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呆住了: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
沐春立刻召集手下,用手指在雪地里划拉几下,安排好战术,然后拍马独自上山了。
手下:“真要听他的?好像有些不靠谱啊。”
另一个手下:“反正最危险的事情是他做的,他纵然是个混蛋,也是个身先士卒勇敢的混蛋,就听他的吧。”
手下点头:“嗯,有道理。”
十八寨里。
胡善围指挥三百个锦衣卫和五百个土匪,“再来一次!”
时百户都快哭了,“这辈子都摸过什么湿(诗)啊干的,今天要背十遍,我实在做不到啊。”
只有纪纲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胡善围送给沐春的《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写在一把川金扇上,沐春曾经三更半夜拿着扇子炫耀,他实话实说写的不好,两人为此还打过架。此时沐春听到这首诗,就明白胡善围在山寨里,山寨外头是坏人……
十八寨外。
陆总兵愣住了: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示警求救,锦衣卫手里有的是火枪,放一枪,整个山谷都听得见,为什么要集体背诵这种狗屁不通的三流诗句。
莫非里面的人都像秦王妃一样得了疯病?
陆总兵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在此时发动进攻。
不一会,沐春独自一人拍马上来了,看到秦王府的旗帜,犹如看到了亲人,亲热的和陆总兵打招呼:“老陆,是你啊?上山来剿匪?”
陆总兵看着胡子拉碴的沐春,一时没认出来,沐春脱了帽子,亮出腰牌,“我是沐春,在京城咱们见过好多次。”
秦王是洪武帝二儿子,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干儿子,沐春自襁褓时就抱到马皇后那里抚养,对大明各个亲王熟悉的很。
陆总兵对沐春的印象还停留在混世魔王阶段上,有些吃惊:“沐大少怎么来西北了?你为什么没有打出自家沐字军旗,用冯家的旗帜?”
沐春哈哈大笑:“当然是来送些补给,顺便积一些战功,将来封世子的时候好看一些,免得被人总是说我只能靠我老子。至于旗帜,我爹嫌我丢人,不给我沐家的旗帜。我就偷了舅舅家的旗帜,想借一点我外公的威风——对了,我在山下听见有人背诗,很是好奇,地图上明明没有标明这里有书院。”
果然还是那个混世魔王,都没搞清楚状况,居然就敢独自一人上来瞎逛。
沐春单刀赴会,表情轻松,陆总兵因而并不做他想,说道:
“不是什么书院,是一群土匪,这群土匪胆大包天,居然抢了秦王送给帝后的礼物,杀了刘司言他们,今天我奉秦王之命前来剿匪,扫平十八寨。他们罪无可赦,又拒捕顽抗,走到绝路,四面楚歌,背一首歪诗想学三国诸葛亮唱空城计迷惑我,真是可笑。”
“打土匪?”沐春拍手叫好,“这个好玩啊!我也要剿匪!我这就把兄弟们叫过来——”
“沐大少!”陆总兵心道不好,“你不是要着急送补给去边关吗?怎么好耽误沐大少您的前程呢,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我就是在挣前程啊。”沐春一副纨绔无耻的嘴脸,说道:“我们先拿土匪练练手,再怎么说,土匪也比北元军队好打不是?你到时候写捷报,一定记得把我的名字写进去,记上一功。”
居然是来抢功劳的!
秦王府府兵面面相觑: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陆总兵很想捏死沐春,可是山下补给大队都在等沐春回来,他只能先忍耐,毕竟沐春他爹、他大舅、他叔外祖都不好惹。
沐春单手撑在火炮炮台上,一个翻身,骑在了铁炮又粗又长的炮筒之上。
陆总兵:“沐大少小心!一旦炮弹炸膛,你会炸成碎片的!”
沐春不理会,像个猴子似的猴在炮筒上,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趴在炮筒上,身体和炮筒保持平行,眼睛直视前方,说道:
“你需要把炮筒方位调高一点,直接炸山寨背后的山崖,山崖碎石滚落,砸平山寨,先砸死一半土匪,我们再正面发动进攻,土匪两面受敌,肯定支撑不住,速速投降,我们就赢了。”
陆总兵说道:“我们的火炮有效射程只有两百五十米,只够打到山寨城门和围墙。”
还用得着你说!
