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王尚服是个寡妇,四十如许的妇人,和和气气的,和胡善围聊她里的事情,父母年纪多大,祖籍那里,家里是做什么的等等,胡善围按捺住兴奋,一一作答。
  王尚服徐徐点头,好像对胡善围很满意的样子,突然话题一转,“你继母为人如何?”
  这个问题很棘手,按照人伦礼法,为人子女,绝对不能言父母之过,继母也是母亲。
  但是若违心说继母很好,这又是谎言,范宫正强调过了,在宫正司,第一条就是不能说谎。
  怎么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胡善围思忖片刻,说道:“卑职的继母陈氏在娘家是个好女儿,孝顺父母。在家里,她伺候我父亲饮食起居,无微不至。邻里之间,关系融洽,大家都说她是贤妇。就连街上的乞丐,只要讨上门的,她从不会让人空手而归,有时候是家里吃剩的饭菜,有时候给一把米,或者旧衣旧鞋子什么的。每个月,她还会施舍庙里一两银子的香油钱。”
  “她对别人都很好——除了对我。”
  王尚服瞥了一眼胡善围小指头尚在的冻疮,这姑娘的反应不错,从容冷静,既交代了实情,也没有违礼之处,是个不错的苗子。
  王尚服又问:“进宫快半个月了,你想家吗?”
  又是一道送命题!
  说想,那你进宫干什么?
  说不想,就是不思父母养育之恩的凉薄之人。不孝之人,谁敢用她?
  胡善围考虑再三,说道:“卑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卑职进宫时已经所赐银两都留在家里当做家用,卑职进宫当差,皇上免了卑职家里的赋税和徭役,家里衣食无忧,卑职算是尽了孝道。”
  忠孝节义,忠排在第一。
  王尚服深深看了胡善围一眼,离开了宫正司。
  论相貌,她不算最出挑的、论谈吐,她也不算最文雅的、论才华,她的考试成绩排名第三十七,算是末等,离惊才绝艳远着呢。
  为什么沐春会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双鞋送个给她
  尚服局管着衣服首饰,包括鞋子。马皇后的一条手帕去向都在尚服局留有记录的,或损毁作废的,或赏人了,赏给谁,账簿上都记得明明白白。
  王尚服去了坤宁宫复命,对马皇后说了胡善围的应答,说道:“……依微臣推断,沐春送鞋,并非知慕少艾,情窦初开。只是见胡女史被继母折辱逼迫,起了恻隐之心罢了。”
  马皇后点点头,“沐春还是一团孩子气,应该没有那方向的心思,是我多虑了。”
  又道:“难得她刚刚进宫,就能对答如流,这姑娘不错。”
  王尚服笑道:“她精通周礼,在《五经》的论述是甲等,尚宫局和尚仪局都盯上她了,微臣也想把她抢到尚服局,就看五日之后考完宫规之后,能否抢得过她们两个了。”
  胡善围并不知道她已经是被三局争抢的人才,还在忐忑她的回答是否令尚服局的王尚服满意。
  她心不在焉的在西长街走着,默背宫规,有锦衣卫走来,她站到路边让步,却不经意间看见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一个锦衣卫居然就是送她鞋子的白看监生!
  她叫住了沐春,“你……你一个国子监监生,怎么当了锦衣卫?”
  沐春定住脚,回头一瞧,摸了脑袋想了好久,问:“你是谁啊?”
  以前胡善围荆钗布衣,心思郁结,三餐不保,睡眠不足,做着各种粗活,未免缩肩弓背,一副凄苦的小家子气。
  如今锦衣玉食养了十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尚食局的司药派了女医给她医冻疮,宫廷礼仪要求女官淡妆打扮,保持体面,方显皇家威仪,如今的胡善围微施脂粉,插戴金银嵌宝的宫样首饰,已经大变样,难怪沐春没认出来。
  胡善围说道:“我是胡家书坊藏书阁用拖把撵你的那个,十天前,你还送我一双靴子。靴子我已经擦干净了,收在柜子里,想着有机会的话还给你。”
  “喔喔喔喔喔喔!”沐春惊讶不已,像一只呆头鹅似的喔了半天,“居然是你!”
  沐春围着胡善围转了三转,一副惊艳之态,“哎呀呀,人靠衣装,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美女姐姐。”
  胡善围觉得被冒犯了,有些恼火,冷了脸,“你稍等片刻,我把鞋子还给你。”
  沐春摆摆手,“皇后娘娘赐的东西,那有还回去的道理?”
  胡善围如遭雷击,瞬间失去意识,过了好一会,才问:“皇后为什么把鞋子赐给我。”
  沐春轻描淡写的说,“是我求皇后给你的,我是个大男人,总不能把自己的鞋子给你穿吧?有失体统。”
  胡善围慢慢回魂,问:“你是谁?”
