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应了一声,扶陆琼九在床上躺好,又将床幔放下,才躬身行了礼,正准备离去。陡然又听到陆琼九的声音。
她立即驻足、转身,等待吩咐,可等了良久,只听到陆琼九梦呓般的声音,“蜜饯……明日送完表哥,我们从宫外买。”
她眼睛半阖,还没睡着,但声音已经降了下去,音容知晓她的习惯,深知这是困意已经上来了,轻轻应了一声,就悄声撤了出去。
这一夜,陆琼九又做了那个梦,睡得既不安稳,梦中惊醒,久久不能缓过。额上都是冷汗,她胡乱用袖口摸了摸,就赤着脚下了床,一把打开殿门,吓了门口还在打瞌睡的守值的宫女一跳。
昨日,淮绍一告诉她,此番请陛下出宫,上辈子的幕后操纵者,或许就明了了。她当时并不大的反应,谁知道,等淮绍一离去,就是整颗心的不踏实。
她微微垂眸,对着守值的宫女吩咐道:“唤人伺候本郡主洗漱吧。再派人告知皇祖母,今日九儿就不陪她老人家用早膳了。”
音容过来的时候,陆琼九已经收拾好,正对着妆匣里的首饰挑挑拣拣,最后选定了一幅玲珑珍珠耳铛。珍珠小巧圆润,泛着□□色光泽,挂在她漂亮的耳垂上,使得她整个人都秀婉端淑不少。
“皇帝舅舅每日清晨都会去御花园散步,作为每日醒神习惯。我们这个时辰去,定是可以碰上的。”陆琼九蘸取口脂,均匀的涂抹在了自己唇上,神来之笔,整个容貌瞬间明艳鲜活起来。
音容跟在陆琼九身后,始终保持半步距离,“郡主,这般刻意贸然前去,怕陛下会生嫌隙。”
陆琼九不以为意,“嫌隙定然是要生的,但我都要嫁人了,他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皇帝舅舅对她有歉意,不管是对母亲的转移到她身上也好,还是以她的婚约迫使淮绍一出任西南编军副将。这些歉意,驳他面子还是够的。
秋雨已来过一趟,残花败柳,满眼破败,纵然宫人细心照料打理花草,御花园也已经没什么好看的,皇帝的仪仗在略显荒凉的御花园着实明显。陆琼九几乎一脚踏进御花园,就有公公悄声提醒。
陆琼九直奔着明黄龙袍而去,到了皇帝跟前,侧过了半个身子,装作不经意间道:“请舅舅安。”
皇帝看着陆琼九是满脸的慈爱,“九儿,起身吧,这几日,朕看着瘦了不少。”
陆琼九状似不在意,轻轻抚过面颊,“兴许是一想到表哥就要去那等苦寒之地,九儿心里舍不得吧。”
提到汝阳王,皇帝浓眉微皱,眼里也带了柔色,却被他强硬别去,“这都是他该受的,自己做的错事就该想好东窗事发那一日,要如何收场,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陆琼九簌簌落下泪,叹息在唇角溢出,“九儿听说表哥此番天牢一遭,早就瘦的不成样子,皇祖母今日遣九儿去给表哥送行,九儿想着,总得给表哥带着什么东西,也不枉表哥疼爱九儿一番。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更合适才来御花园解解闷。”
皇帝挑了下眼皮,抬了手,轻轻摸了陆琼九眼角的泪,长叹一口气道:“今日就起行吗?”
