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侍卫们的眼中尽是慌张,要行礼,被他以目光阻止。
  他摘了她用以遮面的白纱,为她将耳饰发簪都取了,又把她身上的雪貂换作素色披风,由奢转素,又嘱咐侍卫佯作无事发生,原路回临海郡。
  而他同她一人一骑,自西至东,去了洛迦山。
  洛迦仙山,孤伫海中,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那是观音大士的修行之地,在临海郡以东,是他常为自己请香的圣地,她时常听说,尚无缘一见。
  可惜天不逢时,路途中接连几日都在下雨。
  船渡海时,巨浪滔天,风卷云涌。船夫怕船翻,不得不中途折返,将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就和寻常香客一般,躲在岸边的草棚下避雨。
  一同渡岸,又一同被送回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婆孙,她见那小孙女穿的单薄,在婆婆的怀里瑟瑟发抖,将哥哥给自己的袍披赠给了那小娃娃。
  那婆婆连连致谢,问他二人是否也要求子。
  哥哥恍若未闻,而她心慌,不晓得他是否听到。两个穿着雨蓑的和尚走入,为他们解了围,为首的一位老和尚见到沈策,当即合掌:“施主。”
  这便是那洛迦山上的寺庙主持,竟也被困在暴雨当中。
  “施主可还被心魔所困?”那方丈笑吟吟地望过来,没点破他的身份。 
  “在阎王殿的人,寻常牵挂都嫌浅薄,”他回说,“有心魔拴着,也不是坏事。”
  方丈以观海为由,将沈策邀去草棚外。沈策同这方丈有数年交情,倒没拒绝,一王一僧,冒着雨立在海边,将这雨棚让给了他们。
  沈昭昭看波涛翻滚,看他身披雨蓑的背影,想到母亲离开那夜。
  临去前,母亲屏退乳母和哥哥,塞给她一个香囊,嘱咐她,倘若日后哥哥沈策待她不善,将这个香囊给姨母,换得庇护。 
  那香囊里,绣着一个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的姓氏乡贯,是哥哥的。
  母亲来不及给她讲当初发生了什么,是分支亲族对母亲多年无子的嘲笑鄙夷,还是父亲对光耀沈家抱有一丝期望,抱来了这个儿子。但人之将去,母亲挂念的还是亲生女日后的安危,将这香囊亲手交给了沈昭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符,却是哥哥的一道催命符。
  冒充名门之后,是重罪,更不要说从军。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此物会害哥哥,在母亲安葬后,立刻将香囊烧了。
  烧掉的是他的催命符,也是她和他的“可能”。
  她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沈策被那个多疑的皇帝逼得谋了反,即便她说出两人非亲生兄妹,沈策会信,他的将士们也决计不会相信。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大好儿郎,是决计不会接受自己誓死追随的郡王是一个和胞妹苟且的人。
  柴桑沈郎,可以是无数佳人的梦中人。
  独独不能是她的。
  天黑前,雨渐小了。
  洛迦山不留夜客,眼看要日落,他们这些香客也无法再乘船渡岸。
  沈昭昭执意到岸边的岩石上,对着洛迦山的方向恭敬跪拜,为兄祈福。离开草棚前,她和婆孙两人作别,老婆婆塞了一根红绳给她,是从小娃娃手腕上解下来的红绳,趁着避雨编的,编成了一粒落花生。
  婆婆不识沈策,更不识沈昭昭。
  她以为能冒雨来叩拜观音大士,又如此虔诚的小男女,必是为了求子。所以好心送这落花生,算是寻常人的一种祈愿和善意。她无措地握着这红绳所编的小小果实,见沈策似乎没看到,也就佯作无事,收于怀中。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见到一叶扁舟在水路上停泊着。船夫见沈昭昭目不视物,好心留两人到乌棚里住一夜。岂料,沈策出手就是一小块碎金,唬得那船夫不敢怠慢,让家人送来好酒好菜,好生招待这两位外乡贵客。
  那夜,船夫自觉占了沈策大便宜,一直摇着船,穿行于镇子的水路当中,让他们有景可赏看。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她撑着下巴,听他给自己说,过了几个石桥,又有个小佛堂,如此云云。
  忽然地,酒香四溢。
  是他再开了一坛酒。夜月壶觞,难得好兴致。
  她微欠身,问哥哥讨酒喝,唇上微凉,杯口贴过来,一口,一口,是他不厌其烦地喂着她喝。
  她直勾勾望着眼前他的黑影,想说,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回府,我都高兴,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说,我这脸是故意摔伤的,是不想嫁人,不想被赐婚。
  他也像在回视自己:“什么好东西?握了一整夜?”却说得是她手中物。
