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檐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这时白芷在屋里唤她,虞清嘉应了一声,回头对慕容檐说:“我先进去帮忙了,你也回去看一眼吧,不要遗落了重要东西。”
慕容檐点头。虞清嘉走出两步,不知为何回头,发现慕容檐还在看着她。虞清嘉忍不住笑了出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走了,快回去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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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虞文竣走后,虞老君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心烦意乱,让丫鬟给她煲了凝神的羹汤,然而羹汤不过喝了两口,外面就有一个婆子急匆匆跑进来:“老君,出大事了。”
虞老君皱眉,骂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又不是天塌了。”
婆子欲哭无泪:“老君,还当真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大郎不知何时吩咐人备好了车,现在要带着行李出去了。”
虞老君皱眉:“他出门访友是时常的事,收拾行李也不为怪。”
“并不止。”婆子哭丧着脸,说,“若大郎只是收拾了细软,奴婢何至于匆忙来惊扰老君。大郎将他的书籍、寝具、箱笼都放到车上了,这分明是出府另过的架势啊。”
“什么?”虞老君一惊,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羹汤应声而落,汤汤水水倾洒了一地。
李氏也接到了虞文竣要离家的消息。她刚听到时完全不信,虞文竣又不是傻,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可是后面越来越多人说这是真的,李氏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连衣服都顾不得换,跻上鞋就赶快冲出来。
虞家侧门已经非常热闹,许多老奴想拦着虞文竣,然而虞文竣脸色冷峻,连看都不肯看。三辆马车已经收拾好了,李氏看到这个架势彻底慌了神,导致她都没来得及想,匆忙之间,虞文竣去哪里找来三辆马车。马车在现在十分稀罕,都足以作为资产,而虞文竣一天之内,就能同时拉来三辆。
李氏看到虞文竣当真要出去,惶恐无依。她往后扫了一眼,其中一辆马车护卫重重,门窗紧闭,明显是坐了人的模样,无需多说,这必然是虞清嘉的马车了。
李氏感到震惊,更多的是茫然。虞文竣带着虞清嘉离开,那她算什么?李氏全无大家夫人的仪态,惊慌道:“大郎,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君强势能干,我与其待在虞家忤逆祖母,惹老君生气,不如干脆搬出去,省得老君一看我就心烦,大家一了百了。”
李氏上前两步,想拉住虞文竣:“可是大郎,父母在不远游,老君尚在人世,你怎么能独自出去住?”
虞文竣又朝祖宅的方向看了一眼,避开李氏的触碰,决然跨上马:“是我不孝,长辈若要追责,那我无话可说。可是祖宅我却绝对不会继续住了。”
李氏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虞文竣却扑了空,她此刻连尴尬都顾不上,满脑子都是惊惶害怕。她追到虞文竣马下,近乎哀求地说:“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大嫂该如何便继续如何。老君如此器重大嫂,还给大嫂新找了个伴。我如了你们的意,你们就开开心心过自己的日子吧。”
“大郎!”李氏哭了出来,哀求道,“你在气流苏的事情吗?若是你不喜欢,让老君不要纳妾了就是。你要是还记挂着俞氏,那二房正妻的位置就先空着,只要你好好留下,什么都好说。”
虞文竣冷笑,现在说这些也太晚了。这时候虞老君也在丫鬟的扶持下赶了出来,她老远看到虞文竣骑在马上,后面三辆马车整装待发。虞老君这时候终于生出虞文竣要离家远去的恐慌感,她慌忙喊道:“大郎你快下来,你说不续娶就不续娶,只要你留下,什么都好说。”
虞文竣居高临下,在马上最后回头看了虞老君一眼,决然道:“走吧。”
虞文竣率先拍马向前,后面三辆马车次第行驶。虞老君惊慌地想要让下人把马车拦下,可是赶车的车夫不知是何许人等,技术了得,态度强硬,没过多久就提起速度,在青石板路上跑起来,虞家的人再也追不住了。
第95章 前世
虞清嘉坐在马车里,听到车轱辘碾在石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听到了李氏的声音,似乎还有虞老君的,许多人追在马车后面,最后马车渐渐跑起来,将所有声音甩在身后。
白芷听到虞家下人来追车的时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紧紧握着虞清嘉的手。后面车帘轻轻颠簸起来,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仅凭人力再也追不上来了,白芷才终于松了口气。她双手颤抖,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伤,眼睛中都渗出水光:“娘子,我们出来了。”
“对啊。”虞清嘉轻轻应了一声,她拒绝了白芷的阻拦,伸手撩开车帘,深深地朝后看去。屋舍连绵的建安巷远去,虞家深褐色的屋檐也融成一片迷蒙的背景,两边赶路的百姓、吆喝的小贩逐渐多了起来,与建安巷全然不同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虞清嘉轻轻呼了口气,低声说:“我们离开了。阿娘,你看到了吗?我们终于光明正大走出来了。”
虞清嘉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听到虞文竣说“停下”。虞清嘉侧耳仔细辨认,听到虞文竣下车,热切地和对方寒暄,两人似乎是旧友见面,十分激动。虞清嘉细微地皱了皱眉,问白芷:“主人竟然亲自到门口迎接,这样太隆重了。”
显而易见,虞文竣如今带着虞清嘉借住朋友家。主人家为了表示欢迎,一般都在庭院正堂前等着,迎接远客,即便有虞文竣和主人家是好友这一层关系,主人也没必要亲自迎接到门口。这不只是客套,简直是太恭敬了。
白芷也觉得有些奇怪,她说:“可能主人家和郎主是旧识,故人许久未见,来不及在里面等着了吧。”
虞清嘉却觉得不太对,就算是故交,但是虞文竣带着他们直接停在对方家门口,可见平时还有往来。路上的行程不短,虞清嘉粗粗猜测已经出城,可是毕竟在同一城郡,又不是山长水远经年未见,主人对虞文竣怎么至于这样激动呢?