“舅舅不知道吗?”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见犹怜。
皇帝思忖几许,“这里风大,九儿再哭下去,被风吹伤了,脸是要疼上许久的。”他像小时候一般半哄半唬的好生劝着陆琼九止了眼泪,“这个事,朕特意没过问,问了也是徒增烦恼,儿孙自有儿孙福。”
皇帝沉默几许,陆琼九眼角余光撇着皇帝,假意犹抽泣几声,问道:“舅舅,这一别,可是不知道何等年月才能相见。”
皇帝因这句话犹豫些许,终是有所动容,从腰间取了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手指抚摸着上面的雕刻花纹,交与陆琼九道:“裕儿自幼便喜欢玉器,这块玉佩,你带去给他吧。”
他将玉佩递到陆琼九手边,陆琼九却连连后退几步,不肯接,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道:“舅舅既然也跟九儿一般心疼表哥,就也一同去送送吧。”
“他犯了这样的大错,朕去送,还有什么法纪可言!天底下的百姓、满朝文武都看着朕呢!”皇帝转过身,背着手,不肯再看陆琼九。
陆琼九没被皇帝突然的怒吼声音吓到,挪开步子,从他手里取了那块玉佩,接着道:“九儿一介女流,哪里知道什么朝堂政事,只知道父子血浓,只知道您与表哥是父子,您是他的父亲,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
“住嘴!”皇帝大喝一声,惊的陆琼九手中的玉佩落了地,那玉佩从中间折断,碎成两半。
陆琼九当即俯身去捡,肩膀耸动,怕极了的模样,蹲在地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皇帝,“舅舅,您脱了这一身龙袍,就不是皇帝了,您和表哥就不再是君臣了,而是父子了啊。”
她捧起这碎了的玉佩,不肯让皇帝躲闪分毫,“表哥的马车一走,就如同这玉佩一般,奈何如何思念,也不复原样,也此生不复相见了。”
陆琼九敛了眼,她拄着膝盖慢慢起身,眸光闪烁,眼角噙着泪光,她满脸失望,“九儿知道了,皇帝就是要做的铁石心肠一般……”
在一侧的音容听得心惊肉跳,郡主这话里话外句句都犯着大不敬,她心惊肉跳,只祈求皇帝不要怪罪郡主。
陆琼九慢慢挪着步子,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得后面一句沧桑的声响,是那位年老的父亲发出的声音,“九儿,慢着,容朕想想。”
此时,他算不得一位有威仪的君主,但实在是位称职的寻常父亲。
“舅舅,可要出宫去送一送表哥吗?”
皇帝眼角皱纹纵深,终于是,点了点头。
谁都没瞧见,陆琼九转身前,嘴角挂着的那一抹狡黠的笑意。
……
陆琼九褪了华贵衣衫,又擦净了因为眼泪而花掉的妆,换上了一身常服,“郡主,还需要描眉画眼吗?”
陆琼九看了一眼旁边惴惴不安的佩晴,因为紧张整张小脸都惨白了几分,忍俊不禁道:“给佩晴画画吧,我就不画了。”
佩晴大惊失色,“郡主,奴婢受不起。”
“这有何受不起的,这也算是送你出嫁了。”陆琼九一顿,笑意更深,“若真觉得受不起,那就等来日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本郡主就成。”
佩晴忧心忡忡道:“郡主说笑了,汝阳王……已然失势了,奴婢只怕王爷自暴自弃……”
“风水轮流换,谁知道会不会。”陆琼九目光渐渐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她状似无意道:“再说了,表哥那人,才不会自暴自弃呢,没准心里正在放烟花呢!”
而这会儿被陆琼九预言“心里正在放烟花”的某人,捧着一壶热酒,一杯一杯往肚中灌,眼下乌黑,眼圈泛红,胡子拉碴的,的的确确瘦的脱了相。但那就那灌酒的动作,也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种倜傥风雅。
虽然落魄至极,但骨子里的贵气并没有改变。
淮绍一伸手止了他又要倒酒的手。
汝阳王“啧”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淮兄,不瞒你说,我心里还蛮开心的,但这开心一股一股的,就像……就像烟花。”
“砰,的一声,炸了,啥都没留下。”
“就光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演员九妹妹在线演出~
第63章 63.九妹
秦裕扯着袖口大力的擦着嘴角的酒液,被关在天牢日久,迫不得已蓄长了些胡子,本来俊逸面相胡子拉碴起来,给整个人带着一股子颓废气。
他看着桌上的圣旨,无端哼笑两声,抱着手臂往后仰去,闭了眼,完全遮挡了眼中的全部情绪。
“当初,也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做太子。现在,依旧没人问我,想不想做汝阳王。就……完完全全身不由己。”
淮绍一沉默着望向他,看他云淡风轻的不羁动作下所隐藏的滔天巨浪,但巨浪已生,海面如何可以不起一丝波澜,终究,种种情绪完全都泄露在了他微微颤抖的嘴唇。
“本宫的儿子……”他止了声,自嘲出声,“有些不习惯……要自称本王了……”
淮绍一倒了一杯滚烫的白水推到他面前,“王妃胎像破稳,生产定会顺利的。”
“谁说本王担心这个毒妇人了!”秦裕攥拳,手骨凸起,大力的敲在桌上,“孩子是本王的,不过……有了这样的母亲教导,也好不到哪里去。”
慢慢的,秦裕自己都说不下去,他幽长的叹息萦绕在耳边,“还是苦了这个孩子。”
“能来这世上一遭,就不算苦。”淮绍一抬手指了指这杯白水,“王爷,以后的日子或许就如这白水般,无滋无味,却也有着千滋百味。此去一别,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秦裕看着面前的白水,透亮澄澈,一眼就可以看到茶盏底端,他手指微微动了动,眉骨一挑,大口饮尽,“嘿,不用吹茶沫子多爽!”
