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所以,她和沈策预备在祭祖后,公开关系。
  在祭祖前,她回蒙特利尔答辩,结束学业,拿到学位。
  导师建议她把博士读完,她掂量着时间,婉拒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进修。妈妈兼顾两个沈家,重心在表外公这里,那边沈叔叔需要帮手。她想有资历进入核心管理层,至少要锻炼十年到十五年,再读书,真来不及了。
  她把蒙特利尔的东西收拾好,打包寄回了台州老宅。
  接下来,沈策的工作重心在江南,不管是他自己的事业,还是沈家基金会的活动都是。而昭昭进入沈家金融集团,第一个开发区项目也在江南,估计要在那里住几年。
  回到老宅那天,已近傍晚。
  她把行李交给表外公的人,问了句谁到了,年轻人回答,该到的都到了。
  “我哥呢?”
  “在前厅,让你到了直接过去。”
  她颔首,往第一进走,经过两侧栽种的小竹林。
  第一进里,以屏风隔开了前后两片茶厅,外边招待来客,屏风后,三两聚集着和她一样刚赶到的沈氏后人代。昭昭见几个人面善,点头招呼,大家全记得她。十年前的一群孩子里,沈昭昭是最漂亮的,众人都印象深。
  她挨个认着亲戚,寒暄说笑,有个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T恤的男孩子走入屏风后。看上去初中刚毕业,十四五岁上下。
  她猜是当初看跑马灯的四岁外甥,笑着倒背手,对男孩子笑说:“让我猜猜你是谁?”
  男孩子点头:“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谁。”
  她笑了:“当初你只有这么高?”
  看年龄,她能对上号的就是那个看跑马灯的小外甥。 
  男孩子没回答。
  两个年轻女孩,还有几个搬着几大箱子行李的男人进来:“沈公交待,我们不用去酒店,直接住这里。”
  昭昭恍然,这是沈家的客人。她对男孩子抱歉笑笑,离开第一进。
  男孩子立在原地,看她背影。方才她那双眼像瀑布冲刷下最亮的乌黑鹅卵石,在水波下,折着盛夏的光。淡红的唇……竟有女孩子的唇让人看着就能想象出有多柔软。她美得让他一见便敛住呼吸,什么动作都不想做,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人已经离开,唇上的红还留在脑海里。
  他能肯定,这就是自家用尽方法,却怎么都娶不进门的女孩,沈昭昭。
  昭昭从青瓦下的长廊,进到第二进的庭院。
  身后,方才那个男孩子跟上来,有沈家人领着,也是往一个方向去。昭昭见这个小男孩始终看自己,对他友好笑笑。
  正厅内,沈公在,还有一个两鬓有白发的中年人。
  沈策在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外人很难辨出他的喜怒,因为他除了对年长老者,余下人都是一个神态,凶得要命。但昭昭能看出他的心情,此刻的沈策不是很愉悦。
  她叫了句“表外公”,到沈策身旁坐下,以鞋尖踢他的鞋。
  沈策瞥过来一眼,目光柔了两分。
  两分钟后,谜底揭晓。
  让沈策不悦的是这位中年人和小男孩,确切说,是一桩往事。
  当初昭昭和这家订婚,长子退婚后,换了次子,后来因为昭昭要退婚,转达给这家。也就是面前的这位掌家人——双鬓花白的中年人从中斡旋,不想断了结亲的机会。两个沈家一个喜好张扬,一个喜好深藏,结亲沈公容易,沈策家历来深隐于世,更有家风,支持自由恋爱,不屑联姻,想结亲极难。唯有沈昭昭身份特殊,横跨两边,是上上人选。 
  对方甚至提出,家里的任何一个后辈,随昭昭挑。
  沈公碍于人家的坚持,一时无解。
  昭昭写了第二封邮件,向那位长子求解。
  长子带歉意回复,认为是自己没有解决好退婚,处理方式有问题,责任在他。他建议婚约回到最初,他会再找机会,强行退婚。而昭昭这里,不必理会一个假定婚约,照常过自己的生活。 
  那人言出必行,清明前后,以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为由,再次悔婚。
  两次悔婚都来自对方,他们理亏,一纸婚约顺利作废。
  昭昭感激人家的帮助,记得邮件里提过在筹备一个大项目,支持江水两岸的本土制造业。她主动牵线,促成了澳门沈家第一轮注资。一来表示答谢,二来也是认可这种利民好事。
  当然,面前两位客人并不知此中细节。
  此番来,带来了一批古物,就是为了支持捐赠活动,当是悔婚赔礼。
  昭昭得知对方来意,暗暗高兴:这桩退婚,只赚不赔。
  她瞄了一眼沈策……脸色确实难看。
  相比而言,反而是昭昭更坦然,反正天下男人只有两种:沈策和旁人。除了他,谁对她都是路人甲,无所谓的存在。
  甚至还好笑:哥你摆什么黑脸,人家来送礼不好吗?
