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就是她带着个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道去了的消息。
如今,陆琼九重新审视这个姑娘,觉得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她心下一动,轻轻的问出声:“可是对太子表哥存了别的心思?除了救命之恩以外的……男女之情的……爱慕心思。”
佩晴着实单纯又胆小,上辈子哪怕有了恩宠的护佑,依然在宫斗的中丢了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她的单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就是蠢了。
但陆琼九喜欢这份蠢得可怜的单纯,她思绪泛滥来开,不知道佩晴渴望了多久,才得以成为太子表哥的枕边人。
是了,佩晴该是爱惨了太子。
佩晴被陆琼九的话吓了一大跳,紧紧的咬着唇不吭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嘴唇在微微颤抖。
长久的沉默之后,才从她嘴边发出一声小小的哀求,“奴婢不该觊觎殿下,请主子恕罪。”
陆琼九得了她肯定的话语才算是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开始泛暖,口吻轻柔起来,“喜欢是你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干系。”
好像……他们好像……看到小心翼翼隐匿满腔浓情的佩晴,陆琼九就会控制不住的下意识想起淮绍一。
他们是相似的,抑或说,他们的爱情,太像了——碍于身份,连“爱”都不敢说。
陆琼九揉了揉眼,目光里满是爱怜,“你知道的吧,表哥此番凶多吉少。哪怕是皇祖母去求情,也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他被流放,你可肯陪他去?”
凉茶已见底,在瓷白的茶盏内侧,留下黑褐色的茶渍,残留的茶叶子在水里打着旋,陆琼九就盯着这璇儿,等待着佩晴的回答。
佩晴终于止住了哭泣,她又“扑通”一声跪下,双臂揽上陆琼九的双腿,眼里发涩,嗓子发出的声音也破碎不堪,但那蕴含了爱意的情绪,却是那样饱满。
“奴婢哪里敢想这样好的事,与殿下同行,哪怕阴曹地府,也是奴婢生之所幸。见郡主之前,奴婢就想好了,若殿下真的如传言一般,惹了杀头大祸,奴婢也是要跟他去了的。”
陆琼九一把从地上扶起她,帮她擦拭干净她花了妆的脸。
陆琼九低头,安慰道:“表哥怕是会落个不小的罪名,虽然不会丢了性命,但到底荣华富贵没有了。若你吃得了苦,本郡主便帮你引荐。只是,你能在他身边成了什么样子,是妾侍是婢女,全在于你自己了。”
佩晴张着唇,眼睛快速眨动,她胸口微微起伏,玲珑有致的曲线越发凸显,她只觉得郡主的话听起来是如此的天方夜谭,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郡主……您所言……”
她从未想过,可以接近殿下,更不要说成为他的女人。
陆琼九挑起她的下巴,“你生的这般美,何苦自卑自乞。太子妃……”想起太子妃所为,陆琼九只觉得一阵反胃,她压下心中不爽,继续道:“太子妃之后,表哥怕是会对身边人存有芥蒂,但他定然会喜欢你,只是需要你好生陪着,等他接受你。”
陆琼九瞧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又问了一句,“这些苦,你可吃的了?”
“吃得了!奴婢这条命,就是殿下给的。从那时起,这条命,就是为了殿下所活。”
陆琼九拍了怕她的肩膀,让她缓和一下情绪,“那就好。”
天边褪黑泛白,折腾了一夜,陆琼九瞧着手边的香囊花样,又看了看佩晴,低声道了句,“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陆琼九开了门,深深地迎着晨早的空气,大口的嗅了一下,泥土青草香,着实清新。
她死于宫变,是祸,却得了这一辈子与淮绍一厮守,又变成了福。
太子丢了储君位,是祸,却得了这么个爱慕的恋人,并且离了这深宫,恋人的命也可保住,这也是福。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她看着晨光熹微,看着朝阳从厚重的云层中一缕一缕射出来,渡了她满身的金光,陆琼九在这层自然赋予的金光中转身,俏皮的眨了眨眼,朝佩晴扬了扬眉,“玫瑰花香,你可万万不能偷懒,定要好好调配。”
佩晴福身,“郡主放心,淮公子定然会喜欢。”
佩晴想了想,又朝着陆琼九走近些许,“其实,无论郡主送了何等物件,淮公子都会爱不释手。”
陆琼九伸了个懒腰,若有所思的盯着佩晴看了一番,道:“若是别人这样说,我肯定不会信。但你说了,我就姑且信一回吧。”
“你和我的绍一,很像。”
“心思像,长得也像,一样的好看。”
……
淮绍一夜间值守刚刚结束,他靠着宫墙抱着肩膀站着,垂着的乌睫完全挡住了幽深的黑瞳,他寻了一处角落,暂作歇息。
夜间值守本就难耐,还要守在皇帝身边,更是需要谨小慎微。更可况,淮绍一自幼亲近太子,现在身份上略显敏感。
他本以为,皇帝会早早打发了他去,不管是避嫌还是如何,都不该再让他在御前伺候,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几日,皇帝甚至多次暗中打量他。
往往是在批阅奏章的间隙,他守在殿外,陡然感到一处锐利鹰集一般的视线将他从头看到尾,他不动声色,任由这束莫名的视线在身上巡视。
帝王心思,总是探究不透。
他抿直了唇,宽阔的肩膀需靠在墙上,身子慵懒了几分,他隐隐觉得与师父那日所说的那句“你真以为只有我把主意打在了你身上有关”。
他眼里寂寂,心中有了个念头。修长的指搭在袖口一角,捻了捻,若陛下也有了这样的心思,怕是有些难办。
他抬靴,重新调整站姿,又恢复他一贯的端端正正。刚要迈步离去,猛然听到此处墙角对面的窃窃低语。
两人对话音量不大,一人声音浑厚,中气十足,纵是压低了声音也掩盖不了洪亮之音,显然是个大汉,另一位却音色尖细,既有男人的浑哑,又有女人的亢丽。十分特殊的声音,也将身份暴露的充分。
淮绍一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手握上了剑柄。
“太子彻底垮台,您有何打算?”
