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这时毛骧游了过来,上岸时顺便脱了飞鱼服,盖在此人身上,对着发呆的王宁疯狂使眼色,低声道:“快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救了个人。”
  王宁不明所以。但毛骧曾经是他的上司,毛骧说的话一定要听,于是王宁立刻离开了原地。
  黄昏,秦淮河。
  除了“丁”字号船,其余八艘全部成功到达终点,沐春的“丙”字号船因舵手徐增寿一再搞混方向,撞翻了邻居,导致速度大减,排在末尾。
  翻船的插曲很快被盛大的颁奖仪式掩盖过去了,洪武帝赐给第一名甲字号十人美酒和彩帛,礼官宣布比赛结束,帝后打道回宫。
  众人四拜,三呼万岁后,也纷纷散了,回家和家人团聚,过端午节。
  没有人知道水底下的真相,以为只是寻常翻船落水。却不知秦淮河上,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西六宫,翊坤宫。
  茹司药给怀庆公主诊脉,查看身体。孙贵妃惦记女儿,问:“公主如何了?”
  茹司药说道:“无妨,受了点惊吓,不用吃药。如果睡眠不安稳,微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用开水化开服用即可。”
  床上半躺的怀庆公主娇嗔道:“母妃,我都说了没事,我不想喝苦苦的药汤,母妃非要茹司药跑一趟。”
  孙贵妃狠狠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幸亏毛骧及时赶到,永春伯还没识破你是女儿身,否则酿成大错。”
  怀庆公主躺回去,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脸颊却是飞上一抹红云,心想“酿成大错”才好呢……
  御书房,洪武帝问手下特务头子毛骧:“你去好好查一下永春伯的底细,祖宗三代都要查,还有,他虽没有妻室,但是以前有无相好、有没有小妾或者外室,亦或是在青楼有无红粉佳人,都要摸清楚。”
  毛骧心里咯噔一下,“皇上选中了永春伯?”
  洪武帝点头道:“除了出身不好,其他条件堪称完美。然,他虽不出身豪门,但他自己就是豪门,大明最年轻的伯爵,配得上大明尊贵的公主。”
  毛骧急道:“皇上,永春伯曾经是微臣的下属,微臣对他的家庭了如指掌,往上三代全部死绝了,并没有什么可以查的,但是……永春伯以前定过亲事,后来诈死潜伏北元,斩断尘缘,曾经托付微臣为他的未婚妻另寻一门好亲事,但是他的未婚妻有情有义,坚持守贞不肯改嫁,三年之后,因不肯改嫁和家人闹矛盾,为了生计,被迫考入宫廷,当了女官。”
  连洪武帝都甚觉得是一门奇事,问:“这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是谁?”
  毛骧:“皇后娘娘身边的司言女官,胡善围。”
  作者有话要说:春春:论前夫哥的倒掉
 
 
第75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胡善围,又是她。
  胡善围因献南戏《琵琶记》而在御前留名,洪武帝对《琵琶记》十分狂热,命教坊司用弦索谱曲,每日都有伶人进演。
  洪武帝曾经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胡善围提供了绝好的精神食粮,所以在洪武帝心里,胡善围是个有一双慧眼的女官。
  胡善围升了六品司言后,时常进出宫廷给马皇后传话,渐渐在御前成了熟面孔,洪武帝对她印象还不错,相貌端正,会办事,隐隐还有些官员的威压之气,能够表现皇室的体面。
  未曾想她还有如此离奇的经历,洪武帝命胡善围觐见。
  如果是寻常人,洪武帝早就大手一挥,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碍眼的人彻底消失。
  太监去后宫宣胡善围,毛骧则忙命心腹纪纲把永春伯带到锦衣卫值房。
  王宁还以为是关于他去西北戍边的事情,匆匆赶到,毛骧关闭门窗,说道:“皇上看中了你,想让你尚主,还知道你和胡善围的事情了。”
  如晴天霹雳,王宁连连摇头,“不,我拒绝尚主,我早就决定离开京城,此生不娶妻不生子。”
  毛骧急道:“你以为你拒绝的人是谁?不是公主,是皇上!如果你拒绝皇上的提议,天子一怒,轻则贬官,重则砍头。胡善围也会被你连累,轻则逐出宫廷,夺去女官职位,重则会被皇上处死。”
  王宁不信,“皇上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何况我出身寒微,选我作甚?”
  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毛骧说道:“皇上最终选了你,就有选你的理由,你若问,就是揣摩圣意,要杀头的。你不仅要答应皇上,还要发誓已经和胡善围断情绝爱,反正她爹胡荣早就写了《退婚书》,去衙门过了明路。”
  王宁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难道我违心答应尚主,皇上就会放过胡善围?”