  “我叫沐春。”沐春看了看腰间的怀表,“快到了交接的时间,我走了,下回再聊。”
  言罢,沐春往龙光门方向拔足狂奔。
  过了龙光门,就是乾清宫。
  沐春,胡善围记住这个名字,心想等晚上梅香过来学功课,少不得要问她沐春是谁,为什么他小小年纪,却能手眼通天。
  梅香简直是大明皇宫百科全书,她说道:“沐春是西平侯嫡长子……”
  梅香三言两语将沐英接连娶了冯氏、耿氏两个老婆的恩怨情仇说了一遍,“……就这样,沐春尚在襁褓时就被皇后娘娘抱到了当时的潜邸吴王府,后来大明开国,沐春就在坤宁宫养着,七岁才出宫回到西平侯府。”
  梅香颇为得意的说,“我以前的吴王府当奴婢的时候,还给沐春洗过尿片呢。”
  胡善围回想起沐春责怪她懦弱,怒她不幸,恨她不争的话来,尽管如此,他还两次伸手相帮,一次付了三两银子的饭钱,一次送了鞋子。
  原来他帮她是因为同情心。他也年幼丧母,见她被继母虐待,兔死狐悲,故一再相帮。
  且说沐春急匆匆跑到龙光门交接班,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门口等着,说道:“你迟到了。”
  沐春看着怀表,“就迟到了三十秒。”
  毛骧铁面无私,“你去领十板子吧。”
  沐春蹭过去套近乎,“毛大人,您就通融一下嘛。我爹要是知道我头一个月当差就挨了板子,他颜面无光,会打死我的。”
  毛骧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二十板子。”
  “你——”沐春无法,只得去领罚。
  毛骧对手下说道:“要他们轻一点,打坏了皇后娘娘会心疼。”
  手下笑道:“都心里有数呢,他是沐春,谁敢真打啊。”
  毛骧问道:“我隐约看见沐春和一个宫人在路边讲话,你去查一查,那人是谁”
  手下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复命,“是新来的女官,叫胡善围,听说皇后娘娘赐给她一双鞋,是沐春去求的。”
  “胡善围?”毛骧沉吟片刻,“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那里听过……”
  蓦地,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里,毛骧一拍腰间的绣春刀,“原来是她!她怎么进宫了?”
  毛骧问:“她在六司那个地方当差?”
  手下说道:“新考进来的,还在宫正司学宫规。”
  毛骧说道:“想办法把她淘汰,她不能进宫当女官。”
  手下不解:“为什么?”
  毛骧目光一冷,定定的看着手下,威严不言而喻。
  手下慌忙说道:“是,标下这就去办!”
 
 
第10章 动手
  手下名叫纪纲,是个锦衣卫小旗,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因长的好看,通常在皇上出行时负责在前排举旗。
  长得好看在古今都是优势,纪纲并非莽撞之人,他先去后宫打听了一遍,回锦衣卫衙门找上司毛骧复命。
  此时外头演武场上,沐春正趴在凳子上领二十扳子,行刑人高高举起板子,挥舞的虎虎生风,看起来是那么回事。
  沐春捏了一把汗,可板子落在屁股上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沐春琢磨出其中的猫腻,故意哇哇大叫:
  “啊!疼!”
  “疼死我了!”
  “估摸三天不能骑马了!”
  人家手下留情了,不能戳破,要配合。
  伴随着沐春夸张的尖叫声,毛骧埋头看谍报,问:“事情办好了?她什么时候离宫?”
  纪纲嘿嘿笑一了声,“没有——毛大人,胡善围不是普通宫人,随便找茬就能打发出去。她是考进来的女官,而且,还在皇后娘娘那里留过名的,刚进宫就赐了一双靴子,这事不好办。”
  毛骧从一堆谍报里抬起头,“皇后娘娘为何对她如此青睐?”
  纪纲指着外头尖叫的沐春,“还不是那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金疙瘩惹的……”
  纪纲讲了沐春求皇后恩典,借花献佛之事,毛骧更奇怪了,“无缘无故的,沐春为什么帮她?”
  纪纲说道:“毛大人得去问沐春了。大人,我们锦衣卫和女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缘无故的,您为什么要针对胡善围?那姑娘曾经的罪过大人?新女官都在宫正司学习宫规,范宫正管的很严,我们很难伸手。”
  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毛骧心烦,“我是要你去办事的,不是听你啰嗦一个个为什么。我就问你,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不得罪范宫正、不引得皇后娘娘注意的前提下,找个正当的理由,把胡善围赶出宫去?”
