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杂家没意思,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长安转移了话题,“不过这儿倒是有件事急需余公公去办。”
  “安公公请吩咐。”余国忠道。
  “不是杂家吩咐,是陛下有吩咐。陛下昨夜偶得一梦,梦见他未来的宠妃极喜月季花。想着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便要选妃了,陛下言务必今秋就在后宫之中种满月季,待到娘娘们入宫时,方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事要紧,余公公务必抓紧去办。”长安道。
  余国忠为难道:“安公公,您也瞧见了,眼下我钩盾室的人都在为太后的千菊宴做准备,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再去后宫种花了。若要种,只怕也得等太后寿辰之后方能抽得出时间来。”
  长安面色沉了下来,道:“余公公,看起来你的前任彭公公还是没能教会你该如何当好这个钩盾令啊。太后的差事是差事,陛下的差事就不是差事了?还等太后寿宴之后再种,太后寿宴之后都几月份了?还能种花吗?这也正好是杂家听见你说这话,若被陛下听到,你早跟彭芳一般被摁地上打板子了信不信?”
  余国忠拱手告饶道:“安公公,你我同是为上头办差的,您当是能理解我的难处啊。凭心而言,难道我不想两边的差事都办得好好的?可人手就这么点,若分到两边去办差,只怕更加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到时候两边的差事都办不好,我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长安见他急得额上都冒汗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余公公,看你比杂家年长十来岁,应当先秦时就在宫里当差了吧?怎么还是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余国忠汗颜道:“杂家生性鲁钝,让安公公见笑了。”
  长安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身边道:“钩盾室人手不够,你不会从宫外去调么?宫外有没有专供内苑花草的花圃?”
  余国忠想了想,道:“有的,京郊有三个大花圃,都是为宫里供花的。”
  “这不就简单了,选在花圃里供职的花匠,验明户籍正身之后,雇他们到宫里来种花。如此,既不耽误太后和陛下的差事,花匠们的往返车马及伙食工钱,你还可以……”长安做了个捞一把的动作。
  余国忠对她捞一把的动作表现得有些犹豫。不过既然长安已经给他出了主意,具体怎样操作就是他的事了,是以他恭恭敬敬地谢过长安,言明自己将尽快着手办理此事。
  离开钩盾室,长安又去了趟广膳房。刚回到长乐宫前,便见钟羡从紫宸门出来。
  “文和!”她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钟羡看见她,倒是停下步伐与她作了礼,不过神情淡淡的显得有些疏离。
  长安冰雪聪明,心弦一拨便隐约猜到是何事令他如此,于是便一路陪着笑脸送他出宫。
  钟羡一边走一边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停步转身,看着她。
  长安刚自说自话地讲完一个笑话,兀自笑得眉目生辉乐不可支。见钟羡停下来看她,她便勉强忍住笑意,看着艳阳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俊美少年,问:“怎么了?”
  “你没话想对我说么?关于你那个失散多年的老乡。”钟羡盯着她道。
  长安先是一愣,随即讪讪道:“啊,钟公子,杂家想起杂家还有差事待办,就不送你了。”说着转身欲走。
  钟羡眼疾手快,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就将她拽了回去,一把甩在了道旁睿思殿的外墙上。
  长安:擦!这不是前几天她刚对嘉容做过的事么?现世报啊!
