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我刚在的地方,信号不好,”他说,“要不要来找我?”
  她看四周:“你告诉我怎么走。”
  沈策在电话里指挥,她独自往前走。
  沈家祖宅地处偏僻,倒也有一个好处,附近都是熟悉的邻里,没外人进出,不会有大危险。上一回来,桥未经修葺,下雨后路面也不好走,这十年间路和桥都重修过,水边新装的路灯偏矮,在婆娑的树影中连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灯影,为她照亮了前路。
  绕了一大圈后,停在一个院子前。
  沈策让她直接进院子,顺便上锁,挂了电话。
  她仰头看,没牌匾。
  十年前她见到过这里,连着两个院子都是荒废的,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如今竟被重新修盖,成了一处新宅。
  她带着几许期待,轻推门。
  本以为是像沈宅一样,四平八稳的一个宅院,门外热闹,门内更是人流不息。未料,倒像是隔绝了车马喧嚣的私宅。 
  她把大门上锁,在两侧竹林的沙沙声里,往第一进走。
  绕过屏风,汉式木屐摆成一排,一对对都是女款,是她的码数,木屐漆画不同,所系彩绳不同,像在说:挑你最喜欢的。
  昭昭认真挑了双系五彩绳的,将凉鞋留在第一进。
  盛夏水塘,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昭昭在木屐的动静里,仔细看那些锦鲤,想,这家主人真是用了心,挑得都是尽量一式样的鱼来养。
  到尽头,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这是进了后院。
  沈策在四面空的水榭里,摆了一桌酒,在等她。他自斟自饮已经喝了不少,听木屐声,微抬眼,黑色眼眸盛着微醺后的水光。薄唇压在杯口上,静止不动,看她走向自己。
  昭昭把木屐留在外,光着脚,到他身边跪坐下来:“不习惯穿木屐。”
  他把她的脚腕抓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检查她的脚指,有没有被磨红。
  “不嫌脏?”昭昭到处找消毒巾,给他擦手。
  “不嫌。”他耳语。
  她嗅嗅他的下巴,好香。别人喝酒,掩不住的酒气,她觉得难闻。沈策喝酒,像酒酿出来的美人,里外透着甜丝丝的香。
  “哥,”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下唇,“生日快乐。”
  他也亲她的,慢慢品她的唇:“想要什么礼物?”
  “你生日,为什么问我?”
  “我生日,自然是我送你。”
  这是什么歪理。
  昭昭亲他的眼睛:“你。”
  沈策点头。手放到衬衫上,一颗一颗,解到第三颗,她忙按住他的手:“一会儿上菜的人来了,被你吓死。”
  “没人上菜,都走了。”他就是吓唬吓唬她,拿起酒壶,为她倒酒。
  “你包下这里了?”
  “这宅子是你的。” 
  她惊讶:“……你买的?” 
  “对。修了四年,去年刚完工。”
  昭昭放眼看四周,池塘,假山,还有水榭,树影憧憧,夏花邻水。这水榭不像传统式样,除却四角原木柱撑起的避雨顶,四周没有遮拦,铺着原木地板。她往水边看,稍不小心,裙角就会滑下去,到水里……
  急忙赶回来为他庆生,他却备了一份大礼等着自己。
  “怎么想到盖这个?”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盖个宅院吗?”他把杯子递给她。
  “明明没有,我说的是给你盖一个。”
  “是吗?”他作糊涂状,“我记错了?”
  昭昭见他眉眼隐的笑,知他故意装傻,不禁再看四处。
  桌上几碟小菜,下酒用的,有酒香豆苗,他亲自给她炒的。沈策不让她动筷,任她赏景,给她喂一口菜,灌几口酒。没大会儿,成功把酒量极差的她灌醉。
  她撑着下巴,在矮桌旁,醉眼惺忪地望他,手沿桌边滑到他的手背上,像个登徒子:“要下雨了。进屋?还是在这里?”
  “随你。”
  一醉就占他便宜,这毛病改不掉。
  虽然灌她酒是他有意而为,想在生日这天见一回美人醉酒,但他并不急于做什么。昭昭摸上他的臂弯,隔着纯棉衬衫的布料,在他手臂上轻划着:“我去忙了大半天,你都不想我。”
  “想。”
  她努嘴,沈策给她喂了一口酒。
  她摇头,努嘴。
  沈策识趣,喝了口,手掌覆到她脑后,嘴里的酒喂给她。
  “那骰子……”她一醉酒,意识就飘,十万八千里都能溜出去,莫名想到当年在水榭初见的骰子,“你当初为什么送我?”