白芷也想不通,便劝慰虞清嘉:“娘子不要多想了,反正郎中又不会害我们,主人家好客也是有可能的。”
虞清嘉缓缓点头,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白蓉听到白芷的猜测,悄悄垂下眸子,并不说话。
虞文竣和主人说了一会,马车再度开动。车架在路上七拐八拐,最后缓缓停下,车厢外婢女敲了敲车壁,齐声说:“六娘子,您的院子到了。请六娘子下车。”
现在已经进入院子内部,没有必要再戴幕篱,虞清嘉直接扶着白芨的手下车。虞清嘉下车后,下意识地环视四周。白芷看到后,问:“娘子,你在找什么?”
虞清嘉才发现她竟然本能地寻找慕容檐。慕容檐今日出门时并没有和虞清嘉同车,而是独自坐了另一辆。她想问慕容檐去哪儿了,话要出口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慕容檐和她名义上身份不同,本来就该分开住,现在还当着外人的面,她就更不好问了。
虞文竣交友广阔,这次他们就在一个朋友城郊的庭院借住。这个园林修在城郊,风光秀丽,小桥流水,主人家平日里并不住在这里,园林已经空置了许久,可是屋内陈设一应都是新的。虞清嘉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屋子飞檐翘角,精致小巧,周围又有花木扶苏,幽静雅致,白芷等人随着虞清嘉进来,看到这里的环境,都狠狠吃了一惊。
等引路的丫鬟走后,白芨左右看了看,对虞清嘉说:“娘子,我本以为临时落脚的地方会有许多不如意处,却没想到竟这样雅致。”
白芷从屋里抱了被褥出来,听到这话也接着说:“对啊,虽然主人说这里自从建成没怎么用过,可是我看屋里的摆设却很干净,一点都不像空置已久的样子。这个屋子周围树多,我原来还担心被褥发潮,刚才进去一摸,被子缎面是全新的,里面的棉花也松松软软。我拿出去晒一晒,晚上娘子就可以用了。”
白芷兴致勃勃打点起新的领地,其余几个丫鬟也忙忙碌碌,将虞清嘉带来的香炉、玉雕等一一拿出来摆好。白芷热火朝天忙了一下午,一回头见虞清嘉端坐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白芷手上的动作缓了缓,放下东西,轻手轻脚走近:“娘子,你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虞清嘉回过神,摇头轻笑:“没有。这里幽静雅致,我当然很满意。”
白芷跪坐到虞清嘉身边,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娘子是怎么了?奴看着,娘子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白芷陪伴虞清嘉许多年,她对虞清嘉细小神态的了解可能比虞文竣还多。虞清嘉知道瞒不过白芷,低下头说:“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
白芷意外,问:“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好。”虞清嘉眼睛投向窗外深深浅浅的绿色,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我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种感觉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了,只不过这个园子表现的最明显。”
白芷没有听懂虞清嘉的话,她陪着虞清嘉坐了一会,温暖的手轻轻握住虞清嘉的手指:“娘子,你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大可说给奴婢听。奴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可是总能替你出出主意,你不要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
虞清嘉对白芷笑了笑,说:“我知道。可能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才一时有些感慨。阿娘生前在祖宅过得那么压抑,如今我们终于搬出来,可是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白芷也叹气:“夫人红颜薄命,但若是夫人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娘子心事重重。”
虞清嘉打起精神,笑着称是,把白芷应付过去。
虞清嘉那天没有见到慕容檐,奇的是之后几天,她也很少和慕容檐碰面。清晨刚下了雨,鸟鸣声阵阵,风中还带着细蒙蒙的水气。虞清嘉坐在梳妆镜前,白芷跪坐在虞清嘉身后,细致缓慢地给虞清嘉梳发,木齿陷在头发中,在黑瀑布一般的发丝中一直滑到发尾。
白芷轻柔地给虞清嘉梳发,银珠跪坐在一边拧帕子,嘴里说着闲话:“小姐,听门房说,前几日虞老君又派人来了。这次来的是虞家的一位长辈,和郎主聊了好一会,听说又是来劝郎主回去的。”