  她手中被握热的红绳被抽走,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也像突然被他窥见心事。她胡乱去抓,想要夺回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送的总不会是坏东西。”
  他的身影在前,手臂的影子一挥。
  她心骤然一缩,听得落水声。
  “为何扔了它?”她眼泛酸,没来由的委屈,是喝多了两口酒,也是因为这物事的珍贵。这恐怕是她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关于两人姻缘的祈愿。
  可又不能说,只好低头,掩饰低落。
  直到手被拉起,那红绳被塞回来。
  他扔去水里的不过是鱼骨头。
  “你若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哄着,没把话说完。
  沈策的妹妹若喜欢什么,照这样子,玉雕金铸,摆上一架子都不是难事。
  “不要,”她忙摇头,“弄一屋子落花生像什么。”
  那还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笑,是醉了,笑得如此畅快。
  时隔两日,他将她平安送回临海郡。
  他要走时,她一路跟着,送着,到沈宅的大门前。白日里,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眼见她眼圈红红,哽咽着的说不出话。
  沈家大门内外,她怔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临别的酸楚如潮涌来,到他迈出门槛,翻身上马,她终于追上去,脱口叫他:“沈策!”
  艳阳下,他于马上回头,和她良久对望着。
  于战马上的男人曾踏过多少尸山骨海,一贯自嘲在阎王殿的男人被那一双乌瞳望着,许久无法启口,最后也不过是:“天要黑了,快进去。”
  他挥鞭,策马而去。
  身后,出现了一队精锐骑兵,是这几日跟随他从军营到洛迦山,又到临海郡的骑兵,一直受命在暗中跟随,从未敢露面打扰两兄妹的独处。
  半月后,姨母回沈宅,召她入宫。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以病推脱,姨母不以为意,笑说她是被哥哥惯坏了,圣旨岂是能称病不接的。姨母责难数句后,不再多言,她以为此事已过去。
  未料姨母竟早做了安排,趁她不备,绑缚于木箱内,带离沈宅。姨母是沈家的人,纵使有沈策的叮嘱,谁也不会料到这一箱“加持香”会是郡王的胞妹。
  待到临海郡外,王军接应,再无追回沈昭昭的可能。
  她被关在东宫偏殿。
  姨母声泪俱下,劝她让沈策交出兵权。如今皇帝已决定对沈策下手,姨母和表哥必须站在皇室这一方,才能保命。
  姨母料算到了,她于沈策的重要。
  可姨母没料算到,沈策的妹妹,怎会受人要挟。
  ……
  殿外的雨更大了。
  她五内俱焚,浑身恍若火烧。
  手指还在固执地想要找地板上的裂痕,以为这里是临海郡的沈宅,早忘了这是宫里。她柔柔地又问了句:“哥哥到……洛迦山了吗?”
  身边的那个不相识的小宫女终于哭了:“姑娘,从柴桑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洛迦山的。姑娘你记错了。”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泪水从眼旁流淌而下。
  好像上一刻还是意识清醒的,自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的念想也被掐灭了。
  其后两日,她只记得洛迦山,气息有进无出。
  心头挂念的仅有渡江一战,哥哥是否平安。
  弥留之际,殿门似被推开,木头碰撞墙壁。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香灰味,有水,混着手的温度,落到她的脸上。
  那不是水,全是血,小宫女早就吓得瘫倒在地,持剑走入的人浑身浴血,手上全是血。他从知道她被召入宫,就不舍昼夜地往回赶,从在数百里外听说姨母去了沈宅就知道会出大事,一定会出事:“昭昭。”
  她努力吸着气,眼泪往下冲,冲掉了脸上的血。
  “哥……”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沈昭昭的手在往下滑,又被他抓住,两只手都合在掌心,紧紧握住。
  往日脉脉盈盈的眼眸里没了光,全散了。
  “去找红布……”他声音嘶哑,在咬着每个字,喉咙里混着血。
  身后浴血的将士皆不懂这背后含义,立于殿内,全是无措。
  “去找红布!去!” 
  他知道她要什么,从头至尾都知道。沈策其人,狡诈多谋、能征惯战,能识破敌军的阵法诡计,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往日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而今,他终看破。
  谋逆可为,娶昭昭有何不可?