淮绍一装作看不见他的勉强,应了句,“王爷总会习惯的。”
秦裕点头,“是啊,总会习惯的。我这人,很容易习惯的。”
淮绍一敛眸,还是打算给汝阳王一些独处的时间,独处是治愈的最佳良药,他道:“王爷多休息些,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前往封地了,路程遥远,舟车劳顿,提前养精蓄锐还是必要的。”说着,他就起身,行了礼,打开了门,刚刚踏出一只脚,就又被叫住。
淮绍一回头去看他,秦裕将自己的脸完全隐在窗棱北侧避阳的阴暗处,阳光射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伸着食指捕捉桌上阳光的斑驳,长久的沉默,他终于露出个释怀的笑容。
他生的清朗,笑时,清风霁月。
“若父皇知道我此刻的想法,不知道又要气成什么样。绍一,真的,做个懒散王爷,整日游手好闲不知道比处在权力漩涡里做太子要好多少。”
“纵然,封地在那么一个年不拉屎的地方,”秦裕盯着淮绍一,看他唇角微勾,不解道:“我这般不上进以至于引你发笑了吗?”
淮绍一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愈深,“臣只是突然想到,郡主也曾这般说过,与您说的分毫不差。”
秦裕怔住,惊愕一刻,瞬间发笑,“知我者,九儿是也。”
淮绍一勾唇道:“她说,您此番遭受的,或许对您来说,是幸事。”
秦裕推到了桌上的酒壶,看着浊酒流了一桌,而后蔓延到地上,原本微微发涩的声音已然恢复一贯的吊儿郎当,“与其锢着做仙鹤,不如撒开了乌鹊飞。”
“王爷想通了就好,西南之地,虽然苦……”淮绍一轻咳了一声,“也穷,但乐子多!您或许会喜欢。”
淮绍一在西南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虽然,衣不能暖,食不能饱,但着实逍遥自在。
“绍一!”
秦裕突然扬了声音,唤他,打断了淮绍一的思绪,他浅淡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王爷还有何吩咐?”
秦裕好整以暇的坐直,神色却有些别扭,“帮我修个胡子呗!”
“小九儿一会儿来送行,看到我这般邋遢模样,不知道要笑到何时!”
……
皇帝出宫的消息只有亲近侍从知晓,筹备马车的事交付给了陆琼九。陆琼九选了两辆最不起眼的马车,一再精简随从出宫的人员,一眼望过去,像个外地进京的富商。
两架马车晃晃荡荡出了宫门时,陆琼九正帮着音容给佩晴修整发髻。
音容打趣道:“郡主今日牺牲可是不小,将风头全都扔给了佩晴。”
佩晴红着脸不说话,陆琼九嗔怪望了音容一眼,抬手挑了只双翅粉蝶步摇插.在佩晴的发髻上,“本郡主的露风头的日子多了,不差这一回,今个儿是佩晴的大日子。”
“还是粉色衬你。”陆琼九向后仰着身子,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如今,倒也像是送你出嫁。”
她抿唇,顿了顿,“路是你选的,好走不好走,本郡主也只能帮你到这里。是成为表哥心尖枕边人,还是一辈子做洒扫婢子,都是你的命。”
佩晴轻声应着,点了点头。
陆琼九别过眼,伸手撩开了窗户外的帷幔,看着晚飞的鸟儿栖息枝头,三三两两互啄羽毛,她从音容手中拿过口脂,在摇摆不停的马车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唇上点涂。
唇珠处涂出了些,音容拿着帕子帮她擦去。还没有擦净,就听到了有人敲窗户的动静。
突然马车旁跑过一个常服打扮的小太监,他跟着马车的速度慢跑着,恭敬出声,“陛下请您一聚,说有几句话,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陆琼九口气随意,随意抹了两下嘴巴,漫不经心回:“哦。那便下个转角处停车吧。”
今日陆琼九穿的素净,一身白碧薄纱衣袍,襦裙下摆上绣了一朵海棠花,她抬腿下马车时,那朵海棠花就随着她的动作绽放。
她在另一架马车外请安,得了应许才上车。
陆琼九本以为皇帝舅舅请她过来,会言说关于表哥的事宜,没成想,确实处处围着她的婚事。
皇帝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绍一他跟你说了吗?你们婚后怕是要两地分开。”
陆琼九眼角一跳,“怎么会?”婚后?分居?这好不容易要在一起了,还分居?
霎时间,陆琼九脸色就变了,连装也不愿意装了。在皇帝面前耷拉着个脸,眉宇之间隐约带了怒气。
“我就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得了您的赐婚,”陆琼九嘟嘟囔囔,“您到底给他安了个什么活儿啊,九儿不想婚后就守活寡!”
皇帝摸了摸鼻梁,眼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歉意,他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就是对不起自幼疼爱他的皇姐和……皇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