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侍寝之前,洪武帝赐了美酒。
翠眉生烟,鬓发散乱,玉炉生香,一夜红烛摇,蜡烛滴泪到天明。
稍歇片刻,就到了四更,洪武帝起床上朝,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帮他更衣,刚刚坐起,就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洪武帝扶着她躺下,“爱妃可能累着了,继续睡吧。”
达定妃越睡越难受,在天明的时候呕吐不止,乾清宫的太监叫来了茹司药。
茹司药提着药箱赶来,刚入乾清宫,就遇到了胡善围。
胡善围一夜未睡,双眼熬的通红,她将茹司药请到一个宫殿,却不见达定妃。
茹司药问:“病人呢?”
胡善围请茹司药坐下,说道:“皇上赐达定妃鸩酒,无药可救。”
茹司药医术高明,鸩酒就是掺着砒霜的酒,达定妃中毒症状明显,骗不过茹司药,不如提前坦白。
茹司药在宫廷十四年了,见惯了宫廷风云突变,闻言只是眉毛一跳,随后平静下来,“既然如此,为何叫我来医人?”
胡善围说道:“因为达定妃之死,关系大明江山社稷的稳定,需要帮忙隐瞒病情,在脉案上不要提到中毒,只说得了心疾,病情严重。”
胡善围拿出一张药方,“你就按照上面的药物开方子,达定妃吃了这种药,能熬过五天。”
茹司药不接,“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胡善围不解,解释道:“孝慈皇后之死和达定妃有关。”
茹司药思忖片刻,说道:“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胡司言另请高明吧。”
言罢,茹司药居然背着药箱走了!
外头纪纲忙拦住她,茹司药喝道:“让开!”
纪纲不敢放,“茹司药,君命难为,我就是个看大门的,您别为难我了。”
在宫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不能勉强。胡善围心中一叹,“让茹司药离开,劳烦纪大人请个太医过来。”
反正宫里病情严重的人都会抬到乾清宫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会诊,此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纪纲干脆把院判大人请来。
中国古代高危职业有两种,都是“太”子打头,一种是太医,一种是太子。能够从太医混到院判,绝对不是医术最好的,而是求生欲最强的。
院判大人一听胡善围说起达定妃的“病情”,连眉头都没挑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宜再请其他大夫,这几日我就住在乾清宫,日夜查看达定妃的病情,对症下药,皇上要她活几天,她就活几日。”
院判大人问诊,镇定自若,说达定妃得了心疾。院判大人的话掷地有声,比较有威信,达定妃病危的消息传出,洪武帝下旨召回青州就藩的齐王。
钟粹宫。
彤史女官一大清早就将记录达定妃侍寝的记录写在书里,侍寝时间、地点、吃了些什么、事前赐了什么礼物、事后赐了什么礼物、还有寝宫外头服侍的有几个人,姓名官职,以及赏赐了什么等等细节皆记录在案。
按照规矩,彤史女官还需要呈给皇后看,并加盖皇后的风印,承认这次侍寝合法有效,并且按照惯例赏赐给侍寝之人珠宝首饰等物,表示嫔妃“辛苦了”。
皇上和嫔妃们的性生活公开透明,毫无隐私可言。以此确保皇室成员血统的纯正。
孝慈皇后没了,签字盖章这种事情自然轮到执掌后宫的郭宁妃。
郭宁妃冷着脸,赐了达定妃一炳玉如意,加盖了金印。
彤史女官刚刚取走了盖章的书册退下,郭嬷嬷就连忙跑来“报喜”,说达定妃侍寝后没下得了床。
郭宁妃柳眉倒竖,“哼,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矫揉造作的老狐狸精!”
