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太子妃对原配所生的朱允熥关心备至,远远超过三个亲生儿子,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像照妖镜,照出了本性。
随从赶紧去东宫请皇长孙朱允炆。
安排好了这些,太子妃才大哭起来,凄凉的哭声传到隔间,郭贵妃听着太子的惨叫和太子妃的哭声,在胸口沉积了五十天的忧郁,在此刻释放出来。
值了!她的孤注一掷是值得的。
洪武帝听到哭声和惨呼声交织在一起,顺手拿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瞬间将隔壁的哭声压了下去。
洪武帝怒吼道:“现在你满意了?朕以为这九年来你变得聪明贤惠,和孝慈皇后一样,成为朕的左右手,你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册封你为皇后的圣旨都写好了!就等着钦天监算个好日子,你却在即将封后的时候给太子下毒!”
“朕看错你了!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妃子,凭着娘家势大,横冲直撞,以为朕不敢动你!你被私怨蒙蔽的双眼,目光短浅,无视大局,心胸狭窄,毫无嫡母风范,你就只配当一个妾!你天生就是做妾的命!就你这样愚蠢的毒妇,根本不配当大明皇后!你连给孝慈皇后提鞋都不配!”
“私怨?“郭贵妃笑了,“臣妾一个人能生得了儿子?太子是皇上的儿子,鲁王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都是皇子,都是庶出,谁比谁高贵了?太子的命是命,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
洪武帝拍着桌子,“太子是储君!鲁荒王在太子面前要自称‘臣弟’。诚然,太子犯弑弟的大错,可是,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外名声良好,并无过错,若立刻废了太子,必然会造成朝野动荡,没有人相信素来仁德的太子会杀了亲弟弟,会以为有人陷害太子,为太子请愿,到时候为了储位,皇子和大臣们分成数个阵营,互相攻奸,大明必定风雨摇摆,朕没有办法,只能先维稳,一切要从长计议,要胡善围隐瞒此事,可是她居然敢抗旨不尊——”
“皇上!此事和胡善围无关!”郭贵妃打断道,“没错,是臣妾要胡善围去兖州调查檀儿之死,让檀儿做个明白鬼,可是胡善围回来复命,只说檀儿死于丹毒,自取灭亡。但是,无论是胡善围、还是皇上,都小瞧了臣妾。臣妾这九年代掌后宫大权,摔了多少跟斗,吃一堑,长一智,不再是当年傻乎乎的宁妃,你们以为要胡善围扯谎,就能糊弄臣妾?”
“得知檀儿噩耗,臣妾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太子,臣妾即将封后,朝野皆知,已成定局,臣妾封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但檀儿的性格皇上是很清楚的,他根本毫无野心,资质也一般,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所以皇上会封臣妾为贵妃,抬举臣妾,如果臣妾野心勃勃,檀儿也优秀出众,贵妃和后宫大权根本轮不到臣妾。”
“但,正因为太子是最大的获益者,臣妾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放到一边去,心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后宫有嫔妃挑拨离间臣妾和太子的关系,想要逼臣妾出手报仇对付太子,自断前程,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然后乘机上位。第二种,就是其他皇子,尤其是老二秦王挑起纷争,杀檀儿,再借臣妾之手灭太子,然后他作为庶长子,有入主东宫的可能。秦王作恶多端,他曾经虐杀刘司言,做出割下刘司言舌头哄骗秦王妃吃下去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杀一个弟弟估摸也不在话下。”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太子的惨叫声,郭贵妃嘲讽一笑,“其实到后来,臣妾最怀疑的人是秦王,臣妾最不希望的人是太子,尽管有人说太子虚伪,总是装好人。但是臣妾当初愚钝时,也是拿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先皇后的言行,来治理后宫,去装一个好皇后。装不要紧,谁生下来就是个圣人呢?谁没有缺点?没有弱点?只要一直装下去,离目标近一些,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隔壁的呼痛声突然停止,看到太子如此痛苦,太医用针灸的方法,让太子晕过去,继续给他灌解毒的药汁,给他续命,在这时候,不存在放弃治疗这个说法,能拖一刻是一刻。
郭贵妃自述之时,洪武帝默然不语,他时刻都在关注隔壁的动静,当太子的呼痛声戛然而止,他明白,太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洪武帝抬举郭氏,看中的是安全,郭氏和檀儿资质都一般,甚至说平庸也不为过,可是郭家满门忠烈,就连檀儿这个怂包在达定妃生的两个逆子攻打孝陵时,也会拿起武器在地宫保护孝慈皇后的棺椁。
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能看透人性。檀儿这个又蠢又傻的儿子,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对嫡母孝慈皇后,也是怀着一颗真挚孝敬的心。
因而二十几个儿子,洪武帝最疼的就是鲁荒王,为了他选择兖州这个安逸的藩地、命工部好好修建鲁王府、明知僭越了,还是容许工部尽奢华恢弘之能事,甚至把兖州城墙拆除南移,把鲁王府修的比凤阳老家的皇城还气派。
二十个几个藩王府,没有一座比得上鲁王府。这个蠢儿子,对储位,对皇权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心一意的依靠着父亲,没心没肺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洪武帝嘴上叹息檀儿不争气,其实心里觉得檀儿这样无用无知,也是好事,无知者比较容易快乐。
檀儿的母亲郭贵妃在代掌后宫大权时,对宫妃,皇子公主们都公平对待,不偏不倚,处处效仿孝慈皇后。
洪武帝何尝不知道封郭贵妃为皇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会对东宫造成威胁?
