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不如撞日,你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一起,将东西五所好好抄检一遍,那些私藏禁物的,统统关起来审问。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去禁军调兵,不能放过一个小人,否则朕的皇子要被祸害遍了!”
郭宁妃只有一个儿子,但东西五所所有皇子都是洪武帝的儿子,严父今日要好好管教儿子们了。
毛骧等人接着去抄检,只是这次有了洪武帝的口谕,更加师出有名了。
众人走后,洪武帝看着脱簪待罪的郭宁妃,瞬间想起了孝慈皇后,以前皇子们犯错,明明和皇后无关,但皇后都会脱簪待罪,为皇子们求情,自责管教不严,求洪武帝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郭宁妃脸色哭的黄黄的,不施脂粉,看起来憔悴瘦弱,隐隐约约有些像孝慈皇后的品格。
“起来吧。”洪武帝心里未免有些移情,亲自扶起了郭宁妃,“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之前是李贵妃执掌后宫,她没有觉察到小人作祟,毒害皇子。事已至此,只希望檀儿中毒未深。”
郭宁妃擦干眼泪,“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李贵妃姐姐为后宫鞠躬尽瘁,抱病而亡,臣妾不怪她,只怪奸佞小人为攀富贵生了歹毒的心思,防不胜防。”
这是胡善围给郭宁妃出的计策,按照孝慈皇后以往的行事风格来应对危机,首先就是绝不逃避,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要推脱。
其次是让郭宁妃把事情闹大,一来转移洪武帝的怒火,借着皇上的雷霆手段尽快找到真凶。
二来东西五所都是未成年皇子,无论郭宁妃和他们的母妃是否有利益冲突,孩子是无辜的,鲁王中招,其他亲王身边也可能有不安好心的人,都是好奇叛逆的年龄,倘若走了歪路,于家于国都是祸害。
胡善围劝谏郭宁妃:“……娘娘想如愿以偿扶正,要有容人之量,有皇后的胸怀和远见,对上承受压力,对下慈祥宽容。娘娘首先要像一个皇后,皇上才会有扶正的念头,光抓住后宫大权是不管用的,皇上能给娘娘,也能给其他人。”
这就是妃子的尴尬了,地位再高,也都是妾。丈夫夺了嫡妻的管家大权,会被人议论昏庸,但是妾室料理家事,说换人就换人,外人无可非议。
为了让郭宁妃不成为第二个扶不起的阿斗,胡善围下足了猛药,一席话把郭宁妃说得面红耳赤,是的,孝慈皇后的娘家连个伯爵都没有,不掌寸兵,但后位稳如磐石。
她是妾,娘家再厉害,大哥还执掌禁军,她也就是个妾。
郭宁妃听了胡善围的建议,果然逃过一劫。
太医院会诊结果出来了,鲁王中了丹毒,不过并不算严重,从目前来看,还未成瘾,悉心调养,排出丹毒,必能恢复健康,但是以后千万不能再碰了。
鲁王无大碍,洪武帝和郭宁妃都暗地松了口气,胡善围朝着郭宁妃眨眨眼睛,提醒她:要当皇后,要先像皇后。
郭宁妃连忙收敛了轻松的表情,忧心忡忡的问太医院院判大人,“那其他皇子呢?可有可疑的症状?”
作为一个皇后,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她名义的子女,不能厚此薄彼。
果然,听到郭宁妃关心其他皇子,洪武帝的脸色都好看了些。
院判大人不敢把话给说死了,“其余皇子目前尚无丹毒症状。”
不一会,范宫正领着从其他皇子那里抄检的东西来了,只是一些风俗图和风俗小说,没有五石散。倒是抄检随从们屋子的时候发现一些失窃的东西,抓了个现行,如今宫正司的监狱都“客”满了。
看来只有鲁王一人中招,其余四个少年皇子无人偷摸服用丹药。
目前东西五所住着十五岁的八皇子潭王朱梓、十三岁的蜀王朱椿、十岁的代王朱桂、八岁的肃王朱楧。其余皇子因年岁还小,跟着母妃住在东西六宫里。
风俗画是已经是少年的潭王和蜀王所收藏。代王和肃王年纪小,寝宫干干净净的。
胡善围又朝着郭宁妃使眼色:五个皇子,唯有鲁王吞服丹药,还不快请罪!
郭宁妃再次跪下脱簪待罪:“臣妾无能,没有教好檀儿。”
洪武帝变脸如翻书,刚刚对郭宁妃起的好感顿时消失了,“你的确应该好好反省,为何别的皇子都没有,不要总是怪手下的人献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檀儿自身不检点,才让别人有机可乘!”
