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因这骰子,表外公也和妈妈聊多了一会儿博|彩生意。
  隔年,也就是澳门回归后第三年,一直被垄断的博|彩|经营牌照终于开放,这也算是回归后的一大利好消息。妈妈因此和澳门沈家来往频繁,起先是生意上的事,后来也交杂着私事。
  因为妈妈事业的忙碌,她高中都在女子寄宿学校读书,慢慢从妈妈的话里发现有个沈叔叔被提及次数增多,多到让她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家庭变化。
  高中毕业的夏天,妈妈在客厅里给她倒牛奶,忽然宣布:“妈妈要结婚了。”
  “是不是澳门的那个沈叔叔?”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眼睛像小鹿一样,黑眼珠比寻常人都要大一些,所以比一般人眼睛都要亮,“对吧?我没猜错?”
  妈妈在笑。
  她趴到吧台旁,咬着玻璃杯沿,对妈妈暧昧眨眨眼。
  一两秒的空白时间里,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明明是喜讯,却突然有了逃避的怯意,竟然盼着自己猜错了。
  但母女连心,怎么会猜错——
  “对,是那个沈叔叔,以后你真要叫沈策哥哥了。”妈妈最后说。
  五年未见,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成了真哥哥。
  她脑海里的他还是在水榭里一手搭在檀木四仙桌边沿的大男孩,试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样子,心像在湖面上打水漂的小石头,留下一连串涟漪,飞去了对岸。
  为了迁就两个女儿的假期时间,婚宴就在这个假期。
  妈妈作为新娘子,自然要提早动身,而她在三天后乘飞机先到香港,和姐姐汇合,一同去澳门。
  漫长的飞行路途后,一落地,连着收到了两条变动消息:
  姐姐登机的机场紧急封闭,不得不改签,会直飞澳门,明日抵达;大后天会有两个表姐到香港,作为婚宴的主人方,她要等表姐们,再一同坐船去澳门。
  真是措手不及的变动,她在这边连酒店都没定。
  她先提了行李,出关后,避让着举着纸牌的人群,冲出了重围。正想要打电话订酒店,一只手握到她手边上,攥住行李车的银色扶手。
  她惊吓中回头。
  陌生的,不,是熟悉的脸。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下,还是当初的眼睛,后来她研究过这个眼睛叫双凤眼,有这双眼的人执着近乎到偏执,常有富贵命。他比五年前高了许多,那年他十六岁,还是少年身形,现在完全是个年纪正当好的年轻男人。
  沈策手撑在行李车的扶手上:“认不出了?”
  沈昭昭嘴唇微张开,想说话,不晓得说什么,自己先笑了。
  “我在想,要怎么叫你,”她脸红于自己的表现,低头搬行李箱,被他接过去,一手一个,码在行李车内,“叫哥,哥哥?还是沈策哥,还是——有排行吗?”
  到底怎么了,见到他竟然会紧张。 
  “我爸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我。”他的嗓音也比少年时有了很大变化,低,但声线并不粗,很能抓人的心。
  “哦,对,我妈说过。”
  新的家庭里真正能互称兄妹的,仅有他们两人。
  猛地面对面,她都忘了。
  等理好行李箱,两人凑巧又对视了一眼。
  “我们去哪?”她移开目光,看周围的几个出口。
  “想在这里住两晚?还是想过海?”他给了两个选择,“可以直接去澳门?”
  沈策家除了长子长孙被要求必须住在澳门,余下人都在香港这里,所以他家在香港这边有一栋楼。但因为婚宴在海对面办,澳门也早就为宾客们定了酒店。
  两边都能住。
  沈昭昭摇头:“不想过海了,今晚在香港吧。”
  她刚下飞机,不想再折腾。
  沈策没什么异议,推上行李车,往停车场走。
  沈昭昭跟上他,手倒背在身后,银色的链条包在背后随着走路的节奏敲打着自己的腿。最热闹的机场出口,来往都是匆忙的旅人,常年照明的白色灯光,行李车四散……她试图用杂乱的景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他的注意力。 
  “我知道四为什么是红色的了。”她忽然说。 
  他递过来一眼:“还记得?”
