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长兴侯夫人说道:“你赶紧写封信给女婿,问他沐春的婚事。你就对官媒们说,长子的婚事由他父亲做主,皮球踢出去不就成了?”
  耿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他的母亲,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直接说没法给沐春做主婚事,这面子往哪搁?”
  长兴侯夫人劝道:“难道你不直说,别人就不知道了?”
  在母亲面前,耿氏不用装贤惠大度,身子一扭,“娘,您到底和谁站一边?怎么专戳我的痛处?”
  长信侯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慰女儿不提。
  此时此刻,沐春端着一碗浑浊的黄酒,蹲在路边,就着行人喝酒,路边酒馆没有好酒,连凳子都少的很,沐春天生地痞流氓气质,蹲着还能自如抖着左腿,和一群劳工闲汉混在一起,居然并不突兀。
  每当沐春心情不好,他就会混迹街头消愁。善围姐姐突然回到宫廷,连个招呼都不打,如今孝慈皇后去世,他没有正当借口进宫,一下子断绝了联系。
  旁边的酒友安慰他:“家道中落了吧?没事,穷习惯就好了,我家祖上也曾经阔过呢。”
  并没有,升官加爵,人生乐事,他并不开心,世子就是质子,他心里明白的很,父亲是为了向洪武帝表忠心,把他押在京城,父亲和二弟才能放心的镇守云南。
  自从遇到胡善围,沐春就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他想自己凭本事挣前程,摆脱家里的束缚,他敢在父亲裸奔,越来越放肆,也是逼父亲死心放手,让二弟当世子好了。
  可是他越不想要,父亲偏要塞给他。当了世子,他就是沐家的继承人了,被家族和责任束缚,想要实现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就更难了。
  沐春正郁闷着呢,纪纲带着一群穿着便服的锦衣卫沿路寻人,终于从路边小酒馆把沐春给“揪”出来。
  “你还躲在这里喝酒?皇上召你进宫,去西平侯府传口谕,都找你大半天了。”
  毕竟以前是同僚,纪纲知道沐春的习性,带人沿街去各种苍蝇小馆子里寻人。
  沐春进宫,御书房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军人,正是亲军上十二卫、也就是俗称禁军统领的上将军巩昌侯郭兴——郭宁妃的大哥。
  亲军上十二卫守护皇宫禁地,所以俗称禁军,沐春以前担任过十二卫之一——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曾经是郭兴的下属,都是老熟人了。
  洪武帝明贬暗褒说道:“你南征回来,整日游手好闲,没得事做,朕要找你,还要派锦衣卫满大街寻人。从今日起,你就跟着巩昌侯当个副将吧。巩昌侯,沐春打小就顽劣,朕是知道的。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军棍伺候,不要问朕。”
  只有关系亲密才会说“你随便打”这种话。如今郭宁妃掌后宫,大哥掌禁军,洪武帝虽然相信有从龙之功的郭家,但是该制衡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沐春名为副将,其实是洪武帝的眼线。
  巩昌侯郭兴当然懂洪武帝的意思,说道:“沐春是大明青年一辈的将才,我听魏国公夸赞过他,他在微臣麾下当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时也十分出色,只是堂堂西平侯世子当微臣的副将,真是屈尊了。”
  沐春狂喜:当禁军的副将,那不就可以出入宫廷见到善围姐姐了?
  沐春忙说道:“不屈不屈,一点不屈,以后还望巩昌侯多多指教!”
