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听了,觉得小丈夫还是挺靠得住的,思虑周全,对未来生活顿时乐观起来,笑道:“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沐春将她拥在怀里,“我就担心三年之后又三年,你我永无相聚之日,怕老皇帝翻脸,不得不做出万全之策——他之前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洪武帝的各种前科简直罄竹难书,逼得沐春为自己找后路,胡善围的脸贴着小丈夫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也是如此,这三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皇上翻脸,不准我出宫,一道宫墙将你我隔绝,叫天天不应,天地地不灵。离皇上赐婚已经有三天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三天如梦如幻,我沉浸在梦幻中,不想醒来。”
洪武帝的约法三章,在胡善围看来简直太容易了,按照老皇帝向来做事的风格,感觉后面还憋着大招,然而老皇帝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他就不是千古一帝朱元璋了。因为如此,胡善围纵使离开宫廷,在坟头原地成亲,都觉得心不安。
胡善围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幼年失母、少女时期失去未婚夫、青年时期因抗婚和相依为命的父亲失和、职业上升期失去人生导师孝慈皇后、职业鼎盛期失去一手辅佐的端敬贵妃。故,她的人生总是在努力得到最好的,然后失去。
所以,胡善围对现在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怀疑。
其实沐春也有这种感觉,洪武帝一直用胡善围吊着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前面悬着一根胡萝卜,让他拼死拼活为老朱家卖命,现在胡萝卜到了他碗里,他也有些不安。
但是,身为人夫,纵使不安,也要隐藏这份心思,在妻子面前树立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形象来,让妻子过安稳日子。
沐春和以前所有走进胡善围的生命里的人不同,父亲在父爱和世俗压力从选择了后者、前任未婚夫在爱情和国家之间选择了国家,只有沐春选择抗住了压力,不负国家不负卿。
沐春是唯一能够给胡善围安全感的人。
沐春故作轻松,“你不是做梦,这都是真的,不信的话——”
沐春含住她的耳垂,咬了咬,问:“疼吧?不是做梦。”
似疼似痒,撩拨着她的心,胡善围脸红耳垂更红,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感,训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精致的淘气。”
沐春就是喜欢看她一本正经、端庄大方下蠢蠢欲动的灵魂,一把搂住她,“等今晚洞房的时候,你就晓得我这些年对这些精致的淘气简直学富五车。”
在城南龙江驿上船,一路向南,此时日已西沉。
船舱里,两行红烛摇。
两人对饮交拜,礼成。
沐春苍蝇似的搓着手,眼前的人看起来那里都很美味可口,不晓得先往何处下嘴似的。理论知识堪称博学,实践经验为零。
胡善围坐在床边等了一会,沐春还会没下手,苍蝇似的围着她瞎转,还时不时的发出痴笑。
胡善围顾不得新娘要矜持些了,站起来一把将沐春推到在床,扯掉了他的腰带。
第157章 撑一支船篙
沐春仰面倒在床上,他征伐多年,自觉是条汉子,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轻易的被人推倒。
腰带被抽去,新郎的大红吉服顿时像被哪吒抽了筋的龙太子似的,霎时软了,散开,与此同时,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换,此消彼长,此软彼那啥,胡善围觉得硌得慌,欠了欠了身,身体在上面悬空,吻了过去。
沐春此时就像个窖藏了三十二年的火药桶,爆发力十足,这个吻就是引线,一点就炸了。
轰隆……嗡……
沐春此时的脑子似乎被炸成了马蜂窝,全是空洞,理智被炸跑了,脑子停止了思考,他一把搂住悬在身上的那人,翻到了床里面。
他的唇就像春天的蜜蜂,嗡嗡嗡的,简直勤劳的不像话,来填补他脑子里的空洞。
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突然来风急,暴风骤雨,行船的汉子挥舞着一支竹篙,急水行舟,两岸绝壁横天险。风助浪势,雨助水势,霎时惊涛拍壁,卷起千堆雪。
风大浪急,眼瞅着要翻船了,船头撑着竹篙的汉子虽无急水行舟的经验,但凭着一身蛮力,稳稳的站在船头,挥着竹篙左突右摆。寻梦,撑一支船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夜,半夜心,三生梦,万里路。
从南京到云南,水路千里,有急水险滩,樯倾楫摧,也有波澜不惊,一碧万倾,撑船的汉子渐渐熟悉了各种状况,从生疏到娴熟,等下船的时候,已经是个合格的船夫了。
且说沐春和胡善围日夜兼程,一路行船赶路,除了偶尔停靠沿路的港口补充食物,几乎与世隔绝,两人难得有个不被人干扰的蜜月期,这对有情人,十五年磨砺,终成了眷属。
与此同时,京城也是一派男婚女嫁的热闹,首先当然是国储皇太孙大婚,娶了孝慈皇后的族人、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秀才马全之女马氏,成婚当日,马氏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授金印宝册。
太子妃吕氏因“病”没有参加婚礼,只是赐给了儿媳首饰钗环等物。
为了给皇太孙妃抬身份,洪武帝赐官给太孙妃之父马全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就是养马的,根本左右不了朝政,刚好马全也姓马,可谓是专业对口了。
之后是皇次孙朱允熥、秦王世子、晋王世子、燕王世子等八个皇孙的婚礼,来自河南小军户的张秀春成为了燕王世子妃,三日后,出自京城三大老牌勋贵豪门的郭二姑娘穿着一身粉色嫁衣,抬进了燕王府为侧妃。
同日,南康公主下嫁胡观。胡观封了驸马都尉,新婚三日,胡观上书洪武帝,大呼卷入蓝玉案的前东川侯二哥胡玉全家死的冤枉,大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严刑拷打之下,无辜人们屈打成招,诏狱满是怨魂。
蓝玉案,洪武帝化身为明朝版本的灭霸,一个指响下去,死了一半人。洪武帝比灭霸还厉害,灭霸只打了一下就停手,就去看花看夕阳去了,洪武帝一连打了十下!