  未等他答。她俯身过去,呼出的气息,落到沈策的下巴和脖上,细细亲着。
  “有没有听过马嵬坡的典故?”
  她轻咬他的耳垂:“嗯。”
  那时他未见过昭昭,不知有前尘往事。外公把骰子给他,讲到四和一为何是红,自然说到唐玄宗和马嵬坡。这骰子是外公和外婆定情信物,外婆让他送给喜欢的人。他说没有。外公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答,不知道。
  他那年十六,对情爱无感,没设想过未来女友的样子。但他有预感,他会等到一个——哪怕是面对马嵬坡困境,万马围困他一人,让他在自身性命和她之间做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保住对方的……女孩。
  “如果是我,面对马嵬坡困境,我会选你。这就是送骰子的意义。”
  ……
  两人对视着。
  她似懂非懂,意识不在躯壳里,早忘了自己问得是什么,撑着下巴,对他柔柔一笑,指不远处的屋檐:“鸳鸯瓦。”寓意多好。
  她曾想盖宅子送他,檐上尽是鸳鸯瓦。
  他并不在意她的思维跳跃,乐得陪她闲话:“对,鸳鸯瓦。”
  “我喜欢江南。”美人靠,鸳鸯瓦,每一处都妙。
  “你喜欢哪,我们就住哪。”他答。
  她高兴了,对他努努嘴。酒杯被递到她唇边,她闻闻,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喝了,推回去。沈策兀自一笑,仰头饮尽,以双眼灼她,只有她。
  昭昭手指在桌面上划着,似乎有委屈。
  “有什么想和哥哥说的?”他柔声问,诱导她,“忽然觉得委屈了?”
  她眼神溜着,溜到地板上,轻声抱怨:“你都没说过爱我。”
  他笑了。
  不是不想说,这话过于单薄、苍白,完全撑不起对她的感情。
  见他只笑不说,她眼底黯了。
  “把脸抬起来。”
  她抬起脸,和他对视。暗红灯笼的光在他眼里,如荒野坠天火,烈焰落湖面。
  “我爱你,”他说,“昭昭,我没爱过任何人,只爱过你。我做的任何事,不管好的,不好的,擅长的,不擅长的,都只对你一个。”
  她乍喜,眼睛弯弯,轻咬下唇,笑得脸都红了。无法言说的高兴。
  酒撞碎了前世今生的一条线,他像回到了千山脚下的深宅。雨落水面,起初是细密无声,其后是珠落玉盘,雨声愈大,风愈大。
  他怕她受凉,用外衣盖她的肩:“抱你进去。”
  “屋里热。”她不依。
  他作罢,以衣裹她,抱到怀里,给她倒茶。
  深夜的雨雾里,她窝在他怀里,仰头想看清面前人,可又迷糊困顿,睁不开眼。这一刻竟像幼时的夜盲,不见人面,只有轮廓。
  她用脸挨着他:“亲我。”
  嘴唇上的濡热,如她所愿。
  吻到深时,她把他压到地板上。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旋转,光影里,柔软的唇在他的鼻梁、眼,还有唇上游走。沈策阖了眼,不想打扰她的兴致。
  两人的影子在原木地板上拖得极长,滑入水面,起伏绵延,比雨还急。 
 
 
  ☆、第三十五章 烟雨落江南(3)
 
  隔日,昭昭将宅子逛了一圈。
  再古朴的宅子,厨房里都是最现代化的。沈策知道她爱吃蛋糕,特地在墙角摆了个冷藏柜,里边是一排排小蛋糕。宅子里的工作人员都可以随便拿来吃,每日吃空,永远能保证隔日有最新鲜的补上。
  昭昭捧着盘子,在挖栗子蛋糕,正好碰到沈策带团队的人来吃茶点。
  这是她初次见他和团队一起,今日的沈策和昨日不同。虽不见外客,没穿西装,以休闲长裤和短袖应付属下,却给人以万军压境、按兵不发的震慑感。他在工作场历来是不苟言笑,偏这群属下不怕他。难怪沈策说过,他的团队都是一堆激进派,和他一样。 
  永远穿着最不商务、最随便的衣服,吵着最凶的专业架。大家来自不同地方,争执多了,互相都把同事的母语学了个七七八八,只为吵得尽兴。“我很多语言都只会听说,甚至有的只会听、不会说,全是听他们吵架吵出来的。”沈策如此介绍自己的属下们。
  而此刻,这些工作狂们全静了、不吵了,盯着她看。
  沈策对于这几年的“消失”,以最简单的“为情所困”一笔带过,所以昭昭在还没露面前,就成为了一个内部传说……以情困住一个这么凶悍的男人,让他放下全部事业人间蒸发的女孩,该是怎样的?这个谜团,笼罩在团队上空五年——
  “我女朋友,沈昭昭。”他说。
  昭昭抿着奶白和巧克力色混杂的蛋糕,被十几双眼睛注视着……她握着勺子的右手,慢慢地、缓缓地对大家摆动着。
  大家静默。
  她静止在那,以目光问询沈策:我是不是一嘴巴巧克力?