郭嬷嬷赶紧把活说全乎了,“是病了,先请了茹司药,茹司药没有把握,不敢开方子,后来又请了太医院原判大人,诊断是犯了心疾。”
郭宁妃听说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立刻转怒为喜,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达定妃第一个侍寝,一定高兴坏了,乐极生悲,这不连心都乐出病了。”
郭宁妃想当第一个睡洪武帝的女人,觉得这样才符合她副后的身份,遂对达定妃耿耿于怀。
胡善围听了,心情复杂,脸上还要保持微笑,“娘娘是后宫之首,要有容人之量,可不能和达定妃这样的人争风吃醋。”
“不争不争,气出毛病,败坏身体,就吃了大亏。”郭宁妃心情极好,不在乎胡善围又批评她不够稳重,“本宫可不能步达定妃之后尘,心如止水,宠辱不惊,方能长久。”
郭宁妃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备好礼物,本宫去探望达定妃。”
胡善围根据对新老板的了解,晓得郭宁妃那里是好心好意的“探望”?分明是去耀武扬威,气一气“高兴坏了”的达定妃。
郭宁妃心机浅,万一横生枝节就麻烦了。胡善围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形同副后了,地位尊贵,怎能屈尊亲自探望达定妃?微臣替娘娘看望即可。”
郭宁妃觉得胡善围说的有理,点头道:“当年成穆贵妃孙氏病重时,孝慈皇后才屈尊去看她几次。达定妃和成穆贵妃没法比,本宫不能去,劳烦胡司言跑一趟了。”
受胡善围影响,如今郭宁妃几乎万事都参照孝慈皇后的言行,类似拿着一本《大明皇后入职指南——从准备到入门》,照葫芦画瓢,虽有时候画的不对,但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了。
郭宁妃有诸多缺点,但是她有“知错能改”、“从谏如流”的优点,这让开局不利的她慢慢有了起色,哪怕出了鲁王药丸事件,洪武帝都没有夺去她执掌后宫的大权。
胡善围说道:“娘娘客气了,为娘娘传话跑腿,本就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郭嬷嬷备好了礼物,多是人参灵芝等养生类的药材,由胡善围代为送到乾清宫达定妃养病处。
目送胡善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郭嬷嬷才回去说道,“娘娘,胡司言好像有些疲惫,等她送礼回来复命,娘娘就要她回去休息吧。”
郭宁妃回忆着胡善围的脸色,“是吗?她妆容精致,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郭嬷嬷说道:“脂粉遮掩而已,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看她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应是连日为娘娘操劳之故,身体要紧,可不能把胡司言累病了——来日方长,都要倚仗胡司言帮忙。”
郭嬷嬷建议可持续性发展,不要一直薅羊毛,把胡善围给薅秃了,郭宁妃应下。
且说胡善围到了乾清宫西配殿,因这里是皇上的寝宫,达定妃在咸福宫的宫人都插不上手,只有一个老嬷嬷陪在身边。
听说胡善围来了,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宁妃娘娘所赐,恕本宫体弱,不能过去谢恩了。”
此时达定妃脸色苍白,唇色发青,一副病容,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她看起来像一只小兔子般孱弱无害,若不是证据在手,谁能晓得她是害死孝慈皇后的凶手?
杀人偿命。
胡善围以前对达定妃的遭遇还有些同情,被定妃放出了烟雾迷惑了心智,屡屡走错方向,导致孝慈皇后接连被算计,身体精神受到双重打击……
一想到孝慈皇后临终前看淡生死的悲哀,胡善围心中纠痛,她不是治病救人的茹司药,此刻,她希望达定妃被病痛折磨的更痛苦些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找洪武帝去啊,为什么要伤害无辜?
胡善围不想泄露心思,微微低下头,说道:“等娘娘病好了再去谢恩不迟。”
胡善围送了礼,回到咸福宫,郭宁妃果然要她去休息,胡善围扯了个谎言,说道:“微臣昨晚梦到孝慈皇后了,梦境断断续续,醒来后觉得极累,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微臣觉得,可能是孝慈皇后托梦了,今日想去孝陵喂喂鹿,打扫神位。”
方才太医院传来消息,说鲁王的丹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已经送到东五所休养,又是个好消息,郭宁妃今日神清气爽,“你自去,替本宫为孝慈皇后上一炷香。”
胡善围去尚仪局走出宫程序,沈琼莲知道了,也要同去,说是想画一幅群鹿图,去孝陵找灵感。
其实胡善围明白,鲁王今日结束了治疗回宫,沈琼莲是想避开他,便答应带她一起去。
崔尚仪最宠沈琼莲,旦有所求,都爽快答应了。
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出宫,孝陵多有四季常青的松树,故到了冬日,依然郁郁葱葱,给孝慈皇后上过香,胡善围带着沈琼莲去喂鹿,令她惊讶的是,沈琼莲居然骑术了得,一边投喂,一边拍马,带着肥胖的鹿群围着孝陵打转。
胡善围还惦记“一对百合一对基”的绿孔雀,南方的禽鸟不耐严寒,早迁居到温室养着,遂去温室寻访故“鸟”。
到了温室,老远就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你们两个光棍打算一辈子凑合过了?怎么还不肯亲近老子千里迢迢给你们挑的媳妇?明天春天要是生不出蛋来,小心老子把你们炖一锅凤凰汤。”
第120章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自称“老子”,自认是两只鸟的老父亲,除了沐春,没有别人。