曾经冠盖满京华的南京城,除了装疯卖傻,扮聋做哑的信国公汤和举族回老家凤阳,退出京城名利场外,偌大京城,老牌勋贵世家只剩仨!
连打个麻将都凑不齐牌局。
这些人都是谁杀的?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京城第一刽子手。
谁都晓得毛骧只是洪武帝的一把刀,洪武帝指那杀那,没有个人情感,毛骧甚至为确保忠诚,都不曾结婚生子。
但是谁敢说洪武帝的不是?
驸马胡观是洪武帝的新女婿,女婿更不能说洪武帝杀了胡氏全家,但是指责毛骧就不一样了。
在胡观的牵头下,朝中兴起了一股“锄奸臣,清君侧”的浪潮,弹劾毛骧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洪武帝的案头。
其实这一招在历史上就像“月经帖”般常见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基本封建论理规则下,弹劾君王是不可以的,因为君王是天子,是不可以错的,如果做错了,那就是身边的奸臣、宠妃作祟,蒙蔽君王的视听。
总要有一个人为君王的错误买单,比如西汉的晁错、唐朝的杨贵妃。
现在,则是毛骧。
洪武帝将所有弹劾毛骧的帖子留中不发,但是也不明言禁止“中伤”毛骧。
毛骧和诏靖王沐英一样都是洪武帝义子,最最信任的武将,只是沐英一直通过战功扬名立万,第三次北征的大元帅、第一次南征的副元帅、无论是以前西平侯的爵位,还是死后追封为王的谥号,满朝文武,皆心服口服,尤其是云南地区,把沐英视为“我父”,威望比洪武帝还高。
但是毛骧不一样,他一直活在阴暗处,带领着锦衣卫,在诏狱里替洪武帝料理所有见不得人的脏事。
同样是杀人,沐英杀的是大明的敌人,解决的是外部矛盾。毛骧杀的是朝中文武大臣满门,尤其是蓝玉案,冠盖满京华,杀得只剩下三家人,毛骧剑下,多是无辜之人,故,毛骧被千夫所指。
毛骧的“敌人”实在太多了,驸马胡观第一个扑过来撕咬,由于洪武帝之后的态度暧昧,没有惩罚上折子的人,何况驸马都尉胡观还是皇家新女婿,朝野上下察言观色,觉得胡观若不是没有几分把握,怎么敢刚娶了公主就咬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于是来咬毛骧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怨气都往毛骧发泄出来。
奇怪的是,毛骧本人并没有按例上自辨的折子,任凭朝野上下扑过来撕咬。
上司不急,手下急。
纪纲熬了一夜,用尽所有的智慧,模仿毛骧的口气草拟了一份自辨的折子拿给毛骧,“毛大人,你就照抄一份,我替大人交给皇上。”
“你居然都会写折子了?”毛骧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遍,大赞:“虽有些狗屁不通,但好在一个错字都没有,纪纲,你果然进益了。我还以为你一百年都不会开窍呢。”
“你管我干什么?”纪纲不知是通宵未睡,还是着急上火的原因,他的小白脸上都长痘了,“你整天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再不自辨,恐怕皇上都保不住你了。”
毛骧将纪纲操刀的自辩折子推到一边,“放心,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纪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毛大人不要怂,他们骂你,你回骂过去。咱们锦衣卫自打成立起怕过谁?”
毛骧只是笑了笑。
纪纲见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毛骧的官印就要往折子上盖章,来个先斩后奏,毛骧也不争抢,任他盖章。
“我这就把折子呈上去。”纪纲拿着盖完的折子的往外走。
“慢着。”毛骧说道。
纪纲转身,见毛骧举着茶壶,“来都来了,还帮了我这么大忙,不喝一杯茶再走?嫌我这里的茶水粗陋?”