  不过钟羡没有狂炫酷霸拽地将手撑在她身子两侧来阻止她溜走,将她甩在墙上之后,他逼近她道:“怎么又叫起钟公子了?不是一直都如朋友一般称我为文和的么?你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长安一脸无赖相,道:“不就一个人么,不管他是谁,反正又碍不着你的事,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一个人而已?那个人明明是……”钟羡话说一半却卡了壳。
  长安看着他那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确定他那次在假山群中看到了越龙的脸,所以他才会认出来,她让他帮忙去办户籍的人,就是那天与寇蓉在假山洞中做苟合之事的人。这样的事,他谦谦君子,自是说不出口的。
  “那个人怎么了?”她故意问道。
  钟羡迟疑了一下,确定自己的确说不出口,于是回过身道:“不管你究竟意欲何为,但你休想利用我帮你做成这样的龌龊之事。”言讫,他抬步就走。
  长安急赶几步拦在他面前。
  “让开!”钟羡看来是真的动了气,面对她时又恢复到了初见时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英眉如剑眼底沉凝,唇角平直不苟言笑。
  长安抬着下颌绷着小脸道:“让是让不开的,钟公子武功了得,何不将我一脚踹开,也省得带一肚子怒气回去。”
  钟羡与她对视片刻,冷不防伸手将她拨到一旁,越过她继续往前走。
  “是,这件事我骗了你!利用了你!但从我们相识至今,我对你说过几句真话,几句假话,你真的分辨不出么?你觉着我喜欢骗你是不是?”长安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钟羡脚步微微一顿。
  “与你相比,我是小人,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你以为有谁是生来就喜欢做小人的么?”长安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钟羡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她。
  “知道我刚遇见你的时候,是怎么看你的吗?我觉着你像是一棵树,那样的笔直挺拔,令人艳羡。可是同时我也明白,纵然心里再羡慕你,再以你为榜样,我也变不成你。因为你生而是树,长在琼楼玉宇之中的树,你有最好的土壤和雨露,只要你一心向着阳光,就能一直茁壮茂盛地生长下去,直到长成云台栋梁。”长安眼含热泪,那双眸子在九月的艳阳下灿如珍宝。
  “而我呢,我生而是杂草。从发芽的那一刻起,头上便盖着瓦砾堆着碎石,反抗不得,便只能在死与从夹缝里弯曲地生长出来这两条路可选。如今我站在这里,答案早已不言而喻。正所谓蓬生于麻不扶而直,白沙于涅与之俱黑,就是这个道理。”她垂着眼睫,在泪珠滚下的前一刹那用袖子飞快地拭了去,再次抬眼看着钟羡道:“陛下需要你这样的人,因为你能成为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在外朝,陛下需要很多很多你这样的人。但是在此刻,在这后宫里面,陛下需要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些事情,你们连说都怕脏了自己的嘴,只有我这种人,才能替陛下去做。”
  钟羡看着她,明知她巧言令色善于演戏,就连这番无懈可击的肺腑之言,也可能是她预先准备好的,但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楚,有些不是滋味。
  长安整一下仪冠,站在道中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低着头道:“钟公子,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是同道中人。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帮了陛下。谢谢你,曾不计身份地将我当朋友看待过,是我卑陋龌龊恬不知耻,不配与你为伍。”
  言讫,她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往长乐宫的方向走,心中默数:“一,二,三,四……”
  刚刚数到八,便听钟羡在身后唤道:“安公公。”
  长安背对着他得意地弯起唇角:才坚持到八,看来钟羡的心,比她想象中更软呢。
  她收拾好表情,黯然回首。
  钟羡难得看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移开目光看着道旁的宫墙道:“这次的事就算了,下次你若有任何难处,可直言相告,不必拐弯抹角。”
  话说完,不闻长安回答,他只得将有些无所适从的目光重新移回长安身上,却愕然发现,方才还闷闷不乐黯然神伤的一张脸,此刻竟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文和!”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长安眉开眼笑地拔腿就向他飞奔过来。
  他急忙后退一步,摆出防御的架势,伸手指着她有些生涩地威胁道:“你站住!你若敢扑上来,我就收回方才的话。”看他那别扭的表情,大约他长这么大都不曾因情势所迫而这般威胁过别人。
  长安在离他还有三步距离之处一个急刹车,看着他笑道:“都说相由心生,看你长得这样俊美我就知道你心地一定很好,佛祖诚不我欺也,阿弥陀佛!”
  钟羡无语。
  “走吧走吧,我送你出宫。”长安双手交握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身旁道。
  钟羡见她如此,便也收起防备之心,转身与她一起往宫外走。
  这次长安不叽叽喳喳了,然每当钟羡眼角余光察觉她在看他,转过脸去看她时,都能发现她抿着笑意偷看他。见他看来,却又急忙调转视线看向前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几次之后,钟羡便不再试图抓她现行。然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平生第一次在行走之时微微颔首,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地,自唇角露出个美如梨花照水般的微笑来。
 
 
第137章 爱
  送完钟羡,长安回到甘露殿前,进殿时因脑中想事情没看路,一头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抬头一看,尖叫:“啊!鬼呀!”一下躲到了殿门之后。
  刚想行佛礼的无嚣:“……”
  刘汾瞪了长安一眼,对无嚣道:“禅师请勿怪,宫里奴才少见多怪,失礼了。”
  无嚣道:“无妨。”
  刘汾便领着他继续向外走。
  待两人出了门,长安才从门后出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无嚣的背影,转身向内殿跑去。
  内殿里,怿心捧了唾壶跪在软榻边上,正伺候慕容泓吐呢。
  “这是怎么了?”长安忙过去替慕容泓抚着背。
  慕容泓早膳吃得少,如今又近晌午了,哪有东西吐?干呕了几声便又倒回榻上,挥了挥手让怿心出去,气喘吁吁眼角含泪道:“脸,太恶心。”
  长安看他一副绝世美颜娇弱可怜的小受样,腹诽:小瘦鸡就是忍功无敌,连恶心都能忍到人走了再吐。口中却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要将那老和尚留下?奴才听刘公公说还要给他安排房间?”
