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檐生性薄情,无论对人对己都没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德压迫感,可是虞清嘉是不同的。但凡虞清嘉和他说过的话,慕容檐都会当真,并且一定要让其实现。虞清嘉履约最好,失约的话他就过来找她,并且把阻碍她兑现诺言的人通通除去。
虞清嘉是不会出错的,会错的只会是她身边的人。
虞清嘉听到慕容檐并不怪罪自己,心里无疑松了口气,可是她还是感到一丝复杂。慕容檐的逻辑,真是扭曲的自成一体。
虞清嘉低声说:“答应你的事没做到是我不对,可是我今夜恐怕回不去了……”
“没事。”慕容檐压住她的手,说,“我陪你。”
虞清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紧说:“这怎么行,你没必要忍受这份麻烦……”
“不麻烦。”慕容檐说,“你的事,永远不会是麻烦。可是你离开我的视线却是。”
虞清嘉说不过慕容檐,她叹了口气,说:“好吧,外面冷,你随我进来。”
好在现在丫鬟都忙着收拾东西睡觉,并没多少人注意到外面,虞清嘉带着慕容檐非常顺畅地走入屋子,进门时遇到一个丫鬟,丫鬟明显被慕容檐的容貌惊了惊,虞清嘉含糊介绍道:“这位是景姬。”
虞清嘉说的含糊,丫鬟也不敢问,慕容檐几乎没引起什么波折就进来了。虞老君这个年纪的人都睡得早,虞老君的床帐已经放下,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发出声音,屋里屋外都是静悄悄的。
丫鬟给虞清嘉留下灯,目光忍不住朝她身边人扫了一眼,一脸惊异地退下。等丫鬟走后,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透过窗扉隐约能听到外面的风声。这种时候被遗留下的感觉格外明显,初冬萧瑟,寒夜逼人,众人都安稳入睡,唯有她被留在黑洞洞的屋内。
这时虞清嘉格外感谢自己身边有人。即便方才十分不赞同,可是内心深处,她依然是很感动的。
慕容檐先是看了看搬给虞清嘉的那张格外单薄的小塌,然后慢慢环视四周,视线留在虞老君身上。虞老君的床帐都是暗沉的灰褐色,隔着几重纱帐,那个衰老的隐隐约约的隆起显得尤其弱,根本没有自保之力。慕容檐手指,轻轻动了动。
这时候身边传来虞清嘉的响动,她呵了口气,握住慕容檐的手,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你冷吗?外面风那么大,你出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加件衣服呢?”
慕容檐手指被握住,他眸光动了动,最后指尖归于平静。她毕竟还要在虞家多住两年,若是虞老君突然死了,他有机会脱身,可是虞清嘉却不太好交代。
虞老君似乎是听到了虞清嘉说话,立刻咳嗽了一声,说要喝水。虞清嘉只能上前奉水,然而茶杯端到跟前,虞老君连嘴唇都没抿就让她拿走。虞老君隔着灰褐色的床幔,声音苍老浑浊:“那是谁?”
“景桓,之前便是他随着我一起从青州回来,父亲还特意在信中交代了。”
虞清嘉故意提起虞文竣,暗示虞老君不要胆大包天找慕容檐的麻烦。听到只是个姬妾,虞老君随便应了一声,就不再关心。她浑浊的眼睛盯着虞清嘉,说:“既然要侍疾就收起心思,什么时候了,还说话?”
“是。”虞清嘉低头听训。等扶着虞老君重新躺下后,虞清嘉回到塌边,便看到慕容檐面无表情,可是眼睛却阴沉沉的。
虞清嘉握住他的胳膊,小幅地摇了摇。慕容檐无动于衷,虞清嘉有点着急,生怕他心情不好之下做出什么,那她今日的忍耐就全白费了。虞清嘉凑近,不敢发出声音,就只能用眼神恳求他,还用手指笔在唇前,悄悄做了个“嘘”的手势。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那双眼睛,到底还是没法拒绝她。虞清嘉侧耳听着声音,等听到虞老君呼吸渐渐沉重,似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立刻走到虞老君床边,一点都没有放轻动作的意思,热心地替虞老君盖被子。
老年人本来就觉浅,虞老君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自己耳边还有人做动作,她立即惊醒,一睁眼发现只是虞清嘉。虞清嘉手里拎着被角,十分惊讶地看着她:“老君,您怎么醒来了?”
虞老君看看虞清嘉的动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在做什么?”
“给你盖被子啊。四姐说了,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起来照看,来给您盖被子。”
话是这样说,可是哪家的晚辈丫鬟给尊长盖被子时不是轻手轻脚的。为了盖被子却把长辈吵醒,这叫什么事?
虞老君很气,但是这种事她又没法说,只能口气不善地道:“你这么大的动静,便是天王老子也要被你吵醒了。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虞清嘉听到这样的话立刻跪下请罪,她后退是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铜质灯架,金属摔倒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里里外外的丫鬟立刻被惊醒,就连虞清雅那个屋也亮起灯,问:“老君,怎么了?”
