的骄傲之情。
长安却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血腥味儿。她上下打量他,发现他右手鲜血淋漓,但右臂衣裳却还是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