变故来的太快了。
日防夜防,自己养的熊孩子难防。郭宁妃差一点点就要成功让洪武帝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了,没想到功亏一篑。
郭宁妃失魂落魄的回到钟粹宫,她不甘心啊!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郭宁妃恼怒不已,顺手将一个花瓶砸在地上泄愤,哐当一声,花瓶的碎片飞溅到胡善围的鞋子旁边。
郭嬷嬷忙上去说道:“胡司言,我们娘娘心里难受,她不是故意慢待你的。胡司言每一步都走对了,无奈我们家鲁王太不争气,拖了娘娘的后腿。”
郭宁妃这些日子听从胡善围的建议,学习孝慈皇后的言行,都快憋出内伤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
她以前觉得孝慈皇后是富贵闲人,后宫有六局一司料理,她点头摇头就行了,万人敬仰,皇上敬重,后位稳固。
当她设身处地代入孝慈皇后,才发觉当一个好皇后有多累,有多费脑子,心好累。
郭宁妃又抱起一个花瓶狂砸,发泄心中郁闷。
胡善围说道:“皇上并没有当即发落娘娘,后宫大权还在娘娘手中,还有转机。等娘娘心情平复了,我再过来和娘娘商量。”
胡善围要走,郭宁妃又叫住她,“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母子两个恐怕要被皇上嫌弃一辈子。”
胡善围说道:“娘娘,我能够帮您出主意,但我无法帮娘娘管教鲁王。娘娘要决心将长歪的树苗掰直了,要下费不少真功夫,这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郭宁妃压抑太久,以前的左性开始抬头反噬,不肯承认教子不当的过错,“该说的本宫都说了,本宫还能怎样?我儿从小就聪明,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被人拐带坏了。”
胡善围心想:既然如此,为何东西五所只有鲁王一人吞服五石散……
蓦地,脑子一道闪电,瞬间看清了景象,但转瞬即逝。
胡善围紧闭双眼,努力捕捉刚才的“闪电”。
东西五所一共五个皇子,鲁王朱檀,郭宁妃之子。潭王朱梓,达定妃次子。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肃王朱楧,默默无闻的郜美人之子,母妃身份低微,且只有八岁,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东西五所可以说是郭定妃,达定妃,郭惠妃三个妃位之子的天下。
达定妃的长子齐王朱博在洪武十五年,也就是孝慈皇后在亲蚕礼上遭遇蚕母刺杀后,立刻就藩山东青州。
因为蚕母刺杀的时候说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达定妃是昔日和洪武帝三分江南的乱世枭雄、汉王陈友谅的小妾。洪武帝击败陈友谅,将达氏抢入宫廷,生了齐王和潭王。
蚕母表面是为了汉王而来,此案后来成了无头悬案,达定妃为了避嫌,当年就求洪武帝放年仅十七岁的齐王就藩——须知之前的藩王平均就藩年龄在二十岁。
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而洪武帝形成势力的根基就是来自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的政治遗产,洪武帝后来还杀了郭惠妃唯一的弟弟,将她纳为侍妾。须知孝慈皇后是郭子兴养女,当年郭惠妃身份远高于孝慈皇后……
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一种可能!
自以为是的排查嫌疑人,一度以为是郭宁妃,其实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我真傻啊!孝慈皇后说过好多次了,后宫的事情,大多和前朝政治有关,而我一直局限宫斗思维,没有跳出去,做出大胆的设想……后宫的女人,所图并非只有后位和储位。
或许我搞错了幕后黑手的动机,那个最没有可能的可能,可能就是真相!
第118章 绿帽恒久远,一顶永流传
胡善围猜测幕后黑手的动机,心里有个足可以丢脑袋的想法,她去藏查了皇室的玉碟,齐王朱博,生于至正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元璋和汉王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陈友谅百艘巨舰,占据优势,但是他犯了和三国时期曹操同样的错误——用铁索把巨舰锁在一起,一望无际的湖面宛若陆地,类似后世的航空母舰。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朱元璋用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对付曹操同样的办法,用火攻。轻便的小船搭载火药等易燃物,乘着风向改变,由敢死队驾驭这些小船对庞大的战舰群发起进攻。
陈友谅的航空母舰成了航空火舰,烧死淹死一大片,被迫带领残部逃到草鞋山,又遭遇朱元璋的埋伏,困在那里。
八月二十六日,陈友谅坚持不肯投降,孤注一掷突围,最后战死。根据胡善围翻到的史书,上面写陈友谅的死法相当惨烈:“贯晴及颅死。”
一箭从眼睛里射入,贯穿了整个脑袋,当场死亡。如此精湛的箭术,必定是某位名将射出。
胡善围在藏翻箱倒柜,终于从当年论功行赏的功绩簿里查到了射出惊艳一箭的人——武定侯郭英,正是郭宁妃的二哥,目前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
所以郭宁妃和达定妃有杀夫之仇!