  “那天你一走,我问了表外公。”她认真说。
  他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想到你记得,”他说,“忘了留个电话给你,应该直接来问我。”
  “以后都是一家人,联系容易很多。”她顺着往下说。
  “对,”沈策重复着她的话,“以后是一家人了。”
 
  ☆、第三章 千年燕归还(3)
 
  两人到了停车场,沈策刚要打电话找司机,就有四个年轻人在远处停泊的跑车旁招手,在叫他。沈昭昭还以为他带着朋友们来接自己的,但看他的神情,好像并不知道这几个朋友来。
  围上来的男人带着热情的笑容,望着沈家这位新妹妹。
  “你哥哥下午有个约会,家里早安排的,给推了,说要接妹妹,”为首的一个穿着黑T恤的男人说,“我们都在想,沈家还有什么妹妹是我们不认识的。就跟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对方主动伸出右手,“梁锦荣。”
  他们帮着搬行李上车。
  “你妹坐我车?”梁锦荣问他。
  “我坐我哥的车。”她不想坐陌生人的车,怕没话说。
  “你哥没开车来。”另一个男人笑着说。
  沈策看他们今天全开的双座车,心里约莫有了谱,梁锦荣是故意的。沈策把梁锦荣的休闲西装领子拽了拽,看上去是替他理衣服,其实重点在后边的动作——右手拍了拍梁锦荣的肩,握住:“开车当心。”
  “难得见你紧张个人,”梁锦荣躲开沈策手,为沈昭昭殷勤地打开车门,“既然上了我的车,还会出事吗?”
  等到车上,梁锦荣始终保持着热情,陪她聊着。
  “他为什么不能开车?”她忽然问。
  “谁?”梁锦荣很快明白,“哦,他是色盲,红色色盲,不过有驾照。就是不喜欢开车,”他看昭昭,“你不知道吗?”
  难怪在花糕店,他会一次一次地反复确认。
  梁锦荣像找到了能和她畅聊的谈资,又神秘地说:“他生下就被送去内地,在江南住了几年,和这个好像有点关系。”
  他们在中环吃的饭。
  这几个都是沈策自幼长大的朋友,同在英国读中学,大学也多就读于剑桥和伦敦大学。起初她还在奇怪怎么都在英国,想到香港回归前的背景,估计是送过去最方便,一代代的成了习惯。
  他们闲聊时,都喜欢把话往沈策身上引。一来,在这几个人家庭里,沈家是唯一坚持不上市的,也没有信托基金,财务不公开,神秘感油然而生,焦点自然会到他的身上,从小如此;二来,沈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年纪正当好的谈恋爱人选,虽然结婚尚早,大家也都想给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牵线,谈个恋爱,喝喝茶,约约会,家庭之间更亲密,以和为贵,“合”更为贵。
  这些人对他的生活极了解,连他前些天从英国回来是和哪个女孩子乘一趟航班回来的,都要拿来玩笑……沈策后来被说得烦了,说还有下午茶之约,带她先走。
  不过都是借口。司机早等在楼下,没什么下午茶,是要回家。
  “去小楼。”他说。 
  在香港沈策的父亲有两处房子,大的是曾祖父送的老式花园洋房,在浅水湾还有个他父亲年轻时创业,自己买的小洋房,一直被沈策叫小楼。
  一栋小小的楼,老辈口味的装饰风格,家具地面和挂灯,包括挂毯都是棕色和暖棕色、暗黄色的调子,整体亮度低,但很暖。
  一楼是客饭厅和厨房,夹层是影音室,二楼本来是沈策的房间,他让人整理出来给她住,自己搬去了三楼父亲的房间。因为常年无人,他也还在外读书,所以这里会有人定期打扫,也有物业照看,所以没有雇人常年在这里。
  只有一个司机在这里,还是从洋房过来的。
  沈昭昭听他和司机的对话,听出本来继父还准备了两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被沈策拒绝了。
  也就是说今明两天,只有她和沈策同住。
  “睡醒叫我。”他指床头的对讲电话,把她留在房间里。
  她住的蒙特利尔和这里时差正好日夜颠倒。等睡醒,已是午夜。
  她摘下电话听筒,想想,放回去了。
  太晚了,还是自己活动活动吧。
  这个时间,正该饿的时候,她腹中空空,记得厨房在一楼,按脑海中的印象摸下楼。夹层的影音室虚掩着门,有光透出来。
  摸过去,往里看。深蓝色的皮质大沙发里,沈策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回来冲过凉,换了深灰的棉质长裤和短袖,此刻两腿交叠着,舒展伸长在沙发前,睡得沉,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不停在他身上和墙壁上变幻着。
  一阵嗡鸣,在沙发角落里。 
  他被惊醒,眯着眼坐直,还在和睡意做着抗争,直到瞧见门边笑意满满的她。
  沈策活动着睡僵的脖子,离开沙发。 
  “时间太晚了,”沈昭昭说,“没想打电话吵你。”
  他关掉电影。
  “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她看他眼里有红血丝。
  现在是正常人要睡觉的时间,陪她熬着太伤神了。
  沈策站到她面前:“不管你,我上闹钟干什么?”
