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沈琼莲镇定自若,《尚书·无逸》篇晦涩难懂,没个三五天讲不明白,她讲了了一上午,漏壶的细沙到了尽头,皇子们行谢师礼,下午他们还要练习骑射。
  崔尚仪等人簇拥着沈琼莲回到了六局一司,众女官皆向她祝贺,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能够得到认同,沈琼莲当然高兴,午宴又喝多了,诗兴大发,胡善围为她铺纸磨墨,沈琼莲提笔写道:
  “天子龙楼瞥见妆,芙蓉团殿试罗裳。水风凉好朝西坐,专把书经教小王。”
  写的就是她的教书经历,众人皆赞好诗,争着抄录传颂。
  面对赞誉,沈琼莲放声大笑,颇有诗仙之豪迈,伸手道:“上好酒,我还能再喝一坛。”
  沈琼莲年纪小,酒量却极好,午宴到了尾声,胡善围等人都有醉意,故,无人陪她喝酒,她心性豁达,也不勉强别人,提起一壶酒,“大家散了吧,我回去自己喝。”
  午宴一散,趴在桌上的胡善围睁开眼睛,双目清明,那里有喝醉的样子?下午还要当差,她是故意装的。
  她起身离席,发现身边沈琼莲座位下方有一样金光闪闪的物事,捡起来一瞧,是一件金七事,有耳挖、剪刀、牙签等小小巧巧的七种黄金打造的日常用具,方便日常使用,也是一种装饰。
  胡善围心想这一定是沈琼莲遗落的,她抱着酒壶离开,此时一定还没走远,胡善围也想散一散酒气,便拿着金七事去追沈琼莲。
  秋光正好,胡善围沿着沈琼莲的归途一路寻找,瞥见前方假山石林里有一角裙角飞过,宫中女官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大多穿着绿袍红裙白玉革带,头戴乌纱帽,今日沈琼莲讲课就是这个穿配。
  只是那边通往御花园,和沈琼莲的居所南辕北辙……或许酒兴所致,喝酒赏菊去了?
  胡善围拿着金七事去追,此处花木繁茂,加上缀以假山石林,多有岔路,追了几步就跟丢了,胡善围正欲呼喊她的名字,却听右边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碎了。
  难道是沈琼莲喝多绊倒了,摔碎了酒壶?
  胡善围寻声而去,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我诚心向沈先生请教诗词,先生为何看都不看?”
  宫里的男子,不是太监就是皇子皇孙,东宫几个皇孙都还是儿童,听声音,此人处于少年改变声音的时候,明朗中带着沙哑,应该是某位皇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自打进宫以来,殿下就请教过我很多次了,殿下在诗词方面天赋一般,写一箩筐也不过是往火盆里添点料,为赋新诗强说愁,毫无意义,殿下还是放弃吧,人各有所长,殿下的长处并不在此。”
  说话一如既往的爽快毒舌,毫不留情,正是沈琼莲。
  只是不知她所说的殿下是那一位?
  那人似乎不死心,说道:“如今沈先生是我的老师了,学生不会,老师有教导的责任,先生可以教我,我一定听话的。”
  沈琼莲说道:“我是讲经书的老师,又不是教诗词的,殿下另请高明。”
  那人死缠烂打,“不,我只要沈先生教我。”
  沈琼莲似乎很不满,“你刚才突然出现,吓得我掉了酒壶,如今又拦着路不让走,你们皇家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那人说道:“诗本子我都带过来了,沈先生好歹点评几句,让我知道哪里欠缺。”
  沈琼莲说道:“明明是一锅红烧肉,殿下偏要我挑出几片素菜来,这不是勉为其难吗?”
  那人说道:“谁说红烧肉里没有菜?明明有葱花的。”
  沈琼莲越发怒了,“你越大越胡搅蛮缠了,让开!”
  那人:“不让。”
  胡善围听见场面僵持,悄悄后退了几步,而后故意加重了脚步,走的却稍慢,大声叫道:“沈教习!你慢点走!丢了东西啦!”
  待胡善围走近时,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旁边只有一个碎了一地的酒壶和沈琼莲,那人匆匆跑了。
  沈琼莲失了酒壶,手里却多了一卷诗集。那人临走还非要把诗集塞进她的手里。
  胡善围故作轻松,把金七事还给沈琼莲,“这可是你的?”