 
 
第114章 棋逢对手
  柳暗花明又一村。
  洪武帝给沐春关上了一扇门,又开了一道窗。导致沐春的心情就像秋风吹拂的蒲公英,一会地上,一会天上。
  亲军上十二卫,分别为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
  十二卫驻守皇城禁地各处门户之地,且不受兵部管辖,只听洪武帝的号令,但是洪武帝日理万机,根本没有精力去指挥安排这群人的训练,巡逻,守卫和作战,所以洪武帝必须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来统领禁军。
  巩昌侯郭英外能出征打仗,内能镇守城池,在军中颇有威名,能够镇得住十二卫。沐春在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时,只负责皇城东五所那块区域的安全,如今成为郭英的副将,皇城内外各个门户每天都跑好几遍——只是运气不好,没能巧遇善围姐姐。
  且现在周围大多是郭英的人,不像以前那样方便找胡善围,沐春担心藏住不住内心的小秘密,反而害了她,故以熟悉皇城守卫为主,不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官复原职,尚食局陈二妹借着职务之便,摆了接风宴,江全黄惟德等老熟人都来了,唯有沈琼莲缺席,要宫女捎来一坛美酒。
  四年下来,众人都习惯了沈琼莲孤高的脾气,自不在意,席间推杯换盏,聊着闲话,胡善围方知陈二妹写信要家人帮忙给黄惟德寻亲人,经过陈家人三年努力,已经有了结果,陈家在广东番禺县找到了黄惟德的家。
  黄家一直没有搬,黄惟德父母在战乱结束之后一直在故居等着女儿,希望女儿还能记得回家的路,一直到死亡为止。
  如今,黄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侄女,黄氏宗族乘机吃绝户,夺了孤女的房屋和田地,以说亲事为由,将孤女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
  陈家寻到孤女,以十倍的身价银子赎回,如今就养在陈家,教她读书识字。
  黄惟德在宫中多年,积攒了一些钱财,悉数托陈二妹之手,转交给陈家,作为侄女的赎身银子、抚养费和教育费用等,将侄女放在陈家寄养。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胡善围也有动容之色,世界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黄惟德是她的学生不错,但黄惟德也有自己的人生,胡善围只是她人生中扮演老师的人而已,黄惟德的过去、将来、会有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参与其中。
  一个童年时遭遇战乱走失被拐卖、在灶台下借着火光看书,以木炭为笔都不肯放弃学习的灶下婢,她的前途肯定不止是我胡善围的学生。
  我才进宫当了几年的官,就不知不觉有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把自己的付出放大数倍,去称一称别人的付出,以施恩的态度对待别人,这个想法太可笑了。
  胡善围想清楚了这些,心中的耿介顿时消散,豁然开朗,给黄惟德敬酒:“祝你苦尽甘来,终于和家人团圆。”
  黄惟德擦干眼泪,杯中酒一饮而尽,感叹道:“人果然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顾影自怜,感叹自己命苦一点用都没有,我若不狠了心苦读诗书,就不会拜你为师、不会由此结识陈二妹、就无法托付她帮我寻亲,得到侄女消息的那一刻,比得到孝慈皇后赐名还高兴。”
  黄惟德原名梅香,标准的奴隶名字。
  陈二妹见气氛有些忧伤,立刻举杯笑道:“对你是一生难忘的大事,其实对我只是举手之劳,大家决定进宫当女官,大半生在宫廷度过,缘分来之不易,互相扶持,取长补短,此生大家应该都不会嫁人吧?反正到老了,我们有钱有地位,体面的老去,到时候告老出宫,大家住在一起养老,比谁能活得长。”
  陈二妹有心开解,黄惟德立刻回应道:“好啊,到时候我们都要成为老不死的才好。”
  江全笑道:“论年龄,我最大,将来你们都来送送我。”
  众人皆笑,一起碰杯,“为老不死干杯!”
  是夜,宾主尽欢,将沈琼莲送的一坛美酒都喝光了。
  八月初八,孝慈皇后冥寿,初十是周年祭,五天后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但此时后宫还未走出缅怀皇后的哀伤,郭宁妃召郭惠妃和达定妃一起议事,说道:
  “中秋是重大节日,往日都是大操大办,可是现在这个节离孝慈皇后的冥寿和周年祭太近了,皇上也无过节的心思,本宫建议这个节日简单一些过,一应庆典取消,只开皇室家宴,两位意下如何?”
  郭惠妃说道:“宁妃说的极是,简单点好。”
  木头美人达定妃动也不敢动,木木的说道:“我听两位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重要的事情敲定,郭惠妃和达定妃忙不得的立刻请辞,回到各自宫里,闭门不出。
  郭宁妃对胡善围说道:“要是六局一司都向这两个嫔妃一样就好了。”
  胡善围却没有郭宁妃那么轻松,“皇上指定这两人协助娘娘打理后宫,可是她们都唯娘娘马首是瞻,一点建议都没有,并不是好事。一旦出错,都是娘娘的责任。办的好了,她们两个自然会分一些功劳。”
  郭宁妃拍案而起,“这两个瞧着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娘娘息怒。”胡善围劝道:“以惠妃和定妃的出身,若不是圆滑些,在后宫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娘娘要做的,是大胆的放手,把事情抛给她们去做,要她们自己拿主意,比如中秋家宴,要惠妃负责宴饮,要定妃负责席间的灯谜歌舞,娘娘只在背后统筹。”
  郭宁妃不安,“本宫不放心,万一这两人搞砸了什么办?这是本宫操办的第一个重大节庆。”
  初掌大权,还总是受挫,郭宁妃恨不得做一件漂亮的大事,来显示她的本领,让洪武帝看见她的好处。
  胡善围劝郭宁妃改掉贪功的毛病:“以惠妃和达妃的性格,估计一切的事情都按照旧例办,绝不会搞什么花样——皇上没有过节的兴致,做的再好也没有人欣赏。娘娘现在初来乍到,不出错就是有功了,来日方长,等明年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过、皇室除了服,娘娘再大操大办不迟。”
  胡善围直言相劝,句句戳中郭宁妃的心上。郭宁妃觉得胡善围确实有真货,但确实被她伤到了。
  郭宁妃说道:“你说的道理本宫都懂,‘不出错就是有功’,李贵妃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本宫和李贵妃不一样,本宫家世显赫,且育有皇子,难道也要学李贵妃的样子?”