然,郭家忠诚、檀儿无野心、郭贵妃贤惠公允,犹如孝慈皇后在世。这三点让洪武帝决定封郭贵妃
为皇后,是非常安全的做法,后宫、朝廷、诸位皇子都能相安无事。
可是没有想到,他相信郭家、郭贵妃和鲁荒王,但是太子不信。
太子干脆毒死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这个以仁德闻名的太子啊!你都可以为了救老师宋濂的性命,在朕的书房外长跪不起,乃至晕倒,你怎么忍心下此毒手,害死你的亲弟弟?
洪武帝后悔不已,到头来,他还是高估了太子。
如果,他没有封郭贵妃为皇后的打算,檀儿就不会死,太子也不会死,起码在表面上,还能继续维持兄友弟恭的场面……可是没有如果。
听着隔壁的动静,郭贵妃看着面前的一堵墙,仿佛可以透视过去,檀儿经历过的痛苦,一五一十在太子身上还原了,原来檀儿之死,比她想象中还要痛苦,还要漫长!
郭贵妃心中畅快而又痛苦,她为檀儿死前所受的痛苦落泪,哭道:
“臣妾不希望是太子,可是,太子还是让臣妾失望了。胡善围一回来,她和臣妾说起檀儿之死和檀儿的葬礼,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只要提起太子,她的眼神就会下意识的躲闪,她的手会交叠在一起,有的时候,会摸她的颈脖。她的语气太平淡了,就像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有的时候,她还会停顿,想一想,再继续往下说——皇上,今时今日,臣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没有眼色的郭宁妃,胡善围言行举止,分明是另有隐情,她在瞒着臣妾。”
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面对因丧子之痛而哭泣的郭贵妃,洪武帝心中悲伤盖过了暴怒,他能理解郭贵妃的痛,原本他们应该抱在一起痛苦,互相安慰,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可是郭贵妃偏偏杀了他的长子。
冤孽啊。洪武帝对郭贵妃是爱恨交织,又伤又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封为皇后,檀儿就是大明唯一的嫡子,这个名分为他招来了杀生之祸。”洪武帝缓缓的抬起头:
“朕也心疼檀儿,他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朕总是骂他无能不争气,其实最喜欢这个蠢儿子。他是大明开国之后,第一个出身的皇子啊!开国才两个月,你就生了檀儿,他的出生意义非凡,简直就像祥瑞一样,朕如何不偏心他?无论他干出多么荒唐的事情,朕都会原谅他。”
听到洪武帝提起檀儿出生时的情境,郭贵妃哭声更大了,那时候,儿子小小的,红红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像个小肉虫子般蠕动着,她刚刚当母亲,连抱都不敢抱他,生怕碰坏了,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成人,可是她那么爱过的儿子,却被人毒瞎了双眼,活活疼了一晚上死亡,叫她如何不恨?如何放下仇恨?
洪武帝递了帕子给郭贵妃,“朕六十二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贵妃有多痛,朕就多痛。可是你为何因怀疑胡善围对你有所隐瞒,说了谎话,你就确定是太子毒杀檀儿?为什么不是其他嫔妃,为什么不是秦王?你对太子下此狠手,难道就没有想过,太子也是朕的儿子吗?”
郭贵妃宁可不顾形象的用衣袖擦泪,也不肯接洪武帝的帕子,“臣妾早已不是以前的臣妾,臣妾暗中命胡善围调查檀儿之死,结果胡善围却对臣妾说谎——胡善围的能力和人品,臣妾一直都是相信的,所以臣妾对她一直言听计从。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迫使她屈服,违背平时的原则和在臣妾面前许下的誓言,说违心的谎话呢?”
