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是的。”沐春说道:“我们沐家世镇云南,但是重要的家族女眷和子女都必须留在京城,只有无关紧要的妾室才能跟去云南,伺候沐家的男人,繁衍子孙。我的继母耿氏、还有二弟媳程氏是不可能踏入昆明一步的。我们一旦成婚,你就是黔国公夫人,从此以后,你就要和耿氏,程氏这种女子一起在国公府守活寡,慢慢凋零。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怎么舍得让你步她们之后尘?”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沐春,士别六年,沐春居然考虑的比她还要长远细致!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将军守边关,家眷留守京城,这是一种制衡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沐家人也不例外。
  中下级别的将领或者军官还可以带着家眷跟着屯田,高级将领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不可能一边打仗一边拖儿带女。
  高级军官的家眷享受荣华富贵,就要忍受相思别离,有些夫妻是距离产生美,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回来还是恩爱夫妻。但是对于大部分的夫妻而言,距离只会产生隔阂,军官可以用纳妾来解决寂寞、生理、繁衍的需求,但是女人不能纳“夫”。
  耿氏早就看穿了情爱,把诰命夫人当做工作来做,尽女主人的本分,享受国公夫人的荣誉和地位,随便丈夫沐英纳妾生子,反正她已经生有一子沐晟,这是她将来的依靠。
  可怜的是二少夫人程氏,嫁进沐家四年,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以处女之身“喜当娘”,名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看着胡善围惊讶又欣喜的表情,沐春知道自己说对了,“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为了安顿好二百五十万移民,我和你六年都未见面,终年忙碌,从未闲过一天。我爹一死,云南初期必然会有些动荡,一些势力会试探我们沐家是否后继有人,所以在二十七个月孝期里,我会用实力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熄了歪心思,保护云南稳定。我二弟一直留守云南,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了,这二十七个月孝期,是我和他交接的过渡期。孝期一到,我自请让爵,解甲归田,那时,你嫁给我可好?”
  不负国家不负卿,绝非说说而已。忠与孝、忠与情,往往不可得兼,需舍弃一个,成全另一个。
  十五年前,胡善围就是被舍弃的那个,而现在,她遇到了这个解决两难问题的男人。
  他不舍弃,他不选择,他都要,他都不辜负。
  胡善围擦干眼泪,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好,我嫁了。想不到我为你写的那首诗,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我一直随身带着。”沐春从怀里拿出扇子,从缂丝扇套里抽出川金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那首《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悠然自得的躺在扇面上,墨迹未褪。
  挣扎过,奋斗过,倦了,累了,能够有一个人相伴着,一起退出名利场,同卧同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苦痛、背叛、算计,失望,都是值得的。
  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两人也不会相遇,更不会相知相爱,乃至相守了。
  胡善围和沐春在池塘边,看着绿孔雀开屏求偶,憧憬着未来:
  胡善围说道:“我们一定要去好多地方,茹司药和谈太医踏足过的地方,我们也要统统走一遍,以前每一次我收到茹司药的信件,都羡慕不已。风水轮流转,等我们去了某个地方,也给茹司药写信,要她也羡慕我一回。”
  沐春难得见善围姐姐也有小女儿态的一面,她现在和刚才的沮丧疲倦完全不一样,振奋了精神,双目像是藏着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辉。
  善围姐姐三十二岁,她这一生还能有第几个三十二岁?
  沐春愈发坚定了让爵的决心,他自认为云南付出了许多,不辜负沐家和冯家两族血统所带来的荣耀和责任,他没有辜负国家给他的爵位和封号,二十七个月孝期过后,他也三十二岁了,在余生里,他要履行对这个女人的诺言,拥抱幸福。
  沐春问她,“我们先去那里?”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摊开大明地图,蒙着眼睛投掷飞镖,飞镖扎到那里,我们去那里。”
  “扎到森林怎么办?”
  “那我们就去当猴子。”
  “扎到大海怎么办?”