  那个中年人已经让人把藏品送入沈家私人博物馆,此刻在墙壁上投影了藏品资料,给他们介绍。
  “我见过你母亲两次,”中年人对沈策说,“没想到你会是邵小绾的儿子。”
  沈策未答,喝茶。
  沈策母亲再嫁的早,沈策在外读书,鲜少人前现身,众人都无法将这对母子真实联系上。有不少人背后说,沈策不是母亲亲生,邵小绾只是名义上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这个私生子,才导致父母离婚。父母为保护他,任由传闻扩散。身为沈翰中的独子,已是磨难重重,再被认定是邵小绾唯一的儿子,怕更麻烦。
  这个传闻扩散极广,中年人本有几分相信,今日见沈策,颇有邵小绾那种“谁都拿不住”的潇洒,倒觉传闻是假。母子果然像。
  “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会喜欢这些历史上的东西。”对方见沈策不答,下不来台面,转而和沈公说话。
  “他学的人类学,好像和历史有关?”沈公和沈策确认。 
  “主要方向是政治人类学、宗教人类学,都和历史相关,”沈策答沈公,“人类学本来就是交叉学科,和社会学、历史,哲学都分不开。硕士时拿得算哲学学位。”
  说到这个,昭昭想到当初婚宴前,猜他是学士学位。后来知道低估他了,那年他硕士结束,正准备再读博。可惜后来始终病着,耽搁下来。
  墙壁上,影像跳出,第一个她就认识。
  “金缕玉衣?”昭昭问。
  “对,”接话的是坐在父亲身边的少年,“这个,是千年前沈家赠予给我家祖辈的,今天,算是完璧归赵。”
  “这个不是丧葬用的吗?”昭昭诧异看对面的两位,拿到先要开棺。
  少年唇角被牵动,笑了:“你以为我们会开祖宗的棺吗?”他在父亲授意下,起身,走到影像前,介绍来历:“这玉衣不是棺中所出,一直没用过。周生家曾有一位据守长安的王爷,在野史上……是佞臣,被皇帝赐死,没有墓地。”
  昭昭联想到了刀剑主人。
  “他有一位宿敌,驻守江水。在这位王爷死后,送到长安和洛阳两样东西,第一样是金缕玉衣。”少年刚要再说——
  “金缕玉衣是丧葬的最高规格,”沈策淡淡接话,“这位宿敌,以最昂贵的葬品,送老对手。第二样东西,直接送到入洛阳都城,是战书。既然老对手已死,北境再无人能阻拦他,战书内写,十年内,他会一统北境。”
  少年诧异,他所知道的全源自家族记载。没想到,沈策了解的更详细。
  “你们家也有记载?”少年问。
  沈策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有你们那位弑君将军的记载,江临王。”少年紧跟着说。
  “弑君?”昭昭插话,看沈策,轻声问,“你都没告诉我。”
  “有什么好说的。”他低声回。
  “很……精彩啊。”她轻声说。
  沈策一笑。
  少年对这位将军的好奇心也极大:“你们沈家有什么关于江临王的东西?或是记载?”
  沈策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唐玄宗,前半生值得称颂,后半生被感情所误,”少年评价,“他手握雄兵,明明有机会称主天下,竟然为了妹妹弑君,放弃前半生积累。”
  “所以呢?”沈策仍旧在笑,“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逝者已矣,他应该放下,趁势拿下皇位,北上一统。”
  “意义何在?”沈策问。
  “男儿当有此抱负。”
  沈策轻叹,再问:“意义何在?”
  “他妹妹已经死了,他执着此事又有什么意义?”少年反问。
  “不需要意义,为民,他该做的都做过了。一个守护南境十数年的人,求死都没自由?谁能评判他?构陷他的文臣?妄图夺权的武将?还是手捧书卷、指点江山的后世?”他笑,“没人有资格。”
  “……但南境需要他。”
  沈策平静作答:“他没那么重要,没有他还有别人。他死后,南北王朝更替几次,之后隋一统,很快迎来大唐盛世。没有他,日落日出不变,天下分合照旧,他算什么?蜉蝣尘埃。”
  他停了一停,说:“可对妹妹来说,他就是全部。皇帝囚禁他的妹妹,不止为收回兵权,还想逼他自裁。他妹妹看破这点,才先一步……自尽而亡。”
  他护万民,他走后,万民恶言揣度。他不怨。
  可真正以命护他的昭昭,他守不住,此一悔,千载难消。
  她难过至极,透不过气。
  他不再多说,看墙壁上的影像:“下一个是什么?”
