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不信,再劝:“耿老将军,我等仰慕您的高义,可是如今皇帝不仁,奸佞横行,残害忠良,你何必替差点害死你的昏君卖命?不如……”
“皇上如今所作所为都是被奸人蒙蔽,老夫只恨不能杀了那些卑鄙小人。”耿笛苍老的眼睛中迸发出逼人的光,“只可惜老夫无能,不能唤醒圣上。然而主不仁,臣却不能不忠。老夫就是死在尹轶琨那个孙子手上,也不会另投他营,背君叛国。”
耿笛闭住眼,一副“我意已决不必再劝”的神情,说:“老夫心愿已了,何公不必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广皱眉,耿笛固执的超乎他想象,颇有些难以下手。何广正打算放弃,门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这一番话正义凛然,可是也不过感动你自己罢了。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那我问你,你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
何广吃了一惊,惊喜地回过头去。方才还态度如铁一般的耿笛猛地睁眼,眸子中迸发出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亮光。目光如炬,锐利深邃,这才是属于一个名将的眼神。
“你是谁?”
何广快步走到门边,因为走的太快,都不小心呛了口气,忍不住开始咳嗽。他亲自拉开帘子,一边咳嗽一边说:“见过少主……主公,您怎么来了?”
耿笛蹭的一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暮色四合,夜风猎猎,外面的天空早就黑的结结实实。因为背光,耿笛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才慢慢看清对方的身形。
他一声银甲,头戴银冠,腰上束着繁复的腰带,侧边挂着一柄细长的刀。厚重的铠甲越发显出他修长的腿,劲瘦的腰,挺拔的肩膀。然而对方脸上,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獠牙面具。
耿笛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上的青筋鼓起:“你是何人?”
一只漂亮有力的手停在面具下方,他的手指在什么地方随意一扣,就这样取下面具。屋里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声,火光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变得跳跃不定。银色面具握住他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他抬起眼睛,薄唇轻启:“耿将军,好久不见。”
耿笛眼睛瞪大,几乎目眦尽裂。他震惊地看了一会,猛然跪下身,脸上老泪纵横:“琅琊王殿下,您还活着!”
第118章 等我
耿笛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自从章武七年东宫流血悲剧之后,朝中再无人见过那位聪慧的小皇孙。坊间不乏传言,说太子嫡幼子琅琊王并没有死,他还活在世间,在合适的时机就会出来拯救苍生。甚至有人说明武帝给最宠爱的小孙子留了一笔秘密宝藏,将他藏在深山里,故而这么多年皇帝都搜不出来。
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朝中也有人私底下讨论此事。耿笛内心里同样希望出现一个明主,终结常山王和尹轶琨的黑暗时代。然而耿笛自己也知道,民间那些传言,绝大多数都是百姓不堪皇帝暴虐统治,故而编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孙形象做精神支撑。事实上,那个孩子失踪时才十三岁,这么多年的追杀下,哪里还能活下来呢?即便能活下来,朝不保夕,时刻笼罩在被发现的阴影下,又哪里能读书成材?
耿笛这次被人劫走,他猜想过许多种情形,他想过或许有人要造反,或许是某位皇子王爷想篡位,再糟糕一点是柔然人、突厥人乃至赵国人。但是耿笛怎么也没想到,他在那张面具下面,看到的是这样一张美到极致的脸。
即便经年未见,可是这样近乎超脱想象的美丽,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人。耿笛至今深刻地记着他第一次见慕容檐的情形,那是在明武帝除夕年宴上,众王孙公子、文官武将都要出席,耿笛也受邀在列。东宫的礼乐钟鼓奏响时,同僚悄悄碰了碰耿笛衣袖,远远冲着人群指了一下:“那位便是琅琊王。”
耿笛抬头,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位天之骄子。慕容檐那时才十二岁,骨架尚未长开,颀长挺拔,精致的雌雄莫辩。习武之人对长得好看的男子多少都有偏见,可是耿笛看到慕容檐,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琅琊王美姿容,世人皆知。然而当他们看到慕容檐时就会知道,美丽的皮囊在他面前只是陪衬,那种漫不经心的杀气,危险又美丽的气场,才是慕容檐真正致命之处。
后来东宫的事情传来,耿笛深深叹息。他一度以为,琅琊王已经死了,东宫之案平反只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天底下哪有救世主。
谁知道,竟然真的有呢。
耿笛老泪纵横,一只手扶在耿笛的胳膊上,稳稳地将他扶起来:“将军请起。”