  你我自幼孤苦,彼此便是倚靠。
  你要我,为何我不能给。
  后记
  沈策,字牧也。名门之后,姿貌过人。
  少时多难,与其妹寄人篱下。凭战功进爵为王,善以战养战,性暴戾多疑,狡诈多谋。后招皇室忌惮,囚禁其妹昭昭,妄以亲眷制之。
  沈策兵临都城,其妹吞香而亡。策震怒,焚烧宫室,弑杀天子,海内震动。
  更有传闻,宫破之日,沈策一人一马,怀抱一红衣女子离宫。后再无踪迹,江水两岸一时无主,南境大乱。
  
 
  ☆、第一章 千年燕归还(1)
 
  台州。
  沈氏在江南已经传承到二十六世,数百年来屹立不倒,本就备受关注,沈公这次又是二十几年来初次返乡祭祖,自然有不少媒体紧随其后,把这家事弄得极为热闹。
  天朦朦亮,祭祖已经开始。
  众人从祠堂一路到内堂奉香,最后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开始论资排辈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个人上前时,都会弯腰添上一株。
  沈昭昭和姐姐作为小辈,在最后等着。
  她身后的两个记者,难以挤到最内侧,索性放下相机开始低声八卦。
  “现在献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竞选财政部长,没想到他辈分这么低。”
  “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辈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
  她听这话,努力往前排看,没看到那个男孩子。人实在太多了。
  到接近午饭的时间,祭祖终于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内外的媒体人用餐,地点就在老宅,由专门请来的师傅做斋膳。
  几个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负责招待外客的用餐。
  母亲把两姐妹交给了沈公的两个孙子沈家明和沈家恒照看,沈家明昨夜见过这对小双胞胎,给沈家恒介绍说:“都是远房表妹。秦昭昭,沈昭昭,一对双胞胎。秦是姐姐,沈是妹妹。”
  她们的母亲才是沈家人,所以是表妹。
  “等等,你把我说糊涂了,”沈家恒一头雾水,“双胞胎?为什么两个姓?”
  沈昭昭和姐姐相视,都笑了。
  自从昨夜来,这问题她们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姐姐跟爸爸的姓,妹妹跟妈妈的姓。”
  “那平时怎么区分,大昭和小昭?”
  “还大乔小乔呢……”沈家明轻声对自己弟弟耳语解释,“他们爸妈分开得早,姐妹俩一人带一个,没这种难题。”
  沈家恒被解了惑,仍盯着她们,似还有疑惑。
  “是不是还要问,我们为什么长得不像?”姐姐甜甜一笑,望着这位远房表哥。
  说实话,这双胞胎生得差别真是大。 
  姐姐下巴尖尖,鼻高,眼窝深,桃花眼,眉毛很浓但因为年纪小没刻意修过,有些杂、不是很齐整;而沈昭昭是鹅蛋脸,面颊有肉,偏杏眼,眉毛弯弯,生来就整齐。
  嘴唇那里最不像,姐姐是薄唇,她唇形偏圆润。
  “我们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沈昭昭也对两个哥哥笑了。
  是异卵同胞。
  父母从小就这么告诉她们。
  两个哥哥要招待客人,要叫人开车送她们去看沈家玉坊。 
  姐妹俩都表示没兴趣,问人要了一把雨伞,一同撑着出去闲逛。
  沈家在这里有三处宅院,一处捐给了当地政府,一处开了玉器展馆,仅留了这一处地处偏僻祖宅。
  因为位置极偏,完全没商业化的痕迹,全是一家家的寻常住户。
  桥有,未经过修葺,窄巷有,被连日雨水冲泡的泥泞难行。
  她们绕了一个大圈,没看到什么好景致,反倒连着看到两个荒废的空院子,尽是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
  两人商量着,还是回去好,
  远看着有家敞开式的糕点铺,没招牌,倒是像卖吃食的。
  巷子积水多,姐姐脚上是白鞋,怕弄脏,不肯往前再走。
  她倒不怕,把伞留给姐姐,用手挡在头前,绕开几个水沟,用手挡在头上,跑到了铺子前。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各式花糕的价格。
  屋里没亮灯,西北角的炉子生着火,照得室内半壁亮堂堂的。
  面前几个藤编的篮筐空着,里边笼屉也是空的,她往里看,终于看到的右边桌子上有刚做好的一排花糕。一只手打开了深蓝的布帘子。
  终于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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