“打算?老夫的打算顺着天机,顺着天命,又怎么会输。让那女人安分一些,安安生生的将皇孙生下来。”
“是,太子妃检举揭发太子,这几日,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千古百年,堪称奇事。”
“太子妃那位老爹,糊涂得很,女儿也不灵光。还要闹着流掉这个孩子,你去告诉她,若肚子里的小崽子没了,她也不用喘气了。”
“是,属下听命。”
“这一次,一定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对话很短,淮绍一尽数听了个清楚,他不急于离开,敛了气息,纵深一跃,攀上了屋檐。
李威值尖着声音将所有的交代完,又将此处宫墙察看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挥着拂尘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淮绍一饶有兴趣的将带着玩味的目光落在他们交谈那处,他琢磨着对话,突然,眉峰一皱,额头上即刻冒了汗。
李威值话语间的“天机”、“天命”,使得淮绍一在知晓九九也如自己一般重活,不由的多思。
难道,李威值也同他们一般,阴差阳错,有了重生的机会?
第51章 51.九妹
上辈子的荣王与乌夷纠缠许久,领着朝廷的军饷暗中滋长乌夷势力,直到宫变的前一日才露出马脚。这一辈子,却按捺不住地在宫外伏击太子。
从荣王事件始,再到后来的荣王诡异死亡、皇帝龙体欠安、太子近侍与荣王如出一辙的死法、太子被诬……这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就脱离了上一辈子的发展轨迹,反而在走向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向。
淮绍一等待身上的余汗散尽,利落的身形向下一跃,悄无声息的直接在地上站定,被发冠束好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一扬一落,他呼吸平静,黑瞳的雾气却渐渐散开。
李威值这辈子的来历,值得怀疑,也有待考证,他口中念叨的“一定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结合先前的深思,直白的指向了淮绍一的猜想。
淮绍一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在宫门口驻足。
他不由的思考,倘若李值威真的重生而来,那他这次费尽心力搅动的乱局又是为了什么?上一辈子,他操控荣王,迷惑献祯帝,引得乌夷破宫而入,为的,不就是这高高在上的皇位。
他侧过身,看向金銮殿的方向,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刺目的阳光还未染上灼热的温度,却依旧不偏不倚的射在人身上。
迎着阳光的黑瞳,被照的色泽浅了些,却蛰伏着沉睡的野兽,此时,这只野兽缓缓的睁开幽绿竖瞳,迸发危险的信号直直的望向金銮殿上的龙椅。
上一辈子,他死时,乌夷刚刚入宫掠夺,后事如何,他并不知晓。但凭借乌夷的野蛮行径,根本坐不稳这大秦帝国的宝座。
因而,螳螂捕蝉,必有黄雀在后。
他曾在西南与乌夷多次交手,间或知晓了暗中资助他们的人物是何等模样打扮,乌夷人好战,戒备心却不重,淮绍一轻而易举便套出了暗中交易人拥有女人尖嗓的信息。
早在上辈子,他就有意怀疑李值威,但等他要殊死一战剿灭乌夷时,却被献祯帝的密函威胁归京,而后,他被削了军权,再多的怀疑随着被流放的旨意,一齐湮灭。
如今看来,这黄雀,定然是李值威无疑。
守值的侍卫拦了他的去路,淮绍一从袖口掏出令牌,侍卫唤了声“放”,他微微颔首,迈步出了宫门。
御前侍卫本不能随意出宫,但皇帝身边有一些侍卫乃是世家大族的血脉宗亲,这些人,有家族作为依仗,才思也颇为敏捷,皇帝瞧上就唤进宫,留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率先拉拢这些将来有望继承爵位的人,好便日后在朝堂之上好好操控。