耿笛随着慕容檐的力道站起身,他垂眸看慕容檐的手,心里不无吃惊。耿笛戎马一生,几乎一辈子都在军营里生活,什么是真材实料什么是花架子他再清楚不过,简简单单一个扶人的动作,耿笛很明显感受到慕容檐惊人的腕力,以及胳膊上流畅有力的肌肉。
不知不觉耿笛心里的忌惮又上一层,隐姓埋名五年,慕容檐非但在天罗地网中活了下来,还无声无息地发展出自己的势力,连武艺都没有松懈。耿笛自问就是巅峰时期的自己也做不到如此,而慕容檐才十七岁,就已经有这样的心性手腕。
明武帝说的没错,小皇孙琅琊王最肖先祖,更甚者,超于他的祖辈们。
何广费尽口舌都没能打动耿笛,慕容檐只是说了两句话,扶了耿笛一下,耿笛就已经心潮澎湃,激动的眼神发光。两人相对坐下后,耿笛擦干眼泪,自哂笑道:“老夫失态,让琅琊王见笑了。”
“无妨。”慕容檐淡淡说,“耿将军一生保家卫国,苦守边关,乃是不二功臣,结果却被奸人陷害。是慕容一族对不起将军。”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耿笛连忙摆手推辞,“承蒙明武陛下不弃,将潼关等地托付给老夫。能为先皇效力,乃是我耿家一门儿郎的荣幸。”
慕容檐注意到,耿笛巧妙地换了个说法,他说的是“为先皇效力”。慕容檐笑了笑,应道:“将军客气,耿家满门的贡献我们都看在眼里,将军尽可放心。”
耿笛也笑,随后问起慕容檐这几年的经历,两人一来一回俱是暗话,每句话中都藏着许多机锋。说到最后,耿笛眼含热泪,感叹道:“殿下小小年纪便有这等胸襟见识,老夫自愧弗如。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在天有灵,终于能瞑目了。”
何广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他眼神动了动,开口道:“公子成材固然是太子之所望,然,东宫和殿下身上的冤名亦是太子毕生所憾。不将这些污名洗刷干净,太子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
谈话终于进入正题,慕容檐真身出来相见,耿笛追忆了半天先帝时期的事情,总不能是真的在叙旧。太子被老师诬陷有谋逆之心,百口莫辩之下自刎以证清白,整个东宫除了慕容檐,无一幸免。而东宫血案的元凶如今却高坐金銮殿,肆意行乐。想要为废太子平反,还能怎么平?
在座几人对此都心知肚明,耿笛方才对另投阵营拒之千里,可是如果幕后人是慕容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耿笛见到慕容檐的那一瞬间决心就动摇了一半,现在近距离听慕容檐谈吐说话,观慕容檐举止行为,耿笛剩下的那一半坚持也消弭于无形。耿笛固然想当一名忠臣良将,在史书上留一个好名声,所以皇帝猜忌时他慨然赴死。然而耿笛能死第一次,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试第二次。人死过一次才知活着的可贵,何况,死在那些个小人手里,也太憋屈了。
耿笛片刻之间就算了一笔明账,他死里逃生,即使回去继续效忠当今皇帝,皇帝也未必信他,到时候还会连累耿氏一大家子。相反,跟着慕容檐,能大展手脚,不必受奸佞小人的气,慕容檐本人亦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最重要的是,耿笛十分怀疑,他如果不答应,恐怕今日就走不出这扇门了吧。
双方都在不断博弈,现在何广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耿笛也拿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对着慕容檐三跪三起,这是臣子拜见君王最正式的礼仪:“臣耿笛感于殿下高义,代表耿氏一族儿郎,愿追随殿下身侧,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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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秘密院落出来后,何广快走两步追上慕容檐,含笑对慕容檐抱拳:“恭喜殿下,喜得潼关十万兵力。”
慕容檐一直清冷疏离,听到这里他眼中攒出些稀薄的笑:“先生运筹帷幕,谨慎擅谋,此一役功不可没。”
两人对视而笑,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耿笛最开始遭遇危机的时候,其实慕容檐早就知道,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提前灾难消除。但是他没有,而是任由猜忌发酵,最后耿笛不得不回京明志,几番下狱,生死悬于一线。慕容檐一直袖手旁观,直到耿笛真的要遭遇危险了,才出手救下他。
毕竟没有对比,如何能区分出昏君和明主。没有大厦将倾,如何能力挽狂澜。
他们这场谈话进行了许久,慕容檐接到消息的时候刚过酉时,现在已经黑的看不见五指。何广身体不好,站在风里吹了一会,又止不住咳嗽。慕容檐让常大将身体差得像纸片一样的何广送回去,自己则独自一人,慢慢往住所走。
走进一条小巷时,身后的街道突然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新年已至,儿童的嬉笑声老远就能听到。慕容檐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朝身后望去。
他所在之地是一片漆黑,连星光都照不进来,而几步之遥的街外,儿童穿着大红棉衣,到处跑着点爆竹。短短几步的距离,竟然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慕容檐静静地看着,忽然想看看今日的月亮。等他抬起头才想起来,今日三十,无月。
