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先是气得脸红,后面转青,最后便是死气沉沉的白。她站起来想要反驳,刚张开口,就看到虞清嘉视若无物地穿过她,对着她的背后行礼:“父亲。”
李氏脸色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腿尽,虞文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方才的话也不知听去多少。李氏哆哆嗦嗦转过身,喃喃道:“大郎,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虞文竣脸色黑的吓人,他看着李氏,一字一顿说道:“妾室?阿俞因你受了那么多罪,你竟然用妾室来折辱她?你当着嘉嘉的面就敢这么说,那么当年,你是不是也对阿俞说过?”
“我没有,大郎你听我解释……”
李氏慌慌张张追上来,试图拉住虞文竣的袖子说话,虞文竣先前在屋里就被虞清雅气的不轻,现在又乍然听到李氏说出这种话,急火攻心,险些站都站不稳。他愤怒地一甩袖子,将李氏狠狠甩在地上:“滚。”
虞文竣身体晃了晃,丫鬟们惊慌喊“郎主”,虞清嘉也吓了一跳,连忙叫了声“父亲”,伸手想上前扶住他。虞文竣抚额,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过来,等眼前勉强能视物后,虞文竣看也不看,立刻快步朝外走去。
虞清嘉冷冷地朝倒在地上的李氏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带着丫鬟,飘然离去。等虞文竣和虞清嘉两人走后,大房的丫鬟才敢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李氏起来。柳流苏站在最外围,她先是朝虞文竣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随后低头,慢慢琢磨着李氏方才透露出来的话,若有所思。
虞文竣在祖宅接连受刺激,回到家里后,他精神再也撑不住,轰然病倒。
虞文竣这一病缠绵了一个冬天,直到腊月才将将转好。虞二媪也从祖宅搬到近郊的庭院中,她因为儿子过继一事,和婆婆反目成仇,连着和儿子也生分了。她看到虞文竣的病,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虞文竣这次明显是心病。虞老君病逝,虞清雅执迷不悟,再加上李氏辱及俞氏,多番打击重叠下来,虞文竣积压已久的压力彻底爆发,一病不起。
虞二媪站在虞文竣屋子外,手里拈着佛珠,朝里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她刚走出回廊,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跑步声,一个清润的女声从后追来:“祖母,留步。”
虞二媪虽然没有回身,但是好歹没继续往前走。虞清嘉追上来,问:“祖母,您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虞二媪摇头:“他身边有你照顾,衣食住行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进去也只能添乱,何必呢。只要知道他在好好养病就够了,我进不进去都没有区别。”
“这怎么能一样。”虞清嘉劝,“父亲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在挂念祖母呢。”
虞二媪苦笑着摇头:“他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我了,即便挂念又能挂念到哪里去?我们名义上是母子,实际感情恐怕还不及他和虞老君。罢了,都是陈年老事,不和你一个小姑娘讲古,年轻人不该听这些死气沉沉的话。他唯一的贴心人走得早,这些年身边也没有其他人,以后就多辛苦你了。”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虞清嘉身为晚辈,实在不好指点祖母和父亲的相处模式,只能笑着宽慰虞二媪道:“我知道,我会好生照顾阿父的,祖母尽管放心。”
虞二媪极淡地笑了笑,她将手腕上的佛珠套到虞清嘉手上,说:“你是个好孩子。我这个当祖母的失职,从小也没陪过你,这串佛珠陪了我十来年,在佛珠面前沾了许多香火气,便留给你护身用吧。”
虞清嘉一听吓了一跳,这样贵重的东西她怎么敢收,虞清嘉连忙从腕子上褪佛珠,却被虞二媪按住。虞二媪说:“这是我这个祖母的心意。我多年礼佛,没什么好给你的,身边唯有这串珠子最重要,你放心收下就是了。我在佛祖面前侍奉了多年,眼睛不会看错人,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有的是福气可享,你只管安心在家里住着,不必管那些妖鬼蛇神。大房那位印堂光亮却后继无力,即便一时得意也不长久,你不必和她多做计较。”
