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慕白定定地与他对视半晌,最终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出去了。
不同于盛京的尔虞我诈波谲云诡,长安此刻身边一片歌舞升平。
她看中的那处建在山崖面朝大海的园子是六王子陈若雰的岳家郑氏为赏景而建的园林,也不知福王用了什么办法,居然真的叫郑家人在三天之内就把那处园子收拾干净了给长安住。
长安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搬进了新家,可惜还是住不下,于是山脚下多了一溜的违章建筑。
这园子原名“瀛园”,长安搬进去的当天,陈若霖便给她送来一块黑底鎏金的华丽大匾,上书三个大字——千岁府。
长安甚觉满意,当即命人把旧匾撤下来新匾挂上去。
“这个大厅我很喜欢。”园子大门开在东面面朝连着山道的广场那边,园内最南面是一片直接延伸到海边的断崖,断崖上长着一株姿态清奇的松树,这座带有月台的大厅就建在这断崖之上,往西北方向可以俯瞰整座榕城,往南则是一片汪洋大海,往东是长长的海岸线。
站在月台之上松树之下,长安的衣袖袍角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眯眼看了会儿晴空下白浪翻滚的大海,回过头对身边的陈若霖道:“我想在这座大厅里举办一场盛大的乔迁宴,我的琴师需要拿回他的琴。”
陈若霖看着她左颊上那道越长越细越显精致的疤,左颊上凹出月牙儿,道:“今晚去城中看歌舞,买我的银子可准备好了?”
“要准备多少银子?”长安问。
“很贵。”
“多贵?要是超过一百两我就要慎重考虑了。”
陈若霖失笑,刚想开口,吉祥过来向长安禀道:“安公公,盛京来人了,说要见您。”
“什么人?”长安回过身,问。
“龙将军说,好像是钟公子身边的侍卫。”吉祥说。
“让他进来。”长安转身回到厅中。
不多时,一名侍卫在龙霜他们的陪同下来到大厅,向长安行礼。
长安瞧了,果然是耿全手下的一名侍卫。
侍卫说是奉钟羡之命前来送信,另外还带了一盒子东西。
“你家公子病可好了?”长安收下信和东西,问那侍卫。
侍卫回道:“多谢千岁垂问,我家公子病早已痊愈。”
“那他如今情况如何?是回了理政堂,还是赋闲在家?”
“回千岁,我家公子现在做了御史。”侍卫道。
“哦。”长安微愣,与侍卫又闲聊了几句,便让龙霜带他下去休息。
“钟羡当御史和你有没有关系?”长安屏退吉祥,看着陈若霖问。
陈若霖张了张嘴,长安又打断他道:“只要我想知道,我就有办法让他对我说实话。鉴于这一点,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为什么你就不认为是他自己想当呢?”陈若霖问。
“他没有这么强的主动攻击性。御史若是没有攻击性,与尸位素餐何异?他也不是这般厚颜之人。慕容泓了解他,断不会在他自己无所求的情况下封他做御史。”长安道。
陈若霖懒散地靠在大厅前门的门框上,问长安:“你在慕容泓面前提起钟羡时,也偏心得这般明显吗?”
长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算是,我也劝你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这样。因为我与慕容泓不同。当慕容泓发现你会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背叛他时,他第一反应是推开你这个让他痛苦的源头,来个眼不见为净。我不会这样,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什么人推开你。但是,为了确保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受第三个人影响,我很可能会杀了有能力影响你我之间关系的那个人。你现在的表现,对钟羡很不利,知道么?”陈若霖眸光淡淡地瞟着她。
长安走到陈若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护着钟羡么?因为他在,就是我与你这样的人不同的最好证据。你有像他这样的朋友吗?你没有。但是我有,所以任你说破天去,你也无法叫我认同我与你是同一类人,我们从根本上就不是。偏心?什么叫偏心?你以为你跟我相处了几个月,救过我一次,就能跟他比了?在不会引起任何严重后果的情况下,放弃我自己能活,不放弃我有九成的可能会陪我一起死,你选择放弃还是不放弃?”