  “我们就弄条船。”
  ……
  且说胡善围和沐春在孝陵规划着未来,这一天如胶似漆,夜幕降临,位处东六宫的钟粹宫里,郭贵妃摆了一桌素宴,下了帖子,请太子赴宴。
  郭贵妃双目微微发红,像是刚哭过,说道:“为了吾儿的葬礼,太子千里迢迢远赴兖州,凡事尽心尽力,亲力亲为,胡司言一路随行,都看在眼里,后来一五一十说给本宫听,本宫很是感激。”
  太子忙谦道:“都是孤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做的,惊闻十弟离世,他还那么年轻,孩子才刚刚满月,唉,孤很是伤心,要是以前他还在宫里时,孤多关心他,多劝劝他,或许就避免了这场悲剧,可惜事已至此,孤悔之晚矣,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葬礼办好,为他选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
  郭贵妃举起酒杯,“今日以茶代酒,敬太子。”
  丧期不能饮酒,以茶水代替,郭贵妃一饮而尽,太子也喝了一杯。
  一杯过后,郭贵妃指着一桌素菜,“你十弟走后,本宫立志吃素一年,今日就委屈太子陪本宫吃素。”
  郭贵妃即将封后,面对未来的母后,太子态度恭敬,自是与其他庶母不同,太子说道:“既如此,孤也茹素一个月,明日再放生一千尾鱼,为十弟积德祈福。”
  郭贵妃再次举杯,“太子仁德,爱惜兄弟,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两人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壶,郭贵妃伤心归伤心,饭量还是不错的,吃了一碗饭,还为太子夹了两筷子面筋做的仿螃蟹肉:
  “太子一路辛苦,多吃一些。本宫现在想开了,鲁荒王走的早,鲁王府还有个过儿,听胡司言说长的白胖俊秀,小名是太子给起的。可惜过儿不是鲁王妃肚子里出来的。嫡庶有别,庶长子封王比嫡子艰难,但没得办法,鲁荒王只留下这么一个骨血,本宫要好好保养身体,将来这孩子承爵还得指望本宫为他张罗。”
  郭贵妃一席话,尤其是嫡庶有别、为庶长子请封爵位这一句,着实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他就是庶长子,占据长的优势而封的储位。
  太子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将郭贵妃为他夹的高仿螃蟹肉吃进去了,他喜欢河鲜和海鲜,这面筋做的假肉吃在嘴里,和真的螃蟹一样鲜美,宫廷厨师真是绝了。
  其实论武功谋略,太子不如燕王晋王,甚至秦王这种镇守边关的藩王。
  论文学才华,太子不如楚王、湘王、宁王等文采出众的弟弟,甚至连鲁荒王的有些诗作都比太子强些。
  论“旁门左道”,太子也不如周王朱橚这种文不成武不就,但是潜心医学研究的藩王。
  太子除了生的早,真的没有其他独特的优点。所以太子扬长避短,一直在人设上大做文章,塑造出“好学生”、“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等正面形象。
  郭贵妃表明了要为庶长孙过儿请封爵位,太子深有体会,吃罢了高仿螃蟹肉,太子说道:
  “娘娘说的是,庶长子比嫡子要艰难些,将来孤必定助过儿一臂之力,总不能让鲁王一脉降等承袭,去当个郡王吧,到时候鲁王府的规格要缩小,改成郡王府,就不复现在的恢弘气派了。”
  鲁王府的气派,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只是个亲王府。
  郭贵妃面露感激之意,举杯说道:“太子对鲁荒王这个弟弟的兄弟情,日月可鉴,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喝了茶,郭贵妃见太子喜欢“螃蟹肉”,便又用公筷夹了一筷子给太子,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这是未来的皇后,太子将郭贵妃所赐都吃干净了。
  郭贵妃后来添饭了,胃口极好,吃的多,太子有些惊讶,以前郭贵妃可没这么能吃。
  郭贵妃端着饭碗一笑,“本宫如今吃素,没什么油水,努力加餐饭,把身体养好了,将来才能给过儿当靠山。”
  郭贵妃豪不矜持,吃的甚是香甜,每一盘菜都夹了好几筷子,长辈都如此,太子不好装斯文,否则就太造作了,所以也跟着加了餐饭,吃到肚儿圆,饭碗不剩下一粒饭,这才放下筷子。
  这一场素宴,宾主尽欢,都吃的很好。
  但是到了夜里,东宫开始闹腾起来了,尚食局的刘司药打算入睡被人叫到东宫看诊,太子不知为何,夜里浑身都不舒服,首先是眼睛刺痛,连灯笼光都觉得刺眼,莫名其妙的流泪,而后开始咳嗽,每咳一声,牵连着胸口疼。
  刘司药赶到时,太子又说咽喉也疼,刘司药看了太子的口腔,刚一张嘴,就闻到一股铁锈般的口臭,咽喉也一片红肿。
  除此之外,太子的身体还出现多处皮疹。
  起初刘司药以为是柳絮或者花粉等东西的刺激,毕竟现在是春天,宫里很多人对花粉和柳絮敏感的人都开始犯病了,各种症状和太子很像。
  一旁陪伴太子的太子妃吕氏说道:“可是太子以前春天很少出现过这种症状。”
  刘司药胆子小,不敢担责任,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太子移步乾清宫,请太医们一道会诊。”
  太子惜命,他觉得很难受,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了,还头晕目眩的,说道:“那就去乾清宫,宣太医。”
  太子刚到乾清宫,就面色发白,“快,孤要出恭。”
  太子坐在马桶上,一通腹泻之后,顿时全身无力,还是四个强壮的太监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刘司药
  一看马桶里的污物,顿时大惊:不好,太子便血!