“无事,是老君在教我事孝之礼,几位姐姐不必惊动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主子训话她们这些丫鬟哪敢睡着,睡在外间的丫鬟立刻都披衣起身,外面的人见主屋亮起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赶紧相互摇醒,匆匆忙忙提着灯过来。
这样一通操作,所有人都被折腾起来了。不脱衣服还好,一旦睡到温暖的被窝里再被惊起,这其中的痛苦只有当事人能明白。现下所有人都衣衫不整,头发披散,被冬夜的冷空气一激,身上全暴起鸡皮疙瘩。她们身子打战,惶惶然凑在屋里,个个都面如菜色。
而虞清嘉的骚气操作,这才刚刚开了个头。
第53章 索命
虞清嘉又是请罪又是跪的,没过多久,虞老君屋里灯火大作,所有人都被这番动静吵醒了。
众人走动时,即便再小心,帘子也不免合不严,夜风从缝隙呼啸而入,被冬日的寒风一吹,虞老君仅剩的睡意全部没了。她年纪大熬不住,本来就困得头疼,现在被冷风一激,似乎连脑仁也闷闷地抽痛起来。
虞清雅和李氏也匆匆披衣而起,她们本来睡下就没多久,才刚刚有睡意就被叫起来,被这样一惊一乍,两人的形容都不好看。虞清雅好歹年轻,可是李氏皮肤松弛,干燥枯黄,老态遮都遮不住。李氏往常都以端庄大夫人的形象见人,现在没有了妆容和脂粉的遮掩,众人这才发觉,原来李氏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李氏本来就容貌不出众,全靠妆面和衣服撑着,现在起身仓促,她身上没有高髻也没有华服,脸色蜡黄,披头散发,完全就是一个黄脸妇人的形象,和平日贵妇人的模样大相径庭。丫鬟们暗暗打量李氏此刻的样子,心中各有心思。
李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态全被人看了个全,她现在困得眼睛都发涩,但是碍于虞老君,她有没法打哈欠。李氏强撑着精神,问:“六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虞清嘉一脸坦诚,诚心诚意地说道:“我听从四姐的提示,每隔半个时辰就来给老君拉被子。可是我过来掖被角的时候不知哪里做错了,惹了老君不悦,老君正在教导我。没想到把伯母和四姐都惊动起来,这实在让六娘过意不去。”
李氏顿时说不出话来,她还以为虞老君夜里犯病了,原来竟只是掖被角吗?显然虞老君也觉得颇为荒唐,现在人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虞清嘉又一脸乖巧孝顺的模样,她再发落倒显得故意刻薄一样。虞老君被外面的冷气激得头疼,她按了按额角,实在没有精力说话了,就有气无力地说:“都行了,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虞清嘉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虞老君无奈,只能说:“你也起吧,你的心是好的,以后长点心,行事注意些。”
这样相当于变相的说虞清嘉无错,虞清嘉慢慢站起身,依旧温温顺顺地垂立在侧。众人大冷风里被折腾了一通,现在得知只是虚惊一场,也说不出来是放心还是无奈,只能再顶着冷风回去。然而众人告退之前,又不免要说些场面话,这样一来一回,等所有人都从虞老君屋里走出去,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虞老君从来没有熬过这么晚,她精神早就不济,等刚吹了灯就赶紧躺回床上歇着。现在虞老君还哪有使唤虞清嘉的心思,她本以为可以安生一二,可是她不生事,却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虞老君才刚生出睡觉的意思,又听到虞清嘉轻柔地问:“老君,您要喝水吗?”
虞老君意识迷迷糊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刚刚蠕了蠕唇,虞清嘉将她的意思理解为需要,于是贴心地将一杯水捧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下去。
被这一杯水灌的,虞老君好不容易升起的睡意又没了。老年人熬夜极其难受,虞清嘉见虞老君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十分孝顺地要来给曾祖母捶腿。可是虞清嘉不知道美人锤放在什么地方,她点亮灯,拉开厚重的衣橱四处找。正房里灯光一亮,隐约还有翻东西的声音,外面的丫鬟又没法睡了。一个大丫鬟匆匆披了衣服,抬了灯站在门帘外问:“六小姐,您在找什么?”
“老君不舒服,我想给老君捶腿,可是美人锤收在哪儿了?”
丫鬟没法,只能掀帘子进来,帮虞清嘉找东西。小巧的美人锤被交到虞清嘉手中,她上手试了试,现在反倒不急着给老君捶腿了,而是问:“我看老君睡得不安稳,一直在不停翻身,我记得之前四姐送来过一味凝神安眠的香,拿出来给老君点着吧。”
丫鬟都被问的愣了一下:“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深更半夜,恐怕不好找香。六小姐,要不等明日天亮了,奴婢来给您找香料?”