慕容檐望着深不见底的苍穹,过了一会唇角轻轻一勾。他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呢?可是每次想她的时候,他就想看月,看风,看一切可以传很远的东西。万中大概只有一次的几率,他身边的这阵风会拂过她的发梢,他凝视的月亮也会照进她的眼睛。即便可能性很低很低,他也想试试。
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接触到嘉嘉的方式了。慕容檐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短刀,屈指在刀刃上击出清越的敲击声。
去年的现在,他刚刚为虞清嘉挽起长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再不济,七月份的时候,他都在嘉嘉身边,听她唱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慕容檐在心底无声地说,嘉嘉,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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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来临时,城中佛寺撞起悠长的钟声。伴着余韵绵长的钟声,满城烟火齐鸣。
虞清嘉坐在窗前,抬头去看天上的烟火。烟火在她脸上投下一阵阵光晕,她的眼睛亦闪闪发光,仿佛倒映着浩瀚星辰。
仅仅是想着他的事情,虞清嘉嘴边就忍不住露出笑意。狐狸精那么不耐烦礼节的人,现在一定已经睡了吧。
虞清嘉手里握着去年慕容檐为她绾发时的那只白玉簪,朱唇轻启,低声唱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狐狸精。”虞清嘉望着烟火,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低声说,“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节选自《子夜歌》
第119章 赐婚
光熹三年,三月三日上巳节,虞清嘉跟着虞家众姐妹去城郊水边濯尘。众娘子们聚在一起,忍不住就说起各色八卦。
“听说这几日北方又不安生。年关时下了场大雪,柔然人冻死了许多牛羊,从二月开始,柔然骑兵就总是骚扰边关。”
一位娘子坐在水边,随口说道。她们虽然是闺阁女子,可是父兄都在朝做官,时下也不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等鬼话,所以世家女子并不排斥政事,说起朝廷大事,她们也都能接上两句。
另一个虞家的姐妹见怪不怪,说:“柔然不是一直这样么。朝中光盯着赵国和南朝,没有精力追究北方,所以柔然经常抢了就跑,朝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娘子抿嘴一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如果只是柔然骚扰,那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这次却踢到了铁板。六镇那一带不知从哪里兴起一只队伍,击退了柔然人,还将柔然的地盘抢下来不少。”
其他女子疑惑不解:“这是好事啊。”
“哪有这么简单,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打退柔然,朝廷奇怪,派人去召对方主帅说话,但这只军队却将朝廷官员拒之门外。而且,他们渐渐往南推进,其心不明。”
娘子们小小地惊呼一声,交头接耳道:“这不是叛军吗?”
“对啊。”说话的娘子弯腰拨水,水花落在湖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说:“真是多事之秋,去年秋天赵国生事,到现在西边的仗都没有打完。如今北方又兴起了其他势力,唉,接下来的事情不好说。”
“这有什么。”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子不以为意,“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朝廷总是能将叛军镇压下去的。”
这些女子们说朝廷局势的时候,虞清嘉坐在一边,静静听着。听到那个女子称六镇军为“乌合之众”,她不禁失笑。
白芷见虞清嘉摇头轻笑,笑容中似有深意,疑惑地问:“娘子,您笑什么?”
“没什么。”虞清嘉不经意地说,“只是听到有人将六镇出来的军队当做农民兵,觉得匪夷所思。”
其他地方也就罢了,但那可是六镇,世代从军,家家户户都能上马打仗的军镇,无异于齐赵两朝的发家之地。这个地方闹出叛乱岂是小事,如果皇帝还是不上心,那恐怕就该改朝换代了。
虽然朝中多线开战,情形实在说不上好,但世家女说起此事的时候依然漫不经心,口吻如闲聊一般。战乱年代起义和叛乱太常见了,动不动就改朝换代,然而龙座上的人换来换去,天下总要有人来治。世家垄断了政治资源和升迁途径,官场中八成以上的人都沾亲带故。无论皇帝是谁,都得仰仗这些人来传达政令,治理天下,不怪门阀世家对皇帝这样轻慢。
众女说了一会,话题不可避免地偏到其他方向。一个女子兴致勃勃地说起:“都说乱世出英雄,虽然北方兴起了叛军,可是也涌出几位英才。邺城最近有一位少年将军炙手可热,听说他本是幽州人,但是父亲早亡,叔叔正值盛年,他被排挤得没有办法,只能自寻出路,去邺城递了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