即便虞文竣刻意瞒着,虞清嘉也断断续续知道了许多分家后续。虞文竣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车离开虞家,决裂的意味非常重。没过两天,虞家的事情就传遍了。
在世族眼里,虞文竣的行为无疑是大不孝,许多自诩正统之士激烈抨击,而也有一部分不在乎教条的人替虞文竣说话。然而外界纷纷扰扰,对虞清嘉的影响却不大。她住在草木幽静的园林里,每日弹琴作画,读书写字,生活平静悠然。外人无论如何争论,都和她无关了。
白芷等人关于虞家说了几句,就纷纷转了话题。这半个月生活平静,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再听虞家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和梦境一样。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慢慢说到京城的事情上。
三月耿老将军按诏回京,虽然说诏书出自皇帝之手,可是谁都知道这是丞相的阴谋。耿老将军进了邺城,纵使有一身本领,双拳怎么敌得过四手。等城门一关,耿老将军和砧板上的鱼没什么区别。
众人一直盯着京城的动静,他们一方面替老将军捏一把汗,一方面又觉得尹佚鲲一介投机小人,怎么敢动功勋赫赫的老将军。可是今年六月,京城里突然传来消息,尹佚鲲派人将老将军抓起来了。
这种大事,即便是白芷这些女眷也听说了。她们忧心忡忡地说了半天,最后面面相觑,都沉重地叹了口气。
国之不国,奸佞横行,人命连荒野的草芥都不如。
白蓉静静听着,过了一会悄然告退。虞文竣仓促之间脱离虞家,显然不可能立刻找到这样合适、僻静又安全的住所,所谓友人闲置的园林,也全是托辞。
这全是因为,这处院子本就是慕容檐的私产,现在假托虞文竣“朋友”的名义过明路而已。前些天园林名义上的主人亲自等在门口,目的也并不是迎接虞文竣,而是恭迎慕容檐。
白蓉轻手轻脚去了慕容檐的住所。这几天邺城的消息如雪片一般飞来,慕容檐回到自己的地方,行动无须再顾及别人,每日的行程安排的极满。白蓉以为今日公子也在和谋臣议事,可是走近了发现门庭肃然,侍者都垂着手,肃穆地守在外面。
白蓉不知不觉也被感染,她压低了声音,悄声问:“怎么了?”
“主子今日醒来脸色不对,至今不让外人进去打搅。”
白蓉惊奇地“咦”了一声,公子醒来后状态就不对,莫非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说完后白蓉自己都不信,公子此人,会被梦境影响心情?
屋内,慕容檐长发束冠,一身利落的白色衣装。他站在窗前,手指冰凉,显然已经站了许久。
曾经慕容檐对说梦解梦嗤之以鼻,至于那些把梦境当真的,他更是不屑一顾。可是昨天,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高平郡冲天的火光,听到一个熟悉的音色,冷冰冰地说:“既然她不在了,那还留着虞家做什么?”
那是他的声音。
梦境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慕容檐自醒来后就一直站在这里,连挪动位置也不曾。他止不住想,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梦中的她离他而去?
第96章 梦境
梦境断断续续,慕容檐记忆力极其好,可是昨晚的梦境像是隔着一层雾一般,只有间或片段闪过。梦中他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足以撕毁一个人的悲伤,可是醒来后,许多细节他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高平郡熊熊的大火却始终挥之不去,他都不需要闭眼,就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半边天空都被映亮。明亮中带着不顾一切的自我毁灭。
虽然音色有些差别,说话的语调更是完全不同,可是慕容檐能很轻易地辨认出,梦中的声音就是他自己。或者说,几年后的他。
慕容檐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因果不信报应,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不会影响他的神志。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毫无因由地,慕容檐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知道那些是真的。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亲自下令屠杀虞家满门,并且烧了半个高平城,几乎将世家聚居地建安巷夷为平地。如果梦境只到这里,慕容檐根本不会在意一丁点,一座城烧了就烧了,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说他,更不会在乎史书的评价。真正让他夜半惊醒,并且在风中站到黎明的事情,是梦中那句模模糊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