  沈琼莲一看空空如也的腰间,“可不是?多谢胡司言。”
  胡善围瞥了一眼酒壶的碎尸,“喝多了吧,走路都不稳,别去赏景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沈琼莲并没有拒绝,扶额说道,“好像有点晕头晃脑的,不如归去。”
  和胡善围清清静静的小院子相比,沈琼莲的住处堪称豪奢了,是个两进的院子,一年四季花卉不断,院子还养着几缸子锦鲤和睡莲,入秋了,睡莲花瓣开始凋零,露出尖尖的莲蓬头,锦鲤则在散落的淡黄色花瓣中嬉戏穿梭。
  沈琼莲笑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又吩咐小宫女,“我种了一盆薄荷叶,你摘一片和茶叶泡在一起,最是提神醒脑,解了秋困。”
  宫女去泡茶,沈琼莲指着被飞溅的美酒浸透的裙摆,“你稍坐,我去换套常服。”
  言罢,沈琼莲顺手把手里的诗卷搁在案几上,去隔间换衣服。
  卷成筒装的诗集缓缓摊开了,成两边翘的瓦状,胡善围可以清晰的看见诗集上的名字:朱檀。
  鲁王朱檀,十四岁,郭宁妃的独子。喜欢诗文,尤其崇拜魏晋风流。
  朱檀两个舅舅都是侯爵,舅家家世强大,郭宁妃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养的稍微纵容些。
  皇子们并不和母妃住在一起,基本上七八岁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和西五所居住了,平日上午在大本堂读书,下午骑射,偶尔被洪武帝拉到田间地头干农活,忆苦思甜。
  是的,洪武帝在大本堂附近拔了一些花花草草,专门开了几块田地,亲自下地叫儿子们农桑之事。
  除了偶尔给生母请安,皇子们基本不会出入东西六宫,尤其是已经十四岁、即将成年的鲁王,要避嫌的。
  所以胡善围乍听其言语,猜不到太湖石里堵着路请教沈琼莲的少年是谁,少年变声时说话声本就是多变,现在看到鲁王朱檀的名字,才豁然开朗。
  皇宫那么大,御花园里那一幕绝对不是巧遇,从对话来看,鲁王时常以诗书请教沈琼莲,沈琼莲也的确教过,但她是天才少女,眼光高,鲁王身份高贵,诗歌着实平庸,她没放在眼里,根本“吃”不下去。
  她性格孤高,懒得和鲁王虚与委蛇,说从鲁王诗句里找优点,如同红烧肉里挑素菜。
  胡善围是个情窦开过两次的人了,两次都轰轰烈烈的,过来人的她隐约感觉朱檀对沈琼莲动机不纯,十四岁,也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沈琼莲十七岁,相貌谈不上绝色,宫里美女如云,天才少女只有一个,对她有爱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正思忖着,沈琼莲换了一身常服回来了,梳着寻常少女的发式,飘然出尘。
  胡善围放下只剩下半杯的茶,“这茶果然提神,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告辞了。”
  “胡司言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强留你了。”沈琼莲亲送胡善围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宫墙拐角时,她却定住了,回头,目光正好和沈琼莲撞在一起。
  胡善围觉得不对劲,这一切太巧了,从遗落的金七事开始,就像……有人故意设计的一样。
  看着胡善围充满探视和怀疑的目光,沈琼莲没有回避,直直的迎过去。
  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方便说透,确认过眼神即可。
  得到沈琼莲的眼神回应,胡善围知道了:这是沈琼莲设的一场局,她在向她示警求助。
  沈琼莲冰雪聪明,她能感受到朱檀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单纯了,郎有情,妾无意。
  朱檀以请教诗歌为由,纠缠不休,他贵为亲王,且母妃和舅家实力强大,郭宁妃执掌宫廷,她一个小小宫廷诗人,如何拒绝?
  她当然可以闹到御前,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洪武帝将鲁王打骂一顿,而她却会被“劝退”宫廷。天才又如何?宫廷的安宁最重要。
  沈琼莲明白,只有在宫廷,她展现才华才是正职,如果回归家庭,嫁人生子,写诗画画就成了不务正业,她会被埋没。
  怎么办?沈琼莲开始自救,她性格洒脱,很少刻意去表现,但在中秋节皇室家宴上,她的诗得了魁首,还要再写一首,表现惊艳,洪武帝由此钦点她去大本堂讲课。
  她端坐在大本堂西边,以老师的身份给鲁王等皇子讲课,是想证明自己的志向和价值,她此生只想和诗书为伴、以学习为乐、她对爱情、婚姻均不感兴趣,她只想当一个宫廷诗人,堂堂正正的展现才华。
  她以为鲁王会懂,但是大本堂上,鲁王看她的眼神依然不对,依然充满着欲望。
  她开始想办法向胡善围求助,听闻郭宁妃对胡善围言听计从。
  午宴上,她故意将金七事丢在胡善围脚边,引她去寻,胡善围果然中招,她提着酒壶,去赴鲁王之约,她约在视野开阔处的凉亭,鲁王却心怀不轨,拿着诗本子将她堵在太湖石林处。
  她没有被鲁王吓到,酒壶是她故意摔碎的,弄出动静引胡善围找对地方。
  鲁王心虚,听到胡善围的叫喊声就跑了,若心中坦荡,何以惧怕外人看见?