长安盯着他深蓝色的眼睛,“不管你说得有多好听,我确定,在同样的情况下,你绝对会选择放弃我。”
陈若霖并没有反驳。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指你在那样的境况下选择放弃我是错误的,我都未必能为你做到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你能做到?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一丝渺茫生机,这样的决定,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所以,虽然同样是救命之恩,但我欠钟羡的,不仅仅是一条命。”长安退后两步,微微扬起下颌,“魏德江死后,我就警告过你,不许动我身边的人,但你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听话。既然这样,你也就别指望我会听你的话。没有什么歌舞表演,买你一夜的把戏了。殊言琴,我自己去取。”
她说完,转身要走。
陈若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来。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安排今晚的戏,你临阵脱逃可不行。”陈若霖攥着她细细的腕子,似笑非笑。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原来我也不介意配合。便是让盛京那边知道了我重金买你一夜的消息又怎样?我不在乎。那夜你的那番诛心之言,我虽不认同,但你至少点醒了我应该活在当下。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我也不易,所以在很多方面,我都能理解你。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没关系,是人多少都会这样,否则的话暗室不欺这种品格也不会显得那般难能可贵了。但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度,过分了,就只会让我觉得你两面三刀上不了台面!”长安说完,一把抽出自己的手,冷着脸转身而去。
来到厅外,她大声吩咐道:“庞绅,备齐人马跟我进城。吉祥,去知会云公子一声,我现在去黄家为他取琴,问他愿不愿同行?”
第641章 取琴
长安带着人马威风八面地进了城,直奔黄府而去。
陈若霖落后她一个马位,长安全程没跟他说一句话。
转眼到了黄府大门前,庞绅派人去叫门。
长安一手勒着缰绳,在阳光下眯眼看着眼前这座处处透着古老底蕴的气派府邸,淡淡道:“礼杂家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了,这次该上兵了。叫什么门?直接闯进去给我把大门打开。”
手下得令,真的下了马就直接从侧门往府里冲。
黄府门丁一看不对,屁滚尿流地冲进府里去报信。
“大老爷,不好了,前几日来过咱们府里的那个太监带着兵马打上门来了。”
黄伯年猛地站起身来,道:“坏了,肯定还是为了那把琴,快去通知老太爷。再派人去林家一趟,让林二爷务必带兵前来驰援,以防不测。”他一边吩咐身边的下人一边往前院走去。
这时候黄府的大门已经被庞绅的手下从里头打开了,长安带着人长驱直入,迎面碰上黄伯年。
“不知九千岁驾到,有失迎迓,还请九千岁海涵。”黄伯年中规中矩地向长安行礼。
长安露出个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笑容,道:“黄大人不必拘礼,杂家此番要在贵府借住一段时日,黄大人若是真心欢迎杂家,有的是机会表现。”说罢,她就带着人绕过他直奔后院去了。
黄伯年听了她的话愣了半晌,见那么一大批男人直往黄府的后院闯,这才醒过神来,忙追上去再次拦住长安道:“千岁,敝府简陋寒酸,怎敢屈千岁大驾?”
“诶?这里有娇妾美婢,琴瑟琵琶,还有固执有趣的老黄,在杂家看来,满榕城再也找不出一处如黄府般有趣的所在了。杂家就住这儿了。身后这些都是我的护卫,职责在身不能离我寸步,是故只能一并住下了,望黄大人海涵。”长安笑嘻嘻的嘴上说得客气,但行动可丝毫不客气。她这里还在说着呢,手下那些身强体壮的兵士已经闯入后院,在一众侍女与女眷的惊叫声中开始给自己找房间安顿了。
“千岁,这……这不妥当吧。”黄伯年一时惊怒交加又不敢发作,直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心中只埋怨父亲老不修,为着个小妾惹来这么个对头。
“长安,你这阉人,你欺人太甚!”这般动静,终于把黄老太爷从后院给惊动了。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肥胖松弛的脸上长满了老年斑,一边用手中的龙头拐杖敲着地面一边看着长安骂道。
“哟,黄老太爷,您可出来了。上次杂家与您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分别几日,还真是想念得紧啊。”长安仿佛没听见黄老太爷的咒骂,一见他出来,便十分热情地迎上前去,道“承您相邀之情,我特来府上做客,还望黄老太爷不要嫌我叨扰才好。”
黄老太爷看着乱糟糟的院子,再看看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恨不能一拐杖抽上去。
“我何时邀你了?”
“上次杂家离开之前,不是您说欢迎杂家随时再来的么?这年纪大了脑子真的这般不好使?这么快就忘了?”他惊奇,长安比他还惊奇呢。
“你马上带着你的人给我出去,否则,我就去王爷那里告你。”黄老太爷气得不行。
“那你去呀,杂家先住下来慢慢等着。”
“太爷,太爷……”这时,一名大腹便便的貌美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朝这边走来。
“娇云,怎的了?有人欺负你了?”黄老太爷立马撇了长安冲那女子去了。
谁知半道上人影一晃。
“哟,这是谁家娇娘?竟生得这般貌美如花我见犹怜,真是叫杂家一见倾心呐!”长安动作迅速地闪到女子身前,探手便轻佻地去勾她下颌,吓得那女子连连倒退。
“哎呀呀,小心呐!”长安跟着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笑道“你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这般冒失进退,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岂不是要心疼死个人?”