陆总兵心想,干脆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杀了,然后发动攻击,把沐春的死也栽赃到十八寨……
沐春一拳砸在炮筒上,“你不行,我行啊。这次送补给,主要是御寒的棉衣,除此之外,还有十门火药厂仿造佛郎机制造的大炮,一门大炮就有三千多斤,有效射程足足达到两里,是准备将来北伐时克制北元骑兵的,打到山寨背后的独崖绰绰有余。今年大阅时,神机营就在皇上面前演示过了,神勇无敌,炸起来如排山倒海,可带劲了。我这就要兄弟们推上来给你瞧瞧,五十发炮弹,保管把山崖炸成两截,填平山寨。”
北元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射,大明军队通常靠火枪和火炮对抗对方骑兵的冲击,为此,洪武帝特在京城设了火药厂,专门研制各种新式火器,目前主要模仿(抄)西方列国的各种火器。
陆总兵心动了,不得不说,沐春这个二百五混账的主意很不错,可以迅速结束战斗,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漏洞,也可以甩锅给这个抢功的愣头青,把他拉下水。
“老陆,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叫兄弟们把佛郎机大炮推上来。”沐春飞身上马,去了山下。
故,陆总兵看着沐春指挥着士兵,将一门门崭新的大炮往上推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之心,任由他们上山。
到了山半腰,沐春的补给军队突然停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调整了车上炮台的角度,将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陆总兵他们。
上当了!
陆总兵大吼:“调转炮口,开炮!到他妈给我开炮!”
轰隆!
补给大军的炮弹打到了五千府兵中间,瞬间炸死炸伤无数。
秦王府的炮弹虽然占据地形优势,居高临下,但射程有限,大部分炮弹都落在无人区。
射程二百五十米的大炮和射程两里的新式佛郎机大炮打起来,就像一头短手霸王龙和一头长臂的袋鼠打拳击,袋鼠的拳砸在头上了,可怜霸王龙的手已经伸得笔直,还够不着人家的头发丝。
这时十八寨山门大开,五百土匪推着土炮出来还击,三百锦衣卫点燃了火绳枪,来个里应外合。
五千府兵被里外夹击,损失惨重,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陆总兵绝望之下,拔刀自尽。
西安城。
边关卫所协同锦衣卫包围了秦王府,将王府大管家等仆人下了监狱,严加拷问。
大管家交代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
刘司言割舌后,与被害的锦衣卫一起推到西安郊外用来焚烧麻风等传染病人的化人场,烧成灰烬,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
纪纲暴怒之下,命人将大管家凌迟。
但涉及亲王和侧妃,纪纲也不敢自作主张,胡善围将秦王和邓侧妃的罪行总结了二十四条,附上证据和口供,纪纲和沐春皆在后面签字画押,证实此事,派人日夜兼程往京城报信,等候帝后的判罚。秦王妃和阉童马三保作为人证,也一同去了京城。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入夜,雪落无声。
胡善围在翻看刘司言一行遇害案的卷宗,明明都是笔墨写成,可她看来,字字都是血。
华丽奢靡的秦王府,背后其实是地狱,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可是她必须守在这里,等候帝后的最终发落,彻底了结此事,才能离开这个魔窟,返回京城。
咚咚咚!
有人敲门,“善围姐姐,你睡了没?”
是沐春。
自从在十八寨重逢,她和他互相配合,扭转了局面,就一刻不停的忙碌,处理各种事情,见面也只是匆匆点点头,没有机会单独坐下来说话。
胡善围开门,沐春披着一身风雪站在门口,“善围姐姐,我是来辞行的。明天我要继续去送补给,不能在西安继续停留,之后要戍边,等候魏国公调遣。”
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从目前大明积极备战的状况来看,开春之后大明就会开始第四次北伐。
自古以来,和平都是靠打出来的。妥协,退让,和亲,都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胡善围哦了一声,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好像并没有打算让他进去叙旧详谈的意思,让他外头受冻。
沐春进退两难,今天的善围姐姐好像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最近担惊受怕,整天被秦王府各种罪恶包围,所以心神不宁。
沐春咳咳两声,提醒道:“这次离别后,下次见面,恐怕要等到北伐结束。”
胡善围身形一晃,终于有所回应了,她抬头,却不看他,目光虚无的落在外头的纷飞的大雪上,“既然你明天要出发了,就回去好好休息。我还要看卷宗,晚安。”
胡善围关上门,身体紧紧的贴在门上,把门板都挤得格格作响,她闭上了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为什么又是这样?