  毛骧是洪武帝心腹,杀人如麻,是一把好刀,知道君王的手段和心思,但他同时对王宁有惜才之心,不忍王宁因抗婚而失去大好前途,大明失去一员将才。
  “是的,你必须欢天喜地的答应,因为这是皇恩,你要识抬举。皇上若问起你对胡善围的看法……”毛骧急的并指为刀,在空气中用力一划,“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你是你,她是她,她有她的志向和前途,她效忠宫廷,你效忠朝廷,各不相干。否则——”
  毛骧说道:“昔日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新寡,为了巩固皇权,武则天赐死了武攸暨的妻子,招了他为新驸马。”
  “还有东晋名士王献之,和妻子郗道茂琴瑟相和,可是新安公主看中了王献之,逼他休了郗道茂。若非郗道茂出身名门,且东晋乃是门阀政治,士族和皇权共治天下,郗道茂估摸也会被皇家弄死。从头到尾,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洪武帝杀了太多人,有死有余辜的,也有无辜的,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岂是说说而已?
  御书房。
  自从胡善围高升为司言,她的话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了。身为皇后喉舌,她说出的每一句都要小心,因为别人会通过她的话来揣摩皇后的意思。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约束着自己,不要轻易对事情表现自己的想法,忘记自我,把自己当做皇后的传声筒,不给任何人解读话语的机会。
  迄今为止,她做的很好。
  只是皇上为何宣她觐见?
  如果是传话或者赐给马皇后什么东西,皇上身边也有女官和太监出入后宫行走,不用把她叫过去。
  胡善围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书房,行过拜礼之后,洪武帝开门见山:“胡司言可曾定过亲事?”
  一瞬间,胡善围脑子已经过了好几圈了,“可曾”二字,八成就是知道她的过往。
  洪武帝如此直接,胡善围不敢隐瞒,“微臣十四岁时与一个世袭百户定过亲事,未婚夫参与朝廷第二次北伐,战后送来一坛骨灰,一个军牌,微臣成了望门寡。后来父亲写了《退婚书》,这门婚事由此作罢。”
  洪武帝又问:“再后来呢?”
  胡善围心中一惊: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莫名其妙问我的私事作甚?
  那日看台上,胡善围只看到“丁”字船翻了,十人全部落水,毛骧带着锦衣卫跳河,最终是毛骧将裹着飞鱼服的怀庆公主背上岸,直接放进马车里回宫,她并不知道争渡翻船之后,秦淮河里发生了什么。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有毛骧在,她能有什么瞒得过洪武帝的秘密?
  胡善围斟酌再三,只得坦言道:“后来微臣家里催婚,微臣不想嫁人,恰好看见皇上招女官的皇榜,便……便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试,得以入选宫廷当差。今年朝廷第四次北伐大胜,才得知昔日未婚夫并没有死,为了北伐大业诈死,潜伏北元当暗探,立下大功,凯旋归来,封了永春伯。”
  洪武帝说道:“你有情有义,为永春伯守贞,躲到宫廷抗婚。永春伯为了大义,舍家而救国,朕不能委屈了勇士和贤妇,你们的婚约虽毁,但朕可以为你们再行赐婚。”
  胡善围扑通跪地,“皇上,微臣的确为了抗婚自保而考入宫廷,但是微臣现在已和曹尚宫,范宫正等女官一样,无心婚配,只想一辈子为宫廷效力。”
  洪武帝双目一凛,“你可是因永春伯不顾情义婚约诈死,而生怨怼之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逼来,胡善围毫不犹豫的说道:“如果微臣没有进宫,没有女官,只是普通市井妇人,若知道此事,肯定会怨恨永春伯抛妻弃家之举。三年抗婚,微臣被世俗取笑、和父亲关系渐渐疏淡。”
  “三年,一千一百多天,每一天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在民间,一个户籍附着在家里的女人,是无法出去独立谋生的。大雪纷飞,微臣在井口洗衣服,洗到冻疮破裂流血,那时候微臣无数次幻想,祈祷奇迹出现,他能回来娶了微臣,微臣把一切寄托在爱情上,希望爱情能拯救微臣脱离苦海。但是没有,最终给微臣一条出路的,是皇上招女官的圣旨。是皇上拯救了微臣。”
  洪武帝听了,依然面无表情,但可以感觉目光有了温度。
  胡善围知道路子走对了,好话人人都爱听,有技巧的说出来,会得到上位者的好感,她又道:
  “微臣得蒙皇恩,进宫担任女官,从管理藏做起,到协助范宫正修书、印书、赐书,远赴西安调查刘司言一行人失踪一案等等,一件件差事办下来,方知为官不易,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渐渐知晓国家大义和个人小义孰轻孰重,故,得知永春伯归来,微臣心中已经心如止水,无怨无悔。同为大明官员,吃着朝廷俸禄,微臣能够理解永春伯当年的决定,倘若换做微臣,当忠与孝,忠与情不得两全,微臣也会做出和永春伯一样的选择。”