“你、你快放手。”女子吓呆了,大睁着一双杏眼看着长安道。
“你莫怕我,我虽是太监,可生平最是怜香惜玉。看这大热天的你却小手发凉,显是惊着了,走,我扶你去休息。来人呐,速去请大夫。”长安文质彬彬满怀关切地扶着那女子就要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那女子腹中孩儿的爹呢。
“太爷,太爷救我……”女子回过头来向黄老太爷求见。
“呀呀呀,你这阉狗欺人太甚!”黄老太爷再没想到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天亲眼看着别人对自己的爱妾又搂又抱还捏手,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抡起拐杖就要来抽长安。
“不得放肆!”龙霜一把握住他的拐杖,挡在他身前怒目横眉。
黄伯年看着情况益发失控,忍不住招来下人问:“林二爷还未来吗?速派人去催!”
那下人道:“回大老爷,林二爷已经到了,被十五王子拦在府门外了。”
“什么!”黄伯年还没来得及吃惊,院子里又出事了。
黄老太爷先是被长安一气,后又被龙霜这般一惊,突然白眼一翻就抽过去了。
“爹!”黄伯年忙过来查看黄老太爷的状况。
“哎呀,黄老太爷怕是惊喜过度乐极生悲了。人年纪大了心态就放平和点嘛,知道杂家要住进来也不必这般激动啊!”长安过来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老头闲闲道,对这种为了一把琴就可以不远千里毁人全家的货色没半分同情。
黄伯年此刻脑中一团乱,实在没这个心力继续与长安纠缠,反正黄老太爷也昏死过去了,他干脆吩咐自己的常随道:“去娇云房里把那把琴取来。”
常随一溜烟地去了又来,递给长安一只长长的沉甸甸的盒子。
长安打开,见里面躺着一架样式古朴的、从外表来看丝毫不起眼的古琴。
“云胡呢,去叫他过来。”长安吩咐左右。
不一会儿,腿脚不便的云胡就被下人扶着进了黄家乱糟糟的院子,看到长安手里捧着的木盒子,迫不及待地过来。
“是这把琴吗?”长安将盒子递给他。
云胡接过盒子看到里面那把琴,眼底瞬间就湿润了。
长安见状,便知确是这把琴,谓左右道:“既然黄老太爷病了,咱们再在这里叨扰也不太合适,今日就先这样吧。收兵,回府!”
好巧不巧,待她带着人来到黄府前门时,正好听着一句“……靠着你九哥混得人模狗样的,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忘了当年被我拴在马后拖的时候,是如何哭叫求饶的了?”
“哟,能把福王之子拴在马后拖,看来你倒是个人物啊!姓甚名谁,说来听听。”长安跨出高高的门槛,瞥了眼黄府门前多出来的几百士兵,将目光移向站在陈若霖面前的那名三十出头的男子。
林荣抬头见长安一行从黄府出来,眉头微微一皱。黄伯年是他岳父,岳父煞有其事地派人来向他求助,他自然不能不来,可是这太监怎的这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
“嘿,发什么愣,问你话呢,你谁啊?”长安喝他。
想起自己的六弟林蔼在盛京时便是在这太监手里吃了大亏,林荣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长安行礼:“在下林荣,拜见千岁。”
“林荣?那不就是林家人吗?据杂家所知,林家在福州地位虽高,但毕竟还是在藩王之下,你居然敢把藩王之子拴在马后拖,岂非与犯上无异?来人呐,给杂家把这以下犯上的罪囚栓到马后去,让杂家也体验一把这纵马拖人到底是何种美妙滋味。”长安曼声道。
林荣闻言,面色骤变。
庞绅带着人上前抓他。
林家是福州掌军的三大世家之一,林荣作为家族内定的下一代继承人,又岂会束手就擒,受长安马拖之辱?双方人马当即在黄府门前动起手来。
时间仓皇,林荣接到黄伯年的求助时,只来得及带上林家留在城内协助治安的几百人。他也压根没有想过要真的跟长安动手,带着人马不过为了壮势和震慑而已。没想到这太监这么狠,上来就把双方置于不动手不行的境地。他这普普通通的几百人,又怎么能是长安身边这些精心挑选过的精兵强将的对手?一阵乱糟糟的打斗过后,本想趁乱逃脱的林荣毫无悬念地被抓住,五花大绑用绳子系在了长安的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