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笑着要摇摇头,“我想像曹尚宫那样,要退就要退个干净。”
范宫正笑了,“这宫里活的最通透的就是她了,她的性格在外面也吃不了亏,在扬州过着神仙日子,还经常写信勾我出宫作伴,我先当几年尚宫,将来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尚宫还得由新帝和新后决定,到时候我也不赖在宫里惹人嫌,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宫去,蹭吃蹭喝,没事斗个叶子牌,赌谁活得长。”
交接完毕,胡善围对范宫正深深一拜,“谢范宫正知遇之恩。”
沈琼莲,江全,海棠,黄惟德,陈二妹五人摆酒送行,只有海棠猜到胡善围喜事将至,用尽全力才掩饰住激动,摆出和众人一样惋惜的表情。
沈琼莲拿出一枚图章,“这是我的私印,拿着这个,我在家里的钱财任你驱使。你莫要推辞,在外头不比宫里,一文钱难住英雄汉,钱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反正我是终身不打算出宫的,钱财对我无用。你拿去,和上一次一样,若无用,还我便是。”
沈家也卷入蓝玉案,理应要株连的,沈琼莲这一支因她在宫廷当女官,免遭劫难,若胡善围要用钱,沈家必定相助。
胡善围心想,我被禁止入京了,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以后托人还给你。推来推去不好看,她便收下了。
陈二妹很是惆怅,“连你走了,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倦,想回家陪陪父母。现在范宫正刚刚接手,我不便离开,等着改朝换代吧,到时候新人进,旧人出,我就乘机出宫回广州老家。”
黄惟德则鼓励胡善围出宫,说道:“我在胡尚宫的这个年纪,还在锅灶烧火偷光看书呢,何尝想过有今日?人生不应该被年龄所限,想要做什么事,就去做。胡尚宫既然想出宫看看外头的世界,那便去好好看看,像胡尚宫这样的人,在宫外也能走出锦绣前程来,来,我敬胡尚宫。”
后来江全也举杯说道:“南康公主已经定下了驸马胡观,皇上和崔淑妃选了我去公主府主持大局,以后南康公主要给我养老。所以南康公主下嫁之日,就是我离宫之时,虽只是换个地方当差,但以后若无理由,我也无法随意进宫去看各位,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无需悲伤,大家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方不辜负来世上这最富贵之地走一遭。”
胡善围听说南康公主已经敲定了胡观为驸马,当了十五年女官的政治政治敏感性蓦地警觉起来,脑子出现一个念头,但就像黑夜一道闪电,只是霎时看清了前方,眨眨眼,一切归于黑暗,瞬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再寻思,也想不起来。
算了,反正以后大明宫廷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胡善围不去深想了,和众人一起恭喜江全,能在公主府养老,是个很不错的归宿。
大家痛快畅饮,深夜方散,送走了客人,海棠给胡善围端来醒酒汤,胡善围问海棠:“你的家人我都想法子安排到云南了,换了新户籍已经不是官奴之身,你的哥哥正重拾书本考科举入仕,你若想去云南和家人团聚,我可以带你出宫。只是一旦出去,就不能回来了。”
海棠只是摇头,“我想留在宫廷,我已经报名参加宫女们选拔女史的考试,我想走一遍胡尚宫走过的路。”
人各有志,海棠以胡善围为榜样,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胡善围把这些年在宫里所藏之书全部赠给她,“好好看,若有不懂的,去问黄惟德,她是我带出来的,定会不遗余力的教你。”
两天匆匆交代完毕,胡善围踏着落日,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宫。
比起曹尚宫出宫时只有胡善围相送的场景,胡善围出宫堪称风光了,后宫六局一司的女官、其他宫人、以崔淑妃为首的后宫嫔妃,甚至皇太孙都来了!