唯一挂念她的、关心她的、总是为她着想、她以为是知己的人,却一个又一个的对她说同样的话:
“我要去北伐了,下次见面,恐怕还要等到北伐结束……”
偏偏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她除了支持,没有其他选择。
沐春吃了个闭门羹,心里着实不好过,他满心期待善围姐姐能祝福他,鼓励他,嘱咐他,她一个眼神,都能给他带来温暖。
可是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沐春不甘心,拳头都放在门板上,准备再敲,又怕善围姐姐不高兴。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的拳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放在了胡善围的后心。
沐春放下拳头,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蓦地,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踏进松软的积雪里声音,很快,很急切,却最终停下,没有靠近过来。
他听见后面的人说道:“我什么都做过了,我千言万语叮嘱他保重,我拿出所有的私房钱,去药铺买了各种急救丸、人参丸送给他,希望战场上能帮他免于病痛。”
“我吃长斋,我去拜佛,我施舍穷人……一切求平安的事情,我全都做过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没有回来。”
“所以,这一次我什么都不想做,因为,我不希望再等到同样的结果。”
沐春回头,看见胡善围就穿着室内的单衣站在雪地里,泪水在睫毛上结了冰,晶莹剔透。
原来在善围姐姐的心理,我已经和她未婚夫是同等重要的位置了里沐春快步跑过去,脱下身上温暖的大红猩猩毡,裹住了胡善围,说道: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尊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第52章 自送别,心难舍,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风雪交加,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温暖,刹那间,连寒冷都识趣的离开。
蓦地,胡善围觉得身体一紧,双脚腾空,沐春居然抱起了她!
没等胡善围开口骂他轻薄,沐春忙说道:“你穿着薄底的毛毡鞋,雪都埋到脚脖子了,我送(抱)你回房,别冻坏了脚,又痒又疼的。”
隔着一件厚重的大红猩猩毡,并未肌肤相碰,胡善围准了。
胡善围的头和他的胸口平齐,鼻尖的呼吸都喷过来,沐春觉得胸膛似乎有一只猫伸着爪子不停的挠他的胸膛,那只猫还缩着爪子,只用柔软的肉垫挠他,一点都不疼,就是觉得痒,从胸膛一直痒到心底,然后扩散到全身,每个毛孔都舒服尖叫起来。
沐春觉得,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瞬间变得比从左眼到右眼的距离还短。
故,沐春犹如现长了一个乌龟壳,在雪中走的贼慢。
胡善围双脚悬空,身形僵直,她的脸似乎被大红猩猩毡染了颜色,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比西安到南京还远。
胡善围催促,“你快一点。”
沐春振振有词的说道:“路滑,会摔倒的。”
沐春已经尽力了,无奈路途只有七步,慢悠悠的爬到终点,胡善围回到烧着地龙的温暖房间,把大红猩猩毡还给沐春。
沐春披上,系上脖间的带子,或许刚才双手暴露在风雪中,冻僵不听使唤了,双手一使劲,居然把第二个结打成了死结。
绳索紧紧锁住喉结,沐春觉得呼吸困难,胡乱一扯,越扯越紧了。
胡善围震惊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沐春倒好,还没出征,自己勒死自己!
“善围姐姐……救……救救我。”沐春一手捂着脖子,朝着胡善围伸手,气若游丝。
胡善围踮起脚尖,灵巧的手指如蝴蝶上下翻飞,解开了死结,顺便给他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柔软细腻的指腹擦过脖间突出的喉结,喉结兴奋得咕噜噜上下左右滚动,沐春心满意足的告辞,“多谢善围姐姐相助,我走了,你早些睡。”
临睡前,胡善围坐在梳妆台卸妆,发现发髻上多了一样首饰,拔出来一看,是一根用黄金修复、做成水仙花模样的玉簪子。
原来刚才沐春不知何时偷偷插戴在她的头上,她当时心乱,居然一点没有发觉!
强行送礼,送完就跑,沐春还是老样子。
胡善围收下了这份礼,难得他如此用心,给破碎的玉簪子收尸,重新赋予了第二条生命。
金镶玉玉台金盏水仙簪搁在梳妆台上,没有花香,更胜花香,入了胡善围的梦。
次日一早,沐春神清气爽出发,还带走了昔日老部下时百户等七个幸存的土匪百户,想要服众,还得正儿八经在沙场立下军功。
时百户等人自然感激涕零:“谢沐大人栽培!”
沐春说道:“你们自己选,继续保护胡典正,或者跟我去戍边。”
包子事件,虽然虚惊一场,时百户也吓得不轻,说道:“沐大人,标下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敢再碰宫廷阴私之事,宫廷真可怕,标下再也不敢吃肉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