  纪纲思忖片刻,说道:“可以,毕竟无事生非这种事情是我们锦衣卫最擅长干的。标下告辞,这就去想办法。”
  纪纲走到门口,毛骧又说道:“只是赶出宫,不能伤了她,不得害她性命。”
  难度陡然飙升,好像把一块脆弱的豆腐抛出去宫外,又不能伤了这块豆腐,纪纲顿时觉得头疼,又不敢再问为什么,硬着头皮答应了。
  毛骧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谍报,面露愁容,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还没改嫁,还考进宫当女官,这下麻烦了……
  毛骧心烦意乱,一掌将谍报拍飞,大步走到演武场,此时趴在凳子上的沐春表演夸张,嗓子都快叫哑了,如果捂上眼睛,听起来活像在叫春!
  毛骧夺过行刑人手里的板子,抡起来朝着屁股砸过去。
  沐春陡然觉得屁股上像是浇了一瓢热油,疼得当场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头一看,居然是毛骧亲自掌刑!
  毛骧冷冷道:“趴下,二十板子,还缺三下。”
  沐春和毛骧套近乎,“叔父,您就放侄儿一马,侄儿将来必定报答您。”
  毛骧:“你姓沐,我姓毛,你是我哪门子的侄儿?”
  沐春却道:“你和我父亲以前都是皇上的养子,你们以兄弟相称,兄弟的儿子,不就是你侄儿吗?”
  洪武帝朱元璋有二十多个养子,沐英最出类拔萃,征战沙场,封西平侯。毛骧最默默无闻,一直守在洪武帝身边当贴身侍卫,为义父挡箭,是洪武帝最信任的侍从。
  所以洪武帝成立心腹谍报机构锦衣卫,就封了毛骧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皇上的眼睛和耳朵,监视天下。
  锦衣卫因一天之内将宰相胡惟庸一家满门抄斩,将所有为胡惟庸求情的官员下诏狱拷问,罗织罪名而闻名天下。
  默默无闻的毛骧顿时“名声大噪”,官场民间听其姓名,莫不闻风丧胆。
  毛骧为保持忠诚,一直单身未婚,没有家室拖累,他看着这个厚脸皮的便宜侄儿,板子变得沉甸甸,有些下不去手,嘴上却说道:
  “为了不挨打,随口就叫别人叔父,你爹若是知道,定饶不了你。”
  沐春讨好的说道:“您不是别人,您本来就是我爹的异姓兄弟,我叫您一声叔父理所应当。”
  说完,沐春围着毛骧不停的叫:“叔父叔父叔父叔父……”
  只要不挨板子,别说叫叔父了,叫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毛骧弃了棍棒,“还欠三板子,给你记下来,以后犯错一并补上。我说好侄儿,怎么听说你最近结交了一个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毛骧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沐春心里琢磨,是皇上想知道还是毛骧想知道?他不敢隐瞒,反正这宫里的事情,瞒也瞒不住,于是将他在胡家书坊目睹胡善围被继母虐待的事情说了。
  “……我见她一个姑娘家,连双鞋都没有,怪可怜的,就求皇后娘娘送一双靴子。”
  毛骧沉吟道:“以前瞧着那继母还行……怎么如今胡家乱成这样了。”
  沐春听出蹊跷,“毛大人以前就认识胡善围?”
  毛骧眼睛一瞪,转移话题,“国子监、西平侯府的藏书难道不如一个民间书坊?说实话,你屡次逃课跑去书坊看书,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沐春摇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就是喜欢在书坊白看,只看不买。喜欢那种被书坊老板伙计用目光谴责、用鸡毛掸子、拖把暗示赶人,又不敢直说撵人的微妙氛围。感觉时刻都很紧张,时间紧迫,因而看书时格外专注,珍惜手里的书,每一字都刻在心里。”
  “我喜欢蹲在街头吃面、冬天捧着一包糖炒栗子在街上闲逛、夜里烟熏火燎吃着烤羊肉串,这些市井的东西比宫宴好吃多了……”
  沐春滔滔不绝,毛骧心想,荣华富贵里长大的孩子,有这些怪癖也实属正常,只别和那个女官有私情就行。
  搞清楚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毛骧回去继续工作,择谍报的重要消息抄录下来,供皇上御览。
  四天后,宫正司宫规考试前夜。
  老宫人梅香提着一个食盒行走在西六宫的东长街,半路遇到一队巡逻的锦衣卫。
  为首的小旗正是纪纲,他和梅香打招呼,“梅嬷嬷,您给谁送吃的?”
  梅香是积年的老宫人,在宫里多少有些体面。
  梅香放下食盒,说道:“我的老师明天要应考,今晚挑灯夜战,我给她送一些点心当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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