“这怎么能行。”虞清嘉义正言辞地说道,“老君现在睡不好,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岂能因为怕麻烦而委屈老君呢?赶紧找出来,老君才能睡好。”
丫鬟说不出话来,虞老君屋里光大丫头就有四个,管衣服管香料管库房都各有其人,香橱的钥匙在另一个人手中。丫鬟罩了外衣,顶着寒风去唤收香料的婢女过来。门开了又关,冷风往屋里一吹,又有一半的人被吵醒了,等收香料的丫鬟匆匆忙忙赶过来,三个人拉开香橱,终于找到虞清嘉所说的安神香。
虽说虞清嘉一行人找香料时压低了声音,可是但凡有人在走动,那就不可能不发出声音。虞清嘉接过香饼,两个丫鬟连忙说:“不敢让六小姐动手,还是奴婢来吧。”
“我是晚辈,侍奉长辈要事必躬亲,假借奴仆之手还怎么能叫侍疾呢?”虞清嘉言之凿凿,坚持要自己点香。世家以香为雅,熏香成风,虞清嘉身为虞文竣之女,燃香之术只高不低,可是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虞清嘉点了许久都没法点着,而她偏偏还不让侍女搭手。她叮叮当当折腾了许久,一会夹香的钳子撞到香炉上,一会尖锐的铜钩又在底部划出兹啦一声,虽然声音不是很大,可是在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听到金属碰撞声,这也够让人心惊了。
虞老君被吵得越发不安稳,她仿佛睡着了,可是却能听到外面说话走动的声音,然而她的四肢却像被什么人压住了一般,费尽全力都没法动一动手指。这种现象在民间有个俗名,鬼压床。因为虞清嘉的缘故,两个丫鬟的注意力全在外面,没人注意到床帐里的情形。虞清嘉又一次划出尖利的噪音后,腼腆又不好意思地对两个丫鬟抿嘴一笑:“我第一次侍疾,笨手笨脚的,还得多和四姐学习呢。两位侍女阿姐不会烦我吧?”
虞清嘉口中的“侍女姐姐”都露出无奈的笑,连忙说不敢。她们终于回过味来,虞清嘉白天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长辈教导不知道轻重,原来在这里等着她们呢。
虞清嘉听到侍女的话笑容越发深,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说:“对了,四姐就在这里,我可以问四姐!这位阿姐,你去代我问问四姐,看这种香要怎么燃。”
侍女面露迟疑,大晚上的将人叫醒,只是为了问问怎么点香?她可不觉得她们那位四小姐是这么好的性子。虞清嘉见侍女不动,轻轻一笑,作势要自己去,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现在的形势。若是让虞清嘉自己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动静,还不如她们来。
丫鬟去里间唤虞清雅,另一个留着这里陪虞清嘉折腾。虞清嘉不想去里面受别人的起床气,但也不想让虞清雅过得好,于是刻意折腾香炉。现在她的目的达成,虞清嘉也不执意亲手“尽孝”了,而是将一套焚香工具交给侍女。
侍女大大松了口气,趁着侍女倒腾香炉,虞清嘉往后退了一步。她退步的时候,又不小心撞到一方架子上,险些把上面的花瓶撞下来。细长的青瓷花瓶摇摇晃晃,虞清嘉手忙脚乱地想去抱花瓶,却有一只手先于她接住了。
慕容檐将花瓶放稳,他低头扫了虞清嘉一眼,轻轻道:“小心些,走路好歹看看路。”
虞清嘉折腾出这么多事情,现在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之前她是有意的,她虽然肢体不灵活,但也不至于笨拙到这个程度。但是方才她是真没看到木格,联系起之前的事,仿佛她有多笨一样。
侍女还在点香,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事情,虞清嘉压低了声音,十分正经地说:“我一心给老君侍疾,忧心长辈病情,才没注意外界的。”
慕容檐垂眸,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虞清嘉尴尬地咳嗽一声,方才和别人说时言之凿凿,可是现在她莫名编不下去了。慕容檐该不会以为方才都是她真实的表现吧?他本来就目空一切,现在更要说她蠢了。
现在人多眼杂,虞清嘉不敢和慕容檐说太多,心里想着等回家再解释吧。她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和慕容檐说:“人来人往的不安全,本来就没多少人注意到你来了,一会你自己找个地方避一避。之后我恐怕不好找机会和你说话。”
慕容檐淡淡点头,这个道理他比虞清嘉更懂。屋里本来就暗,只要慕容檐想,他可以潜藏一夜而不惹任何人注意。方才虞清嘉的举动一丝不落地落入慕容檐眼中,才刚起了个头,他就看明白虞清嘉的意图了。得知虞清嘉有打算,慕容檐放心些许,便无声地隐蔽在半昏半暗中。
和慕容檐交换信息后,虞清嘉重新鼓起劲,更加专注地搞事情。虞清雅披头散发地走出来,结果发现香炉已经点起来了,脑门顿时冲上一股气。虞清雅脸色不善,一晚上已经被叫醒来两次,她怀疑虞清嘉是故意的。
虞清雅睡眠被打扰,口气也说不上多好。她厉声质问道:“虞清嘉你是不是故意的?简简单单侍疾,怎么你就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
虞清嘉责备地看了虞清雅一眼,手指在嘴唇上轻轻点了点:“四姐,小声点,老君还在睡觉呢。”
这样一说,虞清嘉去床边看虞老君,一掀开床幔,她立刻惊叫一声:“老君,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