众人连忙让出一道来,让皇太孙走在前面。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太孙即将迎娶最符合他心意的女子为妻,眉目都开阔了,说道:“我一定会实现那天在御花园的承诺,方不负胡尚宫尽心尽力为我和弟弟们选秀。胡尚宫还如此年轻,待胡尚宫走遍千山万水,若想回来,这后宫之门会一直为胡尚宫打开。”
胡善围心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回来的,你还是把门关好吧。
心中虽如此想着,嘴上却说道:“皇太孙好意,微臣心领了,以后有缘自会相见,再次祝福皇太孙和皇太孙妃百年好合。”
胡善围穿着沐春送的羊皮小靴,踏出了宫门外,朝着众人挥手告别,朱红大门缓缓关上,胡善围还是挥手不止,一直到听见门口落锁之声,胡善围才停止挥手,转身离开。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拉得无比修长,投在朱红大门上。白雪柳絮飞,红雨樱花坠。杜鹃声里又春归。胡善围当年就在这样的春景下进宫当女官,十五年后,她在同样的春景下出宫。命运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画了个巨大无比的圈,最后一笔,是回到原点。
只是上一次,沐春在后宫送鞋。这一次,沐春在宫外乔装成了车夫,请新婚妻子上车。
沐春赶着马车来到北城江宁县的观音山沐家祖坟。他从马车里搬下一个箱子,里头装着刚刚购买的新郎新娘大红吉服,“来,咱们穿上,就在我爹娘坟前拜堂,虽是隐婚,仪式还要有的。”
胡善围在马车里换嫁衣,沐春心急火燎在外头催促,“快点,赶紧的,不用打扮多漂亮,你就是披头散发也是好看的,我早就穿好的,你快一点,拜完我们就是夫妻了,晚上洞房就在回云南的船上,我这两天都安排好了,保管给你惊喜……”
胡善围穿着金线绣的大红凤凰嫁衣走出马车,看见沐春因太着急,连新郎官的帽子都戴歪了,好好的大红吉服,居然被他穿出了“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沐春直接把新娘抱下马车,胡善围说道:“这次不能再转圈了哈,头上的凤冠会掉。”
“知我者,善围姐姐也。”沐春讪笑着,这才肯放手,胡善围帮他把帽子扶正了,又理了理褶皱的领口,沐春感觉她妙手抚过之处,如无数蚂蚁爬过,又酥又麻,三十二岁老处男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以后每天都要善围姐姐帮我穿衣服了。”
胡善围听得脸热心也热,不过想想目前身在公婆坟前,不好放肆了,便瞪了小丈夫一眼,示意他收敛。
沐春是个孟浪之人,今天新婚之夜,他简直要浪到排山倒海,那里会收敛?胡善围越瞪他,他的心越荡,捉住妻子的手,“我错了,以后每天我来伺候善围姐姐穿衣服。”
第156章 坟头成亲
沐春此时太过兴奋了,灵魂还在空中飘,身体犹如狐狸精附体,且骚且浪,幸好胡善围是专收各种妖孽,一把捂住他的嘴,“坟前调情,公公的棺材板都快压住不住了。”
想了想沐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胡善围又补充了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婆婆的棺材也在里头。”
这一招果然像紧箍咒般有效,沐春终于消停了,乖乖牵着胡善围的手,在坟头三拜,摆放一些鲜花茶果安三牲等祭品,还敬了酒。
沐春举起拳头大的一坛子酒,说道:“爹,你临死之前说,将来娶了谁,如果还顾及你几分生恩,就带着新婚妻子去坟头烧一柱香,报个名字就行。你给了我两次生命,第一次是我出生,你撒了个种子。第二次是土司叛乱内讧,你用身体挡炸弹,救了我,自己被炸到瘫痪,重伤死了。好吧,你赢了,你以前做过很多混账事,比如把七岁的我吊在祠堂里抽鞭子抽到昏迷,但看在第二次生恩
的份上,我还是带着媳妇过来给你敬一杯喜酒喝。媳妇儿,快来自报家门。”
胡善围举起一炷香,说道:“公公,我叫胡善围,今年三十五了,祖籍山东济宁,祖上曾经也风光过,几代人都是当官的,后来家族落魄了,沦为京城商户人家,家里是开书坊的,我曾经当过抄书匠、守过望门寡、订过婚,退过婚,在宫廷当了十五年的女官——”
沐春对着胡善围竖起大拇指,“很好,真不愧为我看中的女人,你的每一句都正中我爹的要害,我爹要是活着,估摸会被你气出病来。现在死了,说不定能够棺材里蹦出来。”
的确,胡善围的条件,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不符合沐英对长子长媳的预期,完美的站在宗妇的对立面。
“你闭嘴。”胡善围给了小丈夫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宫尚宫余威尚存。
沐春缩了缩脖子,刚刚新婚,就妻管严晚期了,无药可救。
胡善围继续说道:“婆婆,我喜欢你的长子沐春有十三年了,我曾经以为此生在宫廷终老,不会嫁人了,可是沐春让我有勇气走出过去的阴影,再投入的爱一次。沐春七岁时,他父亲就把他吊起来打,他嘴上总是说无所谓,心里其实很受伤。我和他都是被人抛弃过的人,因而我会明白他的痛苦,我会去安抚他、去爱他,请婆婆放心,他的余生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对他温柔以待。”
沐春听了,紧紧抱着胡善围,“世上只有老婆好。”他的善围姐姐变成了善围夫人,唯一不变就是温情,他和她相拥取暖。
才拜沐家坟头,又要去胡家坟墓。沐春拜见岳母大人,提前准备了和父母一样祭品。
沐家祖坟豪奢,占据观音山大半个山头。胡家商户人家,只是普通的地点,离观音山有些远,故沐春载着新婚妻子,赶着马车跑。
胡善围心潮澎湃,坐在新婚丈夫旁边,亲热的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胳膊闲聊,“总是听帝后,还有你说七岁的时候在祠堂里捣乱,被父亲吊起来打,你到底做些了什么,你父亲会如此生气,丧心病狂似的对一个七岁男童下次毒手?”