“孙女明白。”虞清嘉应下,虞二媪又交代了几句饮食禁忌,就一个人拄着拐杖,笃笃笃走远了。两边的丫鬟几次想要扶着虞二媪,都被她淡漠地推开。
虞清嘉看着虞二媪清瘦的背影,内心幽幽叹了口气。目送虞二媪走远后,虞清嘉才拥着披风往回廊走,白蓉跟在虞清嘉身侧,低声说:“娘子,白露传话过来,说四小姐的婚期定了,就在明年春天。白露还说,四小姐似乎私底下联系过广平王。她想延迟婚期,好歹把要给虞老君守孝的话圆回来,可是广平王不允。”
虞清嘉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道:“她先前又哭又闹,作态那么久,死活不肯在老君孝期内定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有多孝顺。结果现在,连半年都不到,她就要嫁给另一个男子。自打自脸,也不知道虞清雅自己羞愧不羞愧。”
白蓉不好评价,她想来想去,还是替自家深深不值:“娘子,那四小姐给虞老君下毒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随着虞清雅神来一笔成了慕容枕的侧妃,虞文竣的调查也只能中止。如果继续查下去,真的查到什么就难办了。先前虞文竣等人暗查时,虞清嘉也顺水推舟在引导局势,若不然,虞文竣怎么能真的这样巧,正好听到丫鬟指控虞清雅的话。这个计策本来是可以一举解决掉虞清雅的,而且还完全不会把虞清嘉牵扯进来。可惜现在,只能搁置了。
白蓉遗憾,虞清嘉本人倒很平静,她说:“尽人事听天命,何况这是突发情况,谁能猜到虞清雅竟然变成了广平王的妾室。她多行不义,迟早要自取灭亡,我们且看着就好。”
白蓉低头应下,心里生出一阵惭愧。她比虞清嘉大,结果却还不如虞清嘉看得开。虞清嘉说得对,虞清雅已经完全被她们掌握在手中,没必要为争一时长短而坏了长远大计。况且从公子的角度说,虞清雅成了广平王的侧妃,白露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入皇宫和广平王府,这对他们的大计越发有利。白蓉想通后就不再纠结,权当让虞清雅多活几天罢了。
白蓉还在烦虞清雅,而虞清嘉的心思早就飞到另一件事情上去。
虞清雅预知先机,平时生活可能不显,可是一旦应用到军事政局上,其实还挺致命的。而且,这对真正靠实力打战的人极为不利。琅琊王靠奇袭起兵,如果虞清雅将琅琊王的每一步行动都透露给广平王,这样一来,军事天赋平平的广平王就能牢牢克制住真正的天才,反而换来自己步步高升。这实在很不公平。
虞清嘉想的入神,突然哂然一笑。她暗暗笑自己,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历史洪流中一粒小小的尘埃,哪有资格去担忧日后的天下霸主呢?琅琊王既然能不满二十就统一南北,自有其过人之处,她在这里操心什么。
虞清嘉深呼一口气,气息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霜。虞清嘉看着廊庑外残余的积雪,突然想到,前日下了雪,狐狸精在做什么呢?
曾经虞清嘉看到雪,会想风花雪月,会想瑞祥兆丰年,会想娘亲的梅花糕,可是如今见到雪,她第一件事便是想,狐狸精呢。
少年时见雪思愁,如今见雪只思卿。
第116章 思君
清晨时分,丫鬟婆子们大早就起来,用水将院子里外洗了个遍。院子外面热热闹闹的,屋里虞清嘉也在丫鬟的簇拥下梳妆。今日除夕,按道理什么都该是喜气洋洋的,奈何八月虞老君刚去世,二房众人身上都戴孝,所以虞清嘉没有换太鲜亮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襦裙,浑身上下没有其他颜色,只有袖口处用浅红色的线勾勒着绣球花。
白芷看到心疼的不得了,她们家娘子这样漂亮,天生是众人焦点,却在大过年都不能好好打扮。她暗暗对虞老君翻了个白眼,在首饰盒中又挑了只红宝石发簪插到虞清嘉发间,确保将贵气都压住后,白芷才肯罢手。
梳妆完毕,虞清嘉站起身,满屋人都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即便要守孝,今日也毕竟是年节,虞清嘉身上的白裙质地极好,光华内敛,虽然不是大红大紫等富贵颜色,可是却自有一种低调的华贵。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虞清嘉长相美得过分,换上白色的衣裙后越发衬得她檀发雪肤,唇红齿白。冬日的清晨光线暗,屋里没有点灯,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浮尘,虞清嘉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丫鬟们看得几乎失神,银珠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下巴在哪里,她咂了咂嘴,由衷叹道:“我怎么觉得娘子最近变好看了呢。”
白芷嗔了她一眼,佯骂道:“瞧你这话说的,娘子以前不好看吗?”