这是意外收获,但是胡善围看到陈友谅的死亡日期是至正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齐王出生于至正二十四年十二月。
时间不对。
胡善围颓然放下齐王的玉碟,到底还是不死心,反正来都来了,在故纸堆里翻到半夜,总不能这样回去。
胡善围继续看和达定妃有关的文书。陈友谅和长子突围被射死,残部们带着次子陈理回到武昌,继位为汉王。
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兵临城下,包围武昌,其中就有杀将常遇春,习惯若不投降,就要屠城。
朱元璋承诺投降不杀,汉王陈理率文武百官开门投降,朱元璋实现诺言,不杀降军,还封了陈理为承恩侯。与此同时,朱元璋看中汉王宫里陈友谅的小妾、绝色美女达氏,抢到了后宫为妃,当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过小年,达氏生下齐王朱博。
陈友谅在湖北江西一带“深耕”多年,颇有影响力,这一带的百姓只认陈理为主,而且陈理主动投降,武昌上到士大夫,下到百姓,大多感激旧主陈理。
对此,胡善围深有体会,当年另一个吴王张士诚拒不投降,苏州城死守三个月,最终被徐达和常遇春联军攻破。
“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屠城,胡善围被父亲胡荣放在书箱里逃命,被道衍禅师藏在卧佛寺躲避屠杀,后来徐达赶到,劝常遇春止杀。
如蝼蚁般的胡善围逃过一劫,救命之恩,永世难忘,她至今都对道衍禅师和魏国公徐达心怀感激。
洪武帝深深忌惮承恩侯陈理,担心陈理振臂一呼,汉王旧势力会跟着造反,但是杀他又会违背诺言,以后再招降就无人相信了。
洪武帝是个颇有创意的帝王,洪武五年,承恩侯陈理被远远的送到了高丽国……
胡善围翻看陈理的出生年月,发现史书总是记载陈理如何年幼无知,如何屡屡顶撞洪武帝,导致被远送高丽国,但事实是,至正二十四年,汉王陈理开门投降时,他十四岁了。
十四岁,和硬撩沈琼莲的鲁王朱檀一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很够做很多事,包括……
如果是这样,那么齐王出生的时间和陈理开门投降的时间就严丝合缝,刚好可以对上了。
胡善围不禁捂住嘴巴,一股恐惧笼罩在心头,如果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个阴谋其实策划了近二十年!
达定妃所图,不是储位,不是后位,她要翻天覆地,要江山易主!
胡善围捧着故纸堆去找毛骧。
今夜无人入睡。
因连夜审理鲁王药丸案,毛骧等人都在刑房忙得不可交。毛骧出来见胡善围,身上一股血腥和焦臭味。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还要干什么?”毛骧深觉胡善围是个搞事小能手,自从她进宫以来,除了孝陵喂鹿消停了一年,一直都风波不断,而且都是大风大浪,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一百回了,她还活蹦乱跳,官复原职,郭宁妃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这次鲁王药丸案又是她挑出来的。
“反正不是吃夜宵。”胡善围将故纸堆倒在案几上,在毛骧眼里,这就是一堆乱麻,“什么意思?”
胡善围从千头万绪里捡了个重点说了,“承恩侯陈理,就是送到高丽国的那个,毛大人亲眼见过此人吗?
洪武五年,陈理远赴高丽国,再也没能回来。
毛骧说道:“当然见过了,当年陈理开门投降,我是皇上身边一个小小侍卫小头目,近身保护皇上,后来陈理封爵,在南京城里生活了五年,也是我派人暗中监视他,以防汉王势力反扑。”
胡善围问:“陈理现在还活着吗?有子嗣吗?算年纪,他应该三十四岁。”
毛骧顿了顿,说道:“还活着,皇上说让他活,他就得活着。皇上要高丽国国王好生照顾陈理。”
高丽国是大明的属国,等级和郡王相同,不过大明为了安抚这个小邻居,一直按照亲王的规格册封高丽国国王。
胡善围好歹在大明宫廷混到第五个年头,根本不相信毛骧的鬼话,定定的看着他,“人有很多种活法,毛大人没有必要瞒着我。”
毛骧坦言道:“高丽国国王给了陈理一些只够温饱田地房舍,没有给他女人,妻妾皆无,没有钱的穷人,在那里都得打光棍。”
高丽国王那敢给他女人啊,一旦生下子嗣,就得罪了宗主国。
胡善围又问:“毛大人还记得陈理青少年时候的相貌吗?”
毛骧想了想,“时隔十二年,记不清了,陈理相貌平平吧,你问这些做什么?”
胡善围再问:“毛大人觉得齐王朱博和陈理的相貌有无相似?”
毛骧当场僵在原地,而后从座位上跳起来,关闭门窗,压低了声音,“你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污蔑亲王血统,是要株连九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