  郭宁妃觉得被胡善围伤到了,胡善围还觉得被郭宁妃气到了呢!就这种脑子,后宫大权迟早要完!
  胡善围不是传统温婉宜人、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性格,她更擅长当头棒喝,直言说道:
  “是的,娘娘的确和李贵妃不一样,李贵妃执掌后宫时,是上将军巩昌侯郭兴统领亲君上十二卫,现在娘娘执掌后宫,十二卫立刻多了一个西平侯世子沐春当副将军,这,就是区别。娘娘,您要比李贵妃更小心才是。”
  郭宁妃脸色大变,捂住胸口,低声喝道:“放肆!你胆敢议论朝政!后宫干政则斩,铁碑还在东西长街上立着呢。”
  胡善围想起孝慈皇后的教诲:后宫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互相影响。
  胡善围说道:“后宫有的是应声虫,娘娘请我回来,为的是什么?娘娘若后悔了,觉得我是祸害,那就放我回孝陵喂鹿去吧。”
  言罢,胡善围拂袖而去。郭宁妃如此冥顽不灵,让她觉得郭宁妃即将成为第二个死的不明白的李贵妃——被自己作死的。幕后凶手就是想推着郭宁妃上位,然后让郭宁妃自掘坟墓。
  一定是的,这才符合凶手一贯的行事风格,计划缜密,一环扣一环,无懈可击。
  眼瞅着胡善围到了门口,郭宁妃大声叫道:“站住!”
  胡善围停住脚步,她本来就是做戏,给郭宁妃来一记猛药。郭宁妃安逸日子过得太长,快要被养废了,空有野心,妥妥的傻白咸。
  有人要郭宁妃自掘坟墓,胡善围偏偏不要郭宁妃作死垮掉,倒要看看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只有对手动手,她才有机会剁手。
  郭宁妃问:“你能助本宫当贵妃、当皇后吗?”
  胡善围转身,摇摇头,干净利落的答道:“不能。”
  郭宁妃露出失望的表情。
  胡善围定定的看着郭宁妃,“我只能帮娘娘做一件事,那就是打理后宫。其余的,我都做不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摊开了。郭宁妃有凌云之志,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打理后宫是基础。
  两人对视良久,郭宁妃拍掌笑道:“难怪你能和曹尚宫分庭抗议,还真是棋逢对手。本宫相信你,你也要实现诺言。”
  郭宁妃按照胡善围说的去做,分权放权,郭惠妃和达定妃一再推脱,说她们没干过这事,一切听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皇上要两位妹妹为本宫分忧,本宫就不客气了。一起姐妹多年,年年过中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宴席归惠妃妹妹,灯谜歌舞归定妃妹妹,就这么定了,两位妹妹赶紧和六司一局商量着办,三天就要过节,本宫就指望两位妹妹了。”
  中秋节皇室家宴,一切果然如胡善围所料的中规中矩,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兴致淡淡,最后按照以往惯例,宫廷诗人们作诗纪念,洪武帝点了沈琼莲的中秋诗为魁首,给予赏赐。
  崔尚仪大喜,引领着沈琼莲上前谢恩,沈琼莲已经有了醉态,拿了赏赐,还不肯走,小手一挥,“拿纸笔来,我还能写。”
  胡善围铺纸,沈琼莲提笔,不假思索,挥笔写道:“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沈琼莲当了四年的宫廷诗人,早就琢磨出洪武帝的胃口,她写的浅显易懂,还十分应景,正好符合洪武帝这个文化水准的审美,龙颜大悦,终于在中秋家宴的末尾有了笑意,“沈教习天纵英才,大本堂的皇子们刚好学《尚书》,就由沈教习教他们《无逸》篇吧。”
 
 
第115章 专把书经教小王
  千古一帝朱元璋,唯一草根出身的皇帝,用人方式不拘一格,对官员的要求不拘出身和学历,甚至性别,沈琼莲身为女教习,向来只教宫人公主等女性,洪武帝突然指定她去大本堂讲《尚书·无逸》篇,这让大本堂一部分迂腐的夫子们起了抵触情绪,要洪武帝收回成命。
  洪武帝自是不肯,十七岁的沈琼莲穿着女官的服饰,大大方方的去了大本堂给皇子们授课,崔尚仪最疼这员手下爱将,带着胡善围、黄惟德等女官一起送沈琼莲。
  沈琼莲在中秋节写“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之句,就把崔尚仪写进去了,崔尚仪没有白疼她。
  沈琼莲授课是洪武帝的旨意,且她身为宫廷诗人,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宫,屡屡在各种宴会上吟诗作赋,在皇室里早就是熟面孔,得孝慈皇后喜爱,皇子皇孙们可谓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故沈琼莲来讲课,他们只是觉得新奇,并无排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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