  影像不停切换。从最昂贵的玉衣,逐次到后,最后的一张最不起眼。一对木屐,年代久远,只剩磨损严重的屐身,小巧精致,凿有三个孔眼,一看便属于一位女子。
  她被吸引。
  沈策在一旁说:“汉女出嫁……”他止住。
  后半句是:嫁妆中常有此物,周身漆绘,系五色彩带。
  昭昭爱看喜事,每每有族内的姐妹出嫁,都要亲手为人家做。绘毕,晾在长廊下,买最贵的彩带亲手编系。他同她玩笑,问她出嫁也要亲手做?她常不答。
  被问得急了,她会凶回来:嫁的人肯定不如哥哥,有何好画的?
 
 
  ☆、第三十四章 烟雨落江南(2)
 
  沈策和昭昭看完这些介绍,留沈公和客人叙旧,他和昭昭并肩而出,往长廊走。
  长廊旁,树影摇曳,影子在昭昭的脸上,时明,时暗。
  “哥?那个人……”她还在想方才的对话,“妹妹死后,他去哪了?”
  “破宫日离开,下落无寻。”
  昭昭总觉哪里不对,遗漏了什么。 
  他放弃个人抱负没什么,那种东西本就是身外功名。就像她接叔叔的班,沈正出家,都是极个人的事,和旁人无关。
  可卸下大任就不是个人的事了。他是一个王,有部下,有子民。
  “一个守护南境十数年的人,肯定深爱那片水土和子民,”她猜测,“所以就算他想求死,也一定会善后,因为他爱了那里十几年,不该没交代。” 
  一个普通人自尽,都会想交代后事,更何况他是一个王。交接全军、弑君之后的麻烦,绝非一两日能完成,这是她都明白的道理。人不是单细胞生物,有对妹妹的爱,自然也有对部下的手足情,还有对子民的慈悲意。一日之间全都抹杀了? 
  解释不通。
  能走到封王这步的人,眼界非常人可比。能视功名如尘土,看淡生死,就说明那个人的心胸气度都超于常人。就算寻死也会更从容,更无遗憾。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介莽夫,当日丢下大军和乱局就一走了之?
  还是解释不通。
  “弑君后,一定发生过什么。” 她断言。
  他意外没作答。昭昭很懂人性,仅有的只言片语,就让她窥见了过去的沈策。
  那日宫门内的事,后世永远不会知道……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说什么?”
  “弑君后还发生了什么?”
  他摇头:“不可查。”
  ……
  昭昭想说,怎么到我问,就全是不可查。
  不过她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见沈策说没有,也不再执着。疑问暂放心底,终归是沈家的老祖宗,总有解惑的机会。
  沈叔叔已经到了机场,她和叔叔一起有个开幕礼,六点到八点有个商务晚宴,要提前做准备。她挑了风景好的水榭,靠在水边的鹅颈椅上,和秘书对开幕礼的流程。
  私人妆发师为她重新卷着发尾,顺便补妆。
  她翻页到最后,将沈叔叔的稿子重新过了一遍,标注了几处仍要斟酌的词句,准备一会儿见到沈叔叔再讨论。
  合上文件,越过水面,遥遥望见沈策和几个表哥一起,在聊着什么。
  她望沈策,沈策察觉了,拿起手机。
  短信进来:美人靠坐美人靠。
  她抿嘴笑,难得被他夸好看。
  沈策这人很奇怪,有时严肃,有时浪荡,有时又含蓄。从不说爱她,也不常夸她,话都在心里。今日这种短信都是难得。
  “在笑什么?”秘书和她闲聊。
  “没什么,”她拍了拍两人倚靠的鹅颈椅,状似不经意地给秘书讲,“这个长椅,也被人叫‘美人靠’。是不是很好听?”
  秘书常年在港澳,头回听这名字,看水面上的这一长列,再见眼前昭昭,深觉贴合。
  她再抬眼,掠过水面已不见沈策。
  忙忙碌碌的一日行程结束,回到沈宅,已近十点。
  昭昭在大门下车,给沈策电话,无人接听。回来的路上还通过电话,让她在沈宅门口等,这半小时功夫去哪里了?约莫站了十分钟,电话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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