“只有皇上一人能做到。而皇上会为了掩护谁而逼迫胡善围违心说谎呢?不可能是嫔妃——皇上最重视子嗣,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孝慈皇后,谁能真正入您的眼睛?只是一群为您排解寂寞,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即便是臣妾也是如此,所以不可能是嫔妃。”
“不是秦王,因为秦王劣迹斑斑,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秦王本性残暴,多了杀弟弟的罪名,皇上作为父亲,不能赐死儿子,但是夺了秦王的爵位,再次将他圈禁在凤阳作为惩罚,不但可以安抚臣妾,还能令臣妾的两个哥哥感激涕零,更加卖命的为保护大明江山冲锋陷阵,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向着皇上,向着大明。这就是弃车保帅之举,但是皇上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逼迫胡善围对臣妾说谎。”
“皇上啊,不是胡善围泄密,是您自己一步步的暴露了真凶是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洪武帝:怪我咯。
第141章 凭本事犯的蠢
九年前,洪武帝觉得郭贵妃太笨,希望她聪明一些,好弹压后宫,不要后院起火,给他一个安宁的后宫。
九年后,洪武帝觉得郭贵妃要是笨一些就好了,胡善围骗过了郭贵妃,太子就不用死了。
可世上的事情,纵使他是皇帝,也有太多不如意之处,甚至保护不了他的孩子们。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一个个倒下,在剧痛中死去,他也会痛,郭贵妃失去了儿子,而他在五十天之后,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还是因为他的失误,低估了郭贵妃的判断能力而死去的。
就这样,他寄与过厚望的儿子,培养了二十五年的继承人,就这样死于砒霜之下。
一切都要推倒重来。
洪武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向郭贵妃,这个女人一开始,只是郭家送来暖床的、以表示忠心的政治礼物,活泼、温驯、没有什么野心,一个漂亮的笨女人。
她还那么巧合的在大明建国之后两个月,生下了他第十个儿子,连排行都那么圆满。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这个女人当成宠物般的存在,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蜕变,笨拙的照搬孝慈皇后,为自己修炼出一个贤后的外壳,给他带来了惊喜。
然后,在他刚刚认同她,打算封她为皇后时,她给他带来了毒杀太子的“惊喜”。
看着洪武帝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郭贵妃先是后退了两步,而后定住,她整理了素服,甚至用手指蘸了蘸杯中冷透的茶水,将鬓边的碎发拢了拢,依然保持着体面端庄。
洪武帝一摆手,太监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鸩酒。
洪武帝说道:“你不要怪朕绝情,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们郭家满门忠烈,为朝廷尽忠,不能出一个谋害太子的嫔妃,朕不会迁怒郭家,你的死亡,会以因鲁荒王之死悲伤过度,突发心疾而终,朕会将你风光大葬。”
郭贵妃的两个哥哥,大哥巩昌侯郭兴在洪武十七年巡北疆后病死,洪武帝追封为陕国公,谥号“宣武”,赐葬聚宝山。
二哥武定侯郭英,至今都执掌禁军。除此之外,郭英的长子郭镇是永嘉公主的驸马,郭英的二女儿郭氏嫁给了洪武帝第二十四个儿子郢王朱栋,是郢王妃,夫妻两个已经去湖北安陆就藩了。
所以郭氏家族有贵妃、有亲王、有国公,有侯爵,有驸马,还有王妃,另外,郭英和郭兴兄弟也很能生儿子,大多英勇善战,是国之栋梁。
郭家声势浩大,势力在朝廷里盘根错节,且忠心耿耿,郭贵妃因此猜准了洪武帝为了顾全大局,只会赐死自己,不会动郭家分毫,所以敢肆无忌惮的设了鸿门宴毒死太子,不用担心株连九族。
曾经的傻白咸郭宁妃经过九年磨砺,已经会熟练的揣摩君心,权衡利弊,毒死太子不是一时丧子之痛的愤怒,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反复琢磨之后的决定。
她甚至在鸿门宴之前把心腹郭嬷嬷打发回郭家养老,把“军师”胡善围以给孝慈皇后焚经书的理由,送到孝陵去洗脱通风报信的嫌疑,还能借着洪武帝对孝慈皇后的感情,让胡善围避免卷入东宫之死的政治漩涡。
郭贵妃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自己,她根本没有打算全身而退,她决定将性命献祭复仇。
郭贵妃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恩典,太子杀吾儿,臣妾杀太子,都罪无可恕,臣妾自愿一死谢罪,了结恩怨。”
郭贵妃淡定的端起鸩酒,这一刻,洪武帝倒有些不舍得了,这是他差一点点就当成妻子的女人啊!她身上有好多孝慈皇后的影子,让他不禁有些移情。
洪武帝问她,“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贵妃看着东北孝陵的方向,“如果可以,麻烦皇上转告胡善围,对不起,臣妾很抱歉,臣妾辜负了她的期望,臣妾知道,她崇拜孝慈皇后、她很想将臣妾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臣妾也努力过了,真的非常努力,有她辅佐臣妾,臣妾这个别人认为扶不起的阿斗,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可是臣妾实在接受不了用亲儿子的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
“诚然,臣妾做梦都想当皇后,皇上下令重修坤宁宫时,臣妾高兴得发了失心疯,乐颠颠的,连丢了一只鞋子毫无察觉……”
一滴泪水落入了鸩酒,郭贵妃含泪笑道:“那个时候的臣妾傻乎乎的,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觉得这日子充满着希望,觉得只要付出了,就有回报……可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当大明的皇后,最后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需要拿出臣妾最珍视的儿子去换,臣妾不要了,臣妾无法坦然的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每天和杀子仇人太子扮演母慈子孝,臣妾不是孝慈皇后,臣妾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孝慈皇后的耐力,皇上,臣妾去地下陪我们的儿子了,想必在黄泉路上,他并未走远。皇上保重,臣妾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