御前侍卫,并不是谁都可做的,皇帝须得看中其潜力,认可其日后可栽培为栋梁之能力。淮绍一就是其中之一。
他并没有直接回齐将军那里,拐了个弯儿,进了荣国公府。
小厮见他回来颇为惊讶,木讷许久,才回过神拘谨地唤了声“公子”。
淮绍一并不理会,往内院走去。自从齐将军回京之后,淮绍一鲜少回荣国公府,这里本也就算不得他的家。
他幼时,这院里的大房恨不得他夭折去死,二三房却又因他苟延残喘地硬活而等着看大房的笑话。
等他艰难长大,大房手段用尽,只得言语揶揄,话语侮辱,身上不痛不痒,心里却并不好受。
此番回来,心中有惑,不得不解。
他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怪圈,圈的中心是陆琼九,他拼命绕着她奔跑,想要将这个圈画好,但却总有无名之手在他绕到另一侧时,从圈的旁侧伸须勾揽,一刀一刀朝着陆琼九挥舞。
四面八方,处处都有隐敌,他觉得自己……难以护住她……
日头已经很大,热浪一股一股的席卷上来,淮绍一站在一处与荣国府极尽奢华、处处雕廊画栋着实不搭的木门前,守在一处篱笆后,静静的等候。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从屋里探出一只青筋凸显,皮肤被烈日晒的黑黄的带着些斑点的手,淮绍一大步迎上,双手恭敬伸出,一手托上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架在了来人的臂弯处。
他薄唇轻启,清亮嗓音缓缓伴着他喉头的滑动而出,给这炎热的天浇上些许清凉慰藉,他唤了句,“祖母。”
老人这才从木门后探出身,她腰背已然佝偻,但面色红润,十分精神,发髻用了一枝木簪挽住,发丝分毫不乱,乖顺的贴在脑后。一身素白衣裳干净利落,库管弯起了一角,绣鞋鞋边粘上了些还带着潮湿气的湿泥。
这个老人,就是当年让整个京城都争议许久的,刑部尚书李勤的长女李思禾。嫡长女出身,偏偏要来容王府做个妾室,丢了自家父亲的人,长了整个京城的见识。婚后,与丈夫一起上了战场,夫妇二人,并肩作战,为大秦打下一片疆域,战场之上,巾帼不让须眉,一把长剑斩匈奴杀叛徒,靠自己得了个诰命。本该风华绝代、恣意无双,却因为与所爱之人晚识一步,处处被正室打压。
老荣王一碗水端不平,落了个“宠妾灭妻”的风名,不知道被京城长舌之人嘲笑讽刺多久。老荣王去世后,李思禾不愿再与正室相对,给自己在府内偏僻处辟了这么一处院子,不留人伺候,不与人打交道,自给自足,倒也过得安然。
淮绍一看她精神矍铄,不由笑道:“祖母今年种的菜收成可好?”
“好,亲手种的,怎样都好,”她目光平静,早已过了为浮华牵眼的年纪,便对事事都淡了下来,不过,今儿看到淮绍一,还是颇为高兴些许,“你倒是许久不来了。”
淮绍一搀扶着她,在院子里一处小板凳上坐好,“怕总是多来,扰了祖母清静。”
她不置可否,抬手给淮绍一倒了一杯酒,眼神示意他尝尝。
淮绍一小口抿了一嘴,酒劲不大,倒是香甜的很。
“多喝些。”
祖母鲜少劝酒,淮绍一不由的多望了她两眼。
“喝的醉了些,你才好将心里事说出口,我看你别扭的很,老婆子可等不及要听喽。”
淮绍一失笑,也不客气,接连喝了好几杯。又嫌杯子实在小,换了碗,大口饮尽。酒劲实在小,他喝了许多,也不过微醺。
“祖母没能留下孩子,这些年啊,心疼的、心上放着的也就你一个。有什么事,别憋着了,都告诉祖母吧。”
她也曾有过孩子啊,孩子来的时机不好,在战场上,人人难以自保,人人自危。哪怕老荣王仔细护佑,也没能平稳度过最危险的前三个月,小月子没做好,身子受了寒,就再也没有过了孩子。
她看着淮绍一的目光满是慈祥,只有这个孩子还记得她这个老婆子。
淮绍一下颚弧线锋利,眼瞳却在酒气的熏染之下,柔和似水,载着粉白花瓣荡漾着缓缓而来,“祖母,我本以为我可以护住她的,但今天突然发现,我高估自己了。哪怕我……拼尽全力,四处透风的墙也不知道藏着多少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