“那倒不是,娘子以前就很好看,可是现在不一样。奴婢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类似于以前看到娘子,奴婢会感叹长得真好,回头再看两眼也就没了。但是现在,奴婢看到娘子根本移不开视线,看的时间长了脑子会迷幻,甚至忍不住想娘子到底是不是人。”
银珠的话虽粗糙,但意外的贴切,众婢女被她逗得直笑,就连虞清嘉也忍俊不禁。白芷不轻不重拍了银珠一下,说:“也亏我们娘子脾气好,不和你计较,要不然敢说娘子不是人,看主子不扒你一层皮。”
不过白芷这样说归说,内心里却对虞清嘉十分自豪。虞清嘉这半年长开了许多,下巴变尖,眼睛变润,腰肢也变得更加柔软纤细,显然是少女初成,已经踏入成年女子的界限,曾经属于孩子的稚气彻底消退。类似于夜明珠上的灰尘被一点点拂去,再无任何东西阻拦在外,明珠顿时散发出灼灼光彩。
白芷骄傲地说道:“幸亏我每日看着娘子,要不然等隔上半年猛得再见,恐怕冲击得心都不会跳了。娘子本来就好看,如今长得更精致,这就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气死大房那些人。”白芷痛快地说了一会,突然感慨:“唉,也不知道日后哪家郎君有这等福气,能将娘子娶回家。”
虞清嘉眉尖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眼中水光微漾。白蓉听到这话,轻笑着说道:“鹿失于野,天下共逐之。娘子这等美人,当然要由一等一的英雄来配。”
眼见这些丫鬟越说越不像话,虞清嘉脸红了,用力嗔了丫鬟们一眼:“还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给祖母和父亲请安呢。”
丫鬟们哄笑,白蓉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白蓉也不好说自己如今的心情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但是看到虞清嘉的表现,她根本控制不住想微笑。
如今庭院里一半人手都是东宫的人,所以慕容檐离开的悄无声息,后宅里消失了一个人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白芷本来也和慕容檐不熟,唯有银珠念叨过“景桓去哪儿了”。东宫众人悄悄引导了几日,很快银珠也不再关心了。
慕容檐离开一事,就如一滴水落入湖心,除了最开始震荡出来的涟漪,很快就彻底隐没不见。可是白蓉知道,公子归位一事的影响远不像表面上这样平静。公子还在虞家的时候,白蓉每次看到这两人互动都忍不住怀疑,公子莫非还有个孪生兄弟?她认识的公子和六娘子面前的公子,真的是一个人吗?白蓉每天都被酸的牙疼,可是等公子走后,白蓉却有些心疼这一对了。公子回归军中,危机四伏,六娘子留在深闺,虽然安全无虞,却一直兴致不高。白露作为旁观者,每每看到都要揪心。
然而白蓉却始终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与其说她相信缘分,不如说她相信自家公子。公子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落空过。白蓉想着,等仗打完了,公子就能来接六娘子。
白蓉乐观地等着这一天。
虞清嘉先去给虞二媪拜年。等虞老君发丧一事尘埃落地后,虞二媪亲自主持了分家一事。虞老君刚刚入土,尸骨都没有冷透,儿媳就提出分家,这在礼教看来当然是不孝。可是虞家其他族老们想想当年虞二媪和虞老君闹成什么样子,竟都觉得无可厚非。这对婆媳许久之前就已经决裂,十年来一句话都没说,虞二媪甚至为此搬入佛堂,不问世事。族老对虞俨虞二媪两夫妻的遭遇暗自叹息,现在虞老君已经死了,虞二媪想分家,那就分吧。
分家最麻烦的就是财产分割,尤其是虞文竣兼祧两房,大房祖产和二房私产界限非常敏感,李氏和其他人眼睛都不错地盯着,可是虞二媪却什么都没要,将佛堂里的佛像蒲垫一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氏几人警惕成那样,结果呢,人家压根不稀罕。
虞清嘉和虞文竣已经搬到外面,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正式分家的名头,虞二媪搬来后,二房和大房彻底两清。虞二媪搬出来后依然闭门不出,潜心礼佛,虞清嘉走到佛堂,虞二媪正背对着大门,闭眼敲木鱼。虞清嘉停在门口,跪在丫鬟递来的蒲垫上给虞二媪磕头:“孙女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岁岁平安,福寿康宁。”
虞二媪依然闭着眼,木鱼声规律低沉。她点点头,让丫鬟将放着锦囊的托盘端上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话。虞清嘉低低叹了一声,将锦囊交给白芷收着,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既然虞二媪不愿意理会凡尘,那虞清嘉也不好再打扰她。
随后虞清嘉去给虞文竣拜年,虞文竣养了一个冬天,这几日身体好转很多,可是和夏天比起来还是瘦了不少。他穿着广袖深衣,形容消瘦,越发有神仙风范。
虞文竣看到虞清嘉不自觉露出笑意,相比于虞二媪,虞文竣要热情的多。可是他毕竟久病初愈,虞清嘉陪虞文竣坐了一会,见他露出疲态,就贴心地起身告退了。
从虞文竣屋里出来后,虞清嘉在廊庑中慢慢踱步。她走了一会,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除夕,她自己都无处可去。
二房人丁一向萧条,去年时虞文竣被虞老君用侍疾的名义捆在大房,境况比今年还不及,为什么去年她却并不觉得孤单清冷呢?虞清嘉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檐角的灯笼。灯笼被雪打湿,色泽深一块浅一块,在风中寂寂摇晃着。
虞清嘉突如其来地想起另一个人,狐狸精现在在哪里呢?今日除夕,他身边有没有人陪他庆祝,陪他过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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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朔的风冷且干,从戈壁呼啸而来,不屑于任何修饰,永远带着荒漠的冷硬和凛冽。北原天黑的早,才酉时就昏昏沉沉的了。几个孩子裹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跑来跑去,比划着木剑玩攻城游戏。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晃动,撞在门框上噼啪直响,魏小郎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跑得。巷子大院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唤声,魏小郎用力抹了把鼻涕,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就拔腿去追自己的伙伴。他转身转的太急,没留意身后的路,一不留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七八岁的男孩个头虎,远远的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魏小郎“哎呦”了一声,还没等他刹住动作,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魏小郎愣愣地抬头,先是注意到按在自己脑门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