  “老和尚?”慕容泓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唇角一弯,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一代名宿当世大儒傅月樵。”
  “傅月樵?”长安觉着这名字耳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慕容泓曾托慕容瑛将他聘来做帝师,慕容瑛说他因为在东秦时拒绝做太子太傅,被萧皇后给杀了的。
  “他没死?”长安疑虑地蹙眉。
  慕容泓道:“看见那张脸了么?灭门之祸下的漏网之鱼。”
  “可是脸都烧成这样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傅月樵?”长安道。
  “要知道他是不是傅月樵,难道朕还用看脸么?”慕容泓不答反问。
  长安闻言,贼兮兮地凑过去笑道:“若他真是傅月樵,那陛下您岂不是得见他一回吐一回?”
  慕容泓眸光清澈地瞟她一眼,似笑非笑:“朕连你都能习惯了,何惧他尔?”
  长安:“……”当即站起身一声不吭转身走人。
  “去哪儿?”慕容泓问。
  “您自己呆着吧,奴才就不碍您的眼了,奴才自去找看奴才顺眼的人。”长安负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往外面走。
  慕容泓瞠目:这奴才在做什么?恃宠而骄?
  “你给我回来!”他加重了语气。
  谁知话音方落,那奴才非但没回来,反而直往门口蹿去。
  慕容泓:“……”
  这奴才是欺负他病卧在床不能教训她呢。他当即一掀毯子,从软榻上下来,准备去把那放肆的奴才给揪回来。谁知到底久病未愈,猛一站起只觉眼前一黑,然后便是金星乱冒头重脚轻,他一个重心不稳就向一旁倒去。
  不想出丑太过,情急之下他伸手去扶榻首的几案,头昏眼花之下看不清距离,又不慎将几案上的杯盏茶壶等物拂落在地,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跪倒下来,额头还在桌腿上磕了一下。
  长安被身后一阵乒乓乱响给惊到,回身一看,见慕容泓跪倒在地,吓了一跳,忙去扶他。
  慕容泓长发披散白衣委地,额头抵着桌腿,闭着眼微微喘息。察觉她的搀扶,他胳膊微微一挣,便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动作虽小,却显然是带着怒意的。
  长安跪在他身旁,沉默地看着他。
  虽然差不多年纪,但比起钟羡来,慕容泓无疑深沉得太多。别说心思,就连喜怒,都难以捉摸。
  僵持片刻,他呼吸渐缓,睁开眼,自己扶着桌腿试图站起身来。
  长安又凑上去扶他。他本欲挣开,长安抱得甚牢,他甩了几下都没能甩开长安的手,忍不住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他眼尾锋利,笑得时候能如初春嫩柳般柔和清丽,然而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的弧度冷利得能让人觉着疼痛。
  长安与他对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道:“陛下,您能不能赏奴才两只螃蟹吃?”
  此情此景下这奴才居然还敢问他讨赏,凭心而论,慕容泓自己也是挺佩服这奴才的胆子和脸皮的。
  “陛下您别误会,”长安咽了下口水,信誓旦旦道“奴才绝对不是因为嘴馋才向您讨赏。奴才是想告诉您,奴才知错了,在宫里,尤其是在您面前横行霸道,是会死翘翘的。”
  “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讨赏?”慕容泓挑眉。
  长安道:“知道不等于能铭记于心啊。只有亲眼看到那横行之物如何被肢解分尸吞吃入腹,奴才方能记忆深刻不敢或忘。”
  慕容泓在软榻沿上坐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垂眸调息片刻,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长安,轻声说了三个字:“别越线。”
  长安眼神一闪。
  “这句话朕只对你说一次,但你最好永远铭记于心。你要明白,那些螃蟹之所以会被送进广膳房,不是因为朕爱吃螃蟹,而是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
  长安垂下眼睫,老实道:“奴才知道了,谢陛下提点。”
  慕容泓在榻上躺下,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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