  沈琼莲越发确认鲁王心有不轨。
  后来邀胡善围喝茶,借口换衣服,把诗集放下,就是故意让胡善围看见本子上的姓名。
  看到沈琼莲肯定的眼神,胡善围气得连秋困都消失了:刚刚劝得郭宁妃开始听话,愿意以“不出错就是做对了”的低调方式执掌宫廷,尝试分权放权,又来一个更棘手的难题:鲁王朱檀到了发情的年龄,可是找错了对象,沈琼莲是他最最不该碰的人!
  不是发情,是情窦初开——喂了一年禽兽,思维还没调整过来。
  幸好沈琼莲及时示警,倘若此事被对手知道,稍加利用,郭宁妃就要倒台了——万一对手已经猜到了怎么办?
  防患未然,胡善围要挑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宫人,都和黄惟德在宫里相识微时,“沈教习每日都去大本堂讲课,很是辛苦,你们两个去沈教习那里伺候,一应茶水饮食都要注意,路上也要跟紧了,入秋天气多变,雨伞雨披厚衣服都要备好,切莫耽误了沈教习的教学。”
  老宫人应下,去沈琼莲那里报道,沈琼莲知道胡善围出手了,爽快收下两人。
  先保护好了沈琼莲,胡善围回到钟粹宫找郭宁妃,耳语了几句,宁妃顿时吓得六魂无主,“这个逆子!竟敢做秽乱宫廷这种丑事!”
  胡善围说道:“亡羊补牢,微臣有办法……”
  胡善围带够了人手,甚至向纪纲借了锦衣卫,去了东五所鲁王住处。
  所有的皇子都去了校场练习骑射,不在寝宫。
  胡善围说道:“劳烦纪大人在外头把门锁死,不要放走一个人。”
  纪纲问都懒得问,照做便是。
  胡善围命人把鲁王寝宫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叫到一个房间,也是反锁,连窗户都守着人。
  众人摸不着头脑,问,“难道郭宁妃和鲁王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听说过啊。”
  胡善围坐在中间的圈椅上,冷冷扫视一圈,说道:“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只怕多了什么东西,搜!”
  突如其来被人瓮中捉鳖,有人大声嚷嚷道:“胡司言是尚宫局的,查案归宫正司,轮不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千古一帝朱元璋
  尊师重道小鲁王
  聪明绝顶纪大人
  温柔贤惠胡善围
 
 
第116章 画大饼
  翻箱倒柜之声从紧闭的窗户里传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示人的小秘密,闻声皆不安起来,首先出头的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嗓音尖细。
  鲁王每次来钟粹宫请安身边带的人都是有数的,此人是鲁王的随侍,有些体面。
  胡善围问:“你叫什么名字?”
  随侍说道:“丹砂。”
  鲁王喜欢魏晋风,魏晋盛行炼丹,吃五石散,鲁王的随侍大多以丹药的配方为名。
  胡善围说道:“丹砂,你来告诉我,今日要查什么案?”
  丹砂一噎,“胡司言大张旗鼓的锁门、关门、进屋抄捡,难道不是查案?宫中有规矩,小到口角争端,大到人命案,都交由宫正司查处,定罪量刑,难道胡司言出宫一年,就忘记了宫规?”
  丹砂一开口,附和者甚众:
  “胡司言以前在宫正司当差,怎么不晓得规矩。”
  “你懂什么,她刚刚官复原职,怕是要拿咱们立威。”
  东西五所住的都是皇子,在这里伺候的人大多数将来都跟着皇子去外头开府就藩,如今小主人鲁王十四岁了,他们在宫里混不了两年,因而敢顶撞胡善围。
  胡善围故意沉默不语,等着这群出头鸟把话说完,暗暗记住他们的脸,众人见她不反驳,以为认怂了,声音越来越大。
  胡善围心中暗叹郭宁妃教子无方,有了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互相影响,越来越乱,难怪鲁王才十四岁,就敢去硬撩能够去大本堂讲课的沈琼莲。
  是无知给了他勇气。
  以为有了郭家这个实力强劲的外家、有了执掌后宫的宁妃,他就能和其他皇子不同。
  等着牢骚发的差不多了,胡善围好似底气不足,慢悠悠的说道:“你们想多了,今日是宁妃娘娘管教自己儿子,和宫正司无关,宫正司只管着宫人,可管不到皇室的家务事。”
  众人见她好说话的样子,气焰越发嚣张。
  丹砂说道:“鲁王正在校场练习骑射,胡司言走错地方了,您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鲁王,胡司言请回。”
  众人纷纷跟着起哄,胡善围拿起笔,把十几只闹事的出头鸟名字写下来,递给海棠,“就从这些人的屋子开始搜。”
  不是已经开始搜屋子了么?
  海棠拿着名单出门,众人看见庭院里几个宫人拿着几个凳子摔摔打打,做出翻箱倒柜的动静,诓骗了他们。
  原来都是假象,紧闭门窗,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假装懦弱,是为了找到出头鸟。东五所鲁王寝宫服侍者甚众,胡善围人手有限,短时间内每个人都搜到是不可能的,得先找到突破口,抓住把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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