纪纲抱着茶壶,咕噜咕噜一气喝干了,还亮了亮壶底,“毛大人满意了?我走了。”
还没走到门口,纪纲眼前一黑,腿脚一软,幸亏毛骧眼疾手快,一把跑过去扶着纪纲,一个公主抱,将纪纲装进了提前准备好的箱子里。
纪纲昏迷时刻,手里还紧紧攥着盖了章的自辩折子。毛骧费了好大劲,才把折子抽出来,末了,将一包散碎银子和一封信放进纪纲怀中,盖上箱子。
毛骧对站在门口阴影里的人说道:“带他走,不要再回来了。”
次日,皇太孙朱允炆上奏洪武帝,说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捏造罪名,陷害忠良。又说蓝玉案牵扯甚广,已经成为官员们排除异己,互相扣罪名,栽赃陷害的借口,请求洪武帝到此为止,朝中停止检举任何与蓝玉案有关系的人,既往不咎。
皇太孙此举,得到了满朝文武的支持,甚至当场有人喜极而泣,大呼皇太孙英明,一举遏制住了朝廷陋习,铲除了毛骧这个朝廷毒瘤。
几乎所有大臣跪地不起,请求清君侧,杀毛骧,平冤案。
没有附议的大臣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毛骧曾经的手下,如今的驸马都尉、永春伯王宁,自从尚了怀庆公主以来,王宁就没有去边关打仗了,一直在京城负责对北元的“招安”工作,策反了很多北元高级官员来大明,甚至把北元的枢密院的知院(类似现在美国cla中央情报局局长)张玉都搞到大明当官了。
王宁一直负责对北元的情报工作,专攻这一项,不参加其他政事,此时群臣弹劾毛骧,王宁说道:“皇上,毛大人乃朝廷重臣,他有罪无罪,应该交有司查案审案,按照国家律法定罪量刑才是。”
另有一个大臣,就是中山王徐达的幼子、沐春的大妹夫、燕王世子等皇孙的二舅、曾经的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了。
徐增寿打着哈欠,似乎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说道:“臣觉得永春伯说得对,这里是朝堂,又不是菜市场泼妇吵架,靠着唾沫星子把人给淹死了,谁的声音大谁赢,国家法度何在?”
毛骧当场脱掉官袍,摘下官帽,默默跪下,不发一言。其实从洪武帝将折子留中不发开始,毛骧就晓得自己的结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仅仅适合开国功臣们,也适合一手屠杀功臣们的自己。
为了平民愤,为了让群臣信服皇太孙,洪武帝必须要把自己这个义子献祭出去。
甚至洪武帝同意胡善围出宫,远离京城,和沐春成亲归隐,也是担心胡善围为了保护纪纲而节外生枝,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毕竟从以前各种事件来看,胡善围这个女官总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凡是胡善围参与的事情,最后都会失控,走向一个更混乱的结局,习惯掌控一切的洪武帝索性“祸水西引”,把胡善围远远的打发出宫。
胡家东川侯爵位已废,胡家除了胡观,所有人都被毛骧赶尽杀绝了。洪武帝选择胡观为南康公主驸马时,其实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胡观这种依附皇室生存的小白脸,如果没有洪武帝的授意,他怎么敢率先弹劾毛骧?
正因毛骧看透了一切,才没有上折子自辩,在风暴来到之前把纪纲弄走。
这个胳膊肘总是往外拐、总是围着胡善围转的傻小子啊,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了你?哼……
看着俯首认罪的毛骧,洪武帝面露不忍之色。
皇太孙哭道:“皇上圣明,毛骧不除,难以平民怨。”
群臣皆附之,声讨毛骧。
此情此景,简直是“六军不发无奈何,辗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啊!
洪武帝说道:“将罪臣毛骧拿下,由刑部,兵部,户部,都察院会审。”
毛骧的敌人遍布朝野,会审的结果不出意外,判定毛骧有“罗织罪名”、“收受贿赂”、“严刑逼供”、“陷害忠良”等等十大罪名。
毛骧对所有的罪名都不否认,签字画押,简直不要太爽快。
刑部定罪量刑,判了毛骧凌迟之刑。
案件送到洪武帝手上,洪武帝朱笔御批,毛笔在空中悬了很久,墨汁都差点干透的时候,洪武帝终于咬咬牙,写了一个字:“准。”
洪武帝命身边的太监,“今晚做一顿毛骧爱吃的菜送过去。”
夜里,毛骧吃着断头饭,吃的很香,连汤都喝完了,对送饭的太监说道:“麻烦你转告皇上,毛骧谢皇上恩典,毛骧此生无悔认皇上为义父,毛骧这条命本就是皇上给的,若无皇上,微臣早就是饥民的盘中餐。现在皇上要毛骧的命以谢天下,拿去平民愤,毛骧也心甘情愿,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