这是个未解之谜。如今成了夫妻,胡善围想更详细的了解丈夫和沐家。
沐春语焉不详,“这个……那有小男孩不淘气的,又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龄。我爹就喜欢小题大做,找我的麻烦。”
找一个七岁小男孩的麻烦?胡善围嗅出这里有故事,“夫妻一体,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只管说。”
沐春咳咳两声,“那我直说了哈……”
原来沐春七岁时被马皇后送出宫廷,和家人团聚,沐英时常征战在外,无暇管他,继母耿氏不敢管他,怕引起帝后的责怪,家中仆人就更不敢管了。沐春变了花样的淘气,走狗斗鸡,上房揭瓦,等到沐英回来,临阵磨枪教训儿子,把沐春关在祠堂里背家规,不背完不准出来。
沐春脑子聪明,其实很快就会背了,但是他偏不!小男孩逆反心理,要我干什么,我偏不干什么。
沐英要建立当父亲的威严,干脆把祠堂门反锁,不背完坚决不开门,父子两个就这么杠上了。
耿氏怕饿着困着继子,就命人将饭食,被褥,马桶等生活必需品从窗户送进去,沐春有吃有喝,在祠堂里住了三天,就是不背。
祠堂巴掌点地方,沐春简直要闲出屁来,想法子出去,他口袋里还剩下过年时玩过的竹炮,想着你不开门是吧?老子把门炸开!
沐春点燃了炮仗,站在墙角,往大门扔过去,可惜他力气还小,炮仗落在了门口的马桶里。
七岁的沐春还天真的以为,把马桶盖盖上,引线就熄灭了,没事的。
然后……嘣!
反正沐英闻讯赶到祠堂,掏出钥匙打开祠堂大门时,发现祠堂已经被长子这个小小的“粉刷匠”给“粉饰一新”了,那场面,是相当状况,是糊了屋顶又糊墙。
沐英大怒,以有辱祖先为由,将沐春吊起来打。
沐春刚刚讲完,胡善围就默默松了手,回到马车里,还把马车门关上了,前头赶车的沐春敲着门,“喂,不是刚说好余生要对我温柔以待的嘛。”
胡善围说道:“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好在岳母大人挽救了沐春岌岌可危的婚姻,到了母亲坟头前,悲伤终于把脑子里马桶糊墙的那一幕驱赶出去。
胡善围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对母亲的记忆,总是常遇春攻破苏州城,带兵屠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被难民的洪流压倒在地,她没有哭喊,只是大声叫丈夫快点背着女儿逃难,不要管她。
父亲抱着她躲进卧佛寺,逃过一劫,回去给妻子收尸安葬,发现满路都是踩踏成浆糊般的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只得将妻子常用的衣服首饰以及梳子上的断发收在一个小匣子里,建了个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乱世风云,江南两个吴王争霸,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屠了苏州半座城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四十岁而亡,无力庇佑子孙。女儿常氏贵为太子妃,生了嫡长子,最后丢了妃位和储位,庶子出身的朱允炆反而封了皇太孙,常家被洪武帝猜忌,灭了满门,只有个孙辈逃跑,不知所踪。
胡善围在宫中当了十五年女官,亲眼见证曾经的京城第一豪门就此湮灭,也在地里化为一抔黄土,和她的亡母殊途同归。
胡善围和沐春对着母亲的坟墓三拜,献上祭品,胡善围说起亡母往事,叹道:“名与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都很有限,皇上只需弹个手指头,京城一半勋贵人家就灭族了。皇上年纪大了,将来新旧政权交替,少不得又起风波。”
沐春是头一次听到胡善围说起岳母大人的死亡,唏嘘不已,“难怪你一直对东宫淡淡的,原来是这个原因。皇上承诺过在大限到来之前要我诈死交权,到时候我们一起退隐山林,把你家人也乘乱接走,免得有人动歪脑筋,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在云南,就没有我藏不了的人。”
他大舅冯诚全家就藏在云南,改名换姓,如今是马姓,便是洪武帝突然翻脸要将冯家斩草除根,也是不能够的。
胡善围心思敏感,立刻问道:“云南天高皇帝远,除了大舅冯诚,你这些年都藏了谁?”
沐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你放心,我在云南苦心经营多年,留有后路的,诈死交权,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老皇帝晚年疑心病太重了,以为靠着杀戮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京城老牌勋贵只剩下三家,信国公汤和全家搬到凤阳,早就退出了京城名利场,将来必有反噬,现在有老皇帝在上头压着,还看不出来,等将来皇太孙继位,那就不好说了。我已为我们将来铺好了路,甭管老朱家谁当皇帝,我都能护着家人的安全。”
沐春的叔外祖冯胜死全家,连刚认的两个义女都不放过,这让他不得不警惕老皇帝翻脸和将来政权交替时不可预测的风险。
三十二岁的沐春早就不是当年只能依靠帝后宠爱生存的轻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