  他的手越过她头顶,揿下开关。轮轴带着厚重的窗帘走向两端,像卷轴被展开,亮出了窗外远处的浅水湾。
  “我以为你要出去。”她从下往上看他的脸,看到鼻梁的阴影。 
  “去哪?”
  兰桂坊。梁锦荣中午说过,今晚有许多他们的朋友在,想认识他们兄妹。
  他的热息,落到她的额头上。
  她心悬悬着。
  想起在沈宅那夜,决胜局。他说:“过来,坐我身前。”说着将身子靠后,让了前半个椅子给她坐。她玩得兴起,靠到他怀里,沈策的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肩,紧握她的双手,和她握着一个骰盅,摇出了最后的点数。
  等骰盅揭开,点数出来,他开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来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肤偶尔都会碰到她的耳朵、脸……
  木格子窗隔开的光,月影憧憧,还有灰白的墙,陡然在脑海里立体。
  那夜,沈家恒双手将全部筹码推到两人面前,还在笑着说,既然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不如将这娃娃亲定下算了……后来他送骰子给自己,连沈家明都难得开沈策的玩笑,照澳门的法定结婚年龄,等三年再说。
  不过,都是哥哥们的玩笑,少年们的口无遮拦。
  沈昭昭以为他要说话,完全没有。
  他估摸是还困着,手搭在开关那里的墙壁上,没动,微微闭着眼睛,被窗帘最后全打开的咔哒一声惊醒,睁了眼。
  “下楼等我。”他低声说了句。
  沈策推开一扇门,里头是浴室,从镜子里看她还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说得脸热,转头下了楼。
  身后传出阵阵水声,很清晰,一听就是没关浴室门,估计他还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门没打开前,沈昭昭绝对没想到那是干什么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习惯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来,对自家厨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机帮着买的各种食材,色彩丰富,在红、紫红、黄、淡黄、白、奶白、青里,她认出了豆苗的浓绿。
  他刚好指到这个。
  沈昭昭意外惊喜:“你会做?我最爱吃这个。”
  “酒香的?”
  “好。”竟然真会。
  他拿出豆苗:“看看还要吃什么。”
  她喜欢吃素,弯腰挑选,冰箱里真是各种素菜都齐全,正对口味。
  沈策离开厨房,再回来,拿了瓶五粮液,像专门问过谁,为这门菜事先备下的酒。难道问过妈妈?这是妈妈最喜欢用来炒豆苗的酒,因为她从小爱吃,妈妈试过几种白酒,发现用这个炒出来最香。
  沈策特地让她去天台等着吃饭,没多会儿,几道菜全齐了,除了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两人在游泳池旁,吹着风,她脚踩着拖鞋,一翘一翘地玩着,目光时不时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说,”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他聊着,“你小时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锦荣,当然话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没说话,把酒杯递过来,转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没动。
  “不喝酒?”
  她点头。
  其实会喝,但第一晚单独相处,还是收敛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抿了小半口,缓缓喝下去:“我生下来被抢救,走了几次鬼门关,医生说很难活。爸妈舍不得,就找了个人过来看,说是尘缘薄,澳门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认了。
  “在江浙吗?还是哪里?”
  “普陀山附近,一个小镇子,”他看着酒杯,“住到三岁。”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没去过,听同学提过一回。
  沈昭昭继续用脚指头勾着拖鞋,在脚下的地面上轻打出一个个小拍子。一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笑了笑:“你接着说。”
  “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是喝得尽兴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着她。
  被自己哥哥盯着,盯到思绪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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