  沈策不动声色瞄了一眼门外:当然。
  昭昭心领神会,当即抽出纸巾,挡住自己的嘴,对大家笑着说:“抱歉,知道有客人,我就不吃带巧克力酱的蛋糕了。你们继续。”
  她前脚离开,身后一群人就放肆起来,当即追问老板婚讯。
  “难说,”他在她身后说,“和她求婚几次,都没成功。”
  ……胡说。她边走,边默默回。
  马上有人说,看得出来,老板一直戴着戒指,女朋友两手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谁被拴住了,谁还没没定心思。 
  又有人说,大家别上当,老板坏得很,连自己女朋友都算计,明知道人家没走远,能听得到,显然是借大家的口在逼婚。
  ……眼看众人在沈策的误导下,离真相越来越远,她经不住停步,回头悄悄瞪了他一眼。
  沈策猜到她终究会回头,一直在餐厅门边,隔着长长的走廊,望着她笑。昭昭的埋怨都散了,还有点窘,是因为想到他身边还有一群人在旁观。
  她到水榭看了两三小时的资料,那一笑都还挥之不去。
  “这位,是昭昭?”
  她一回头,看到沈策身旁站着一位中年男人,年纪四十出头,却满头白发。发色极均匀,看上去像有了白发后,索性染得全白。
  昭昭手撑桌起身:“你好。”她征询看沈策。
  “这位,就是邵小绾的毫无缺点先生。”沈策语气轻松,介绍着这个中年人。
  她醒悟:“叔叔你好。”
  沈策讲到过,他妈妈再婚的男人贺正霆,年纪要小。少年时对邵小绾一见倾心,他刚毕业回国,不敢追求,只是尽可能出现在邵小绾喜欢去的任何场所,慈善宴会、赛马场等等。邵小绾几次拒绝,他锲而不舍,两年后终于过渡到男女朋友阶段。邵小绾不想再婚,也不再要孩子,想把全部东西留给沈策,一直言明两人关系最多到这里。男人当即答应,为表明态度做了结扎,引起家内震怒,他坚持己见,自立门户。这场恋爱一谈十几年,直到金融危机,男人多年积累资产成了负值,提出分手。邵小绾知此时结婚更像施舍,不认分手,只说等他。两年后东山再起,他再露面已是青年白发,一提求婚,邵小绾立刻答应,还让邵家主动提亲,重修了男人和家里的关系。
  结婚时,他找律师拟了婚前协议,邵家再势大也都是沈策的,和他无关。单这一点,守信一生。
  沈策当时说:“这个人,你有机会见的话,就会知道他比我父亲还严肃老成,可我妈妈就觉得他哪里都好。过去不喜欢我爸的地方,到了他身上,都成了优点。”
  所以哪里有人没缺点,都是各花入各眼,
  对比两家父母,她暗自庆幸过,自己和沈策相遇得早,虽有分合,也算老天照顾了。 
  ……
  “叔叔你坐。”只要有人对沈策好,昭昭就恨不得十倍得好还给人家,尤其这个人在沈策生病那几年,出了大力气。她把被自己的文件堆满的矮桌清理出来,堆到地板上,“叔叔你想喝什么?还是吃什么?你们坐,我去拿。”
  “你妈妈不是说,你宠妹妹,不肯让她做事情吗?”贺正霆问沈策。
  “她是装的,”沈策按昭昭的肩,让她老实坐着,“我们过来前喝过东西。”
  三人都盘膝坐下。
  “我太太说你漂亮得不像真人,沈策配不上,”男人认真说,“她说这话不好直接说给你,像未来婆婆的故意讨好。让我第一次见你,必须转述。”
  她脸热:“谢谢叔叔。”
  “她还说,你眼光了不得,大学帮沈衍太太买楼,两年赚出一套尖沙咀的公寓。”说完,他对沈策说,“你知道我多少朋友都是炒楼到破产。楼市一跌下去,就是那个地区经济崩盘的时候,想升回高点太难了。当初东京经济好,炒楼到高点的那些人,一崩盘再没涨回去。眼光很重要。”
  她被夸得脸红。
  “她还说……” 贺正霆笑着问她,“你还想听吗?”
  “叔叔您再夸,我会被夸坏的。”她玩笑着,摆手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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