老父亲沐春为两个鸟儿子操碎了心,其实是在移情,两只鸟唾手可得的媳妇,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沐春担任禁军副将军,禁军上将军巩昌侯郭兴是追随洪武帝多年的将领了,晓得洪武帝是何意,还不是因为自家妹子郭宁妃代掌后宫大权,洪武帝要搞平衡,不能宫内宫外都是郭家人。
郭兴十分配合,毫不藏私,分权放权,把皇城防务一步步交给沐春手里,沐春忙的团团转,每日在皇城各个地方巡守查岗。
郭家两兄弟,郭兴守皇城,郭英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全家都忠心耿耿,尽管妹妹郭宁妃在宫中屡屡出事,让洪武帝失望,但冲着郭家的忠心,后宫大权还是给了能力不足忠心有余的郭宁妃,起码郭家和老朱家是利益共同体,洪武帝信任郭家,否则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他和胡善围明明都在皇城当国家公务员,却搞得像异地恋似的,轻易不能碰面。偶尔见面,身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也是各忙各的,匆匆擦肩而过。
所以沐春得知胡善围出宫去孝陵后,心中狂喜万分,遂去向郭兴告了个假,说回家里看看。
郭兴掐指一算,沐春自从新官上任以来,就没休息过一天,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沐春匆匆回了一趟西平侯府,把最近洪武帝赏赐的东西往祠堂一供,给列祖列宗上了香,西平侯夫人还等着他吃饭呢,就听下人说世子骑马去了钟山,给他亲娘冯氏烧纸去了。
冯氏赐葬钟山,埋在沐氏祖坟那里,就在孝陵附近,沐春烧了纸,去了孝陵找胡善围,看到她和沈琼莲一起喂鹿,便去了温室看凤凰守鸟待人,他知道胡善围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胡善围惦记着绿孔雀的终身大事,来到温室。
沐春絮絮叨叨教训雄凤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连忙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将肩上厚实的狐皮大氅的袍角轻轻一撩,那左侧脸对着胡善围,“巧啊,你也来看鸟。”
习惯看沐春穿着盔甲巡视皇城,今日披着狐裘,戴着青玉冠,突然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胡善围眼前一亮,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嘴上却说道:“温室暖和,你不热吗?”
男为悦己者容。沐春一见胡善围,就像雄孔雀似的立马就开屏了。
沐春以旋风般的速度完成请假、烧香、变装、寻人、喂鸟等等一系列事情,就是为了重逢时看见胡善围眼睛里的光亮,就像夜空的星辰。
哼,心里明明很欣赏,嘴上总是淡淡的——不过,我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的善围姐姐。
有了善围姐姐,还遛什么鸟啊。
“热。”沐春说道:“所以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我先看看鸟。”胡善围走近过去,又看见一地孔雀毛……
“又打架了?”胡善围问。
“嗯。”沐春点点头,“我把媳妇们抱过来,结果见面夫妻重逢如仇人见面,打起来了,好容易分开他们。”
胡善围半蹲,把一根根漂亮的似乎自带光环的孔雀毛捡起来,“拿回去分给沈琼莲她们,插瓶最好看了。”
沐春和她一起捡羽毛,“我还以为你会教训这两只打老婆的家伙。”
胡善围说道:“顺其自然,这一年年的,皇上或许已经忘记这对凤凰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洪武帝真的很可怕,捉摸不透,得知孝慈皇后死亡真相那晚,洪武帝没有发怒,和她聊了一夜上死去的妻子。
确认达定妃是凶手后,洪武帝召了杀妻凶手侍寝,在上龙床之前,亲眼看见定妃喝下鸩酒,依然照睡不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恐怕都那啥不起来吧。
无情?有情?胡善围越发体会到孝慈皇后伴君如伴虎的感叹,今日看到达定妃中毒后的病态,她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还是觉得悲哀。
宫中的繁华在她眼里,透着压抑和悲凉,一想到齐王奉旨回宫,宫里即将迎来腥风血雨,她就不想继续待在宫中了,向郭宁妃告假,来到孝陵小住几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
沐春手捧一束孔雀羽毛,格外风骚,和胡善围穿梭在松林间漫步,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双目有红血丝,来孝陵不能施脂粉,洗净铅华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露出来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回宫之后还憔悴了?”
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的时候,日子清贫,一饭一食,都是胡善围和海棠轮流动手,安贫乐道,不似今日这般闷闷不乐。
沐春能一眼看不出不同,是一直关注她的。胡善围心头暖暖的,“都是给后宫之主当司言女官,郭宁妃毕竟输在位份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宫里很多人不服气。故而官复原职,司言没有以前好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