  胡善围句句情真意切,尤其是忠君皇恩那一套,句句都戳中为君者的心,洪武帝听了,暗暗点头,一个女人能够有如此觉悟,着实难得,是个人才。
  但洪武帝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胡善围,又问:“既然你没有怨恨之心,永春伯归来,理应破镜重圆,为何还拒绝朕的赐婚?永春伯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
  胡善围说道:“为妻者,一切应以夫君为先。为人臣者,以君为先。微臣早已决定用毕生之力以报皇恩。作为诰命夫人,品级再高,也只能在内宅相夫教子。当女官,哪怕是八品女史,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工作,也是为宫廷、为大明效力。”
  胡善围伏地一拜:“微臣不想成为永春伯的妻子,只想成为和永春伯一样对大明、对皇上有用的臣子,望皇上成全!”
  良久,洪武帝说道:“宣永春伯。”
  王宁来了,洪武帝也是开门见山的问他,“听毛骧说,后宫胡司言曾经是你未婚妻?”
  王宁说道:“是的,微臣诈死,潜伏北元。胡司言决定在家守望门寡,其父胡荣为了让胡司言改嫁,写了退婚书,要亡母签字画押,去衙门过了明路,解除了婚约。”
  洪武帝又问:“你可怨恨胡荣?”
  王宁说道:“为人父,不忍女儿守望门寡,解除婚约,微臣并无怨言,何况是微臣失信在先,对不起胡司言。”
  洪武帝再问:“如今你回来了,可愿与胡司言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王宁想起毛骧的嘱咐: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王宁说道:“微臣决定诈死时,就已断情绝爱,只忠于国家。如今微臣已经料理完亡母的丧事,在家里随时待命,奔赴边关守护边境。”
  洪武帝面露欣赏之意,说道:“你一心为国,失去了小家,国若负你一片赤胆忠心,任由你这样的忠臣一辈子孤苦伶仃,断子绝孙,以后还有谁愿意为国付出一切?朕招你为驸马,保卫京师,你可愿意?”
  王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个……皇上,微臣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洪武帝说道:“堂堂二等伯爵,忠勇双全,如何配不上朕的女儿?何况公主是君,你是臣,大国和小家融为一体,你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保卫国家,就是保护公主。朕看中了你,你可愿意?”
  答应了,以后和怀庆公主成双入对、出入宫廷时,无疑在胡善围眼里埋下一根刺,见一次,就要戳她的心。
  不愿意,胡善围就要无辜牺牲前途,甚至生命。
  王宁伏地跪拜:“臣,尊旨。”
  “很好。”洪武帝抬了抬手,“永春伯请起。”
  王宁站起来。
  洪武帝抚掌说道:“胡司言,出来吧。”
  胡善围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是的,从头到尾,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屏风后面,静静的等待心中的预感一点点的变成现实。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问她的婚事,王宁太优秀了,他有可能成为大明第一个平民出身的驸马。
  当那一刻终于来临时,她并没有预料中的痛苦,相反,她有种解脱之感,现在,终于,彻底了断。
  她和王宁的爱情,就像一场盛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令人回味无穷,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白头,不是有情人都能成了眷属。但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付出,就有所获。
  胡善围官职小,先施了一礼,“恭喜永春伯。”
  王宁还礼,“多谢胡司言。”
  “既然你们两人都放开了,此事便了。”洪武帝问胡善围:“你可愿为怀庆公主送嫁至公主府?”
  君心深似海,不知是真的放心,还是试探。胡善围用尽力气一笑,“微臣荣幸之至。”
  王宁也琢磨着洪武帝的意思,对胡善围一拜,“那就劳烦胡司言了。”
  洪武十四年,六月,怀庆公主出嫁。
  所有的公主都从东华门嫁出去,胡善围作为礼官,引导公主从翊坤宫出发,坐上轿子到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公主的仪仗已经备好,三十六个教坊司女乐一路吹打,洪武帝亲自送花轿到东华门,依然有些不舍,破例命太子朱标送怀庆到了新建好的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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