  太医们赶到时,太子的病情已经以肉眼的速度恶化了,咽喉肿痛,几乎肿的说不出话来,双目赤红,眼球里一根根毛细血管几乎红得要爆炸,像是熬了十个晚上没睡觉,且连续腹泻,根本来不及坐马桶,一次次更换脏的衣服和被褥。
  太子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咳嗽就像一把刀,往咽喉和胸部刺一刀,终于,太子咳出血来。
  刘司药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在脉案上记录太子发病的详情,写道:“症状和砒霜中毒极其相似。”
  半夜,钟粹宫的大门被人敲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直接闯进郭贵妃寝殿,众人阻止不及。
  郭贵妃听到动静,似乎早有所料,命人打开一道道宫门,秉烛静候。
  毛骧行了一礼,“皇上召贵妃娘娘去乾清宫。”
  郭贵妃不发一言,跟着毛骧走了。
  乾清宫。
  踏入宫门之前,有两个老嬷嬷检查郭贵妃的身体,连头上稍微尖利的木簪子也取下来了,受到这样的对待,郭贵妃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毛骧看了,心中叹息。
  走进乾清宫东配殿,这里灯火通明,隐隐听到哭声传来,郭贵妃听了,却如听仙乐,发出一声轻笑。
 
 
第140章 二次伤害
  五十天前,鲁荒王毒发时,也是先从眼睛开始。
  此时太子已经大小便失禁,胸膛、咽喉无一不疼,尤其是双目,仿佛有无数个容嬷嬷用针扎他的眼睛,见不得任何光源。但是治疗需要充足的灯光,刘司药干脆用个白布条包住太子的双眼,以免刺激双目。
  纵使如此,太子还是疼得用手去抓眼睛上的白布条,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死死按住双手,像一条搁浅的鲤鱼在床上不停打挺。
  此时眼睛的剧痛掩盖了胸膛和咽喉等地方的疼痛,和双眼的疼相比,其他地方简直是挠痒痒。
  太子疼的鬼哭狼嚎,咽喉红肿,已经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来,“疼……吼吼……贵妃……毒……菜里有毒!”
  疼痛使得太子表情失控,面目狰狞。
  太子妃吕氏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哭。
  太医们配好了解毒的药,喂给太子,但是太子咽喉、食道都红肿,已经失去了吞咽的功能,黑乎乎的药汁刚刚灌进去,就从嘴角流淌出来。
  没有办法,太医们只得用撬开太子的嘴,放入漏斗,像给牛马灌药似的,强行往胃里灌药。
  灌进去不久,太子猛地咳呛,把药汁吐出来,到最后干脆是吐血。
  不仅如此,在吐血的过程中,蒙住太子双目的白布条也从里面泛出了殷红的血迹。
  与此同时,双耳,两个鼻孔,也有一根根细线似的血流出来,随着病程的加快,血流从细线渐渐扩散成了蚯蚓般,而且血流不止,刚刚擦去,又有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流出来。
  此时蒙眼的白布条已经一片殷红,就像女子来月事时所用的一块块陈妈妈。
  刘司药忙解开白布条,打算换上一根干净的,可是此时太子的眼睛对光线已经失去了敏感,瞳孔没有正常的伸缩,像是一潭死水。
  刘司药知道此时已经药石无效,无力回天,她颓然的将干净的白布条放回原处,取了棉纱擦拭双眼流出的鲜血。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子捂上眼睛,殿下怕光。”太子妃吕氏这才回过神来,抓住布条往太子眼睛上蒙过去。
  刘司药阻止了,嘘声,低声道:“殿下……已经瞎了。”
  太子妃瘫坐在病榻旁边,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命悬一线,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瞎眼的太子,是无法继承皇位的。
  太子可以痴、可以傻、可以无德无能,但是不可以瞎啊!
  怎么办?
  太子妃忙吩咐东宫侍从,“快!去把皇长孙叫来!”
  侍从犹豫片刻,问道:“太子妃皇次孙要不要一起请来?”
  东宫目前有四个皇孙,其中皇长孙朱允炆,还有老三,老四都是太子妃吕氏所生,只有老二朱允熥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原来先太子妃生下嫡长子朱雄英,但可惜的是朱雄英八岁夭折,原来的老二朱允炆成了老大。
  太子妃摇摇头,“熥儿年纪还小,岂能让他看见这番残酷的场面?莫要耽误时辰了,赶紧要皇长孙过来。”
  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十二月五日,今年十五岁。
  朱允熥,生于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今年十四岁。其实比朱允炆小了不到一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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