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好继续下去,就像破竹似的,先砍出一道缝隙。
  出头鸟们见势不妙,乘着人多往外冲,去找鲁王撑腰,海棠差点被这伙人推倒了。
  外头纪纲正等着他们呢,玉手一挥,锦衣卫两两为阵,一个抓人,一人套麻袋,将出头鸟们捕获,分开关押。
  纪纲打了个嘘哨,表示鸟儿已经全部抓进笼子去了。
  演戏的演戏,抓人的抓人,搜检的搜检,丝毫不乱,主事人胡善围从头到尾都坐在圈椅上,温柔娴静,不显山露水。
  房门再次关闭,屋里还剩下一群沉默的大多数,有了前车之鉴,无人和胡善围讲道理了。
  其实胡善围在虚张声势,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只是根据以往对幕后黑手环环相扣行事手法的了解,来判断此人应该把黑手伸到了鲁王这里:
  郭宁妃请她回宫坐镇,且言听计从,宫里暂时安宁,宁妃没能如愿的自掘坟墓,对手一计不成,不可能等宁妃站稳脚跟再动手,必定再生一计,鲁王就是大活靶子,对手的下一步,应该会在鲁王身上动脑筋。
  就像下棋一样,棋手落下一颗棋子,要预测对方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胡善围相信,鲁王这么大的一桩丑事,逼得沈琼莲故意在中秋节上大放光彩,得以在大本堂讲课来自保,对手绝对有所觉察,不会放过。
  胡善围再次环视一周,依然和颜悦色,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袖子一摆,“大家别站着了,找个凳子坐下来,我们聊一聊鲁王——你们不要告诉我鲁王什么都好这种敷衍的话,宁妃娘娘早就听够了,否则也不会派我来东五所一探虚实。”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坐,也不敢发言。
  这时海棠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剔红匣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反正胡善围打开看过之后,脸色一变,“贴上封条,留着当证据。”
  “是。”海棠捧着匣子退下。
  胡善围说道:“今日关上大门说话,事关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的私事,不会张扬出去。你们在这里和我说的话都会保密,无论你们说出什么秘密,我都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死。可是一旦出了这个门,就凭天由命了。”
  看着剔红匣子上的熟悉漆纹,当即就有人变了脸色。
  里头的东西文雅一点说是风俗画,粗俗一点说就是春宫图,却用圣贤书当做封皮,从外表上毫无破绽,因而蒙混过关,堂而皇之出现鲁王的卧室里。
  这只是开始,待会不知会翻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胡善围将漏壶倒置,“给你们一刻钟,在我这里你们尽可以保持沉默,时间一到,我就叫宫正司的人过来,这东西是谁拿进宫、为何出现在鲁王的卧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想必在宫正司刑房住一晚,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漏壶的细沙无声无息落下,却似一记记重拳,击溃着内心。
  漏到一半时,第一个人站出来,胡善围使了个眼色,那人被手下带走,去隔间交代。
  第二个,第三个……
  细沙漏尽时,走出去八个人。
  胡善围对剩下的人说道:“你们最好干干净净的,若搜出什么来,或者有人检举,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宫正司审问了。”
  校场上,一个小内侍匆匆跑到射箭的鲁王身边耳语了几句,鲁王脸色发白,当即向骑射师傅告了假,往东六宫飞奔而去。
  到了东长街的一个岔路口,郭宁妃在进入东五所的必经之路等候已久,守株待儿:“跑什么?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母妃。”鲁王心虚,“母妃莫要听信谗言,儿子什么都没做。”
  到底是亲生的,郭宁妃一瞧儿子的脸色,便知胡善围所言非虚,是的,现在什么都没做,等到真的做下丑事,怕是要像昔日秦王一样,被夺了爵位,圈在凤阳老家种地当惩罚。
  “跟我回钟粹宫。”郭宁妃把自家熊孩子带走。又吩咐宫人,“你们看清楚了是谁去校场通风报信?把他们送到胡司言那里去。”
  钟粹宫。
  郭宁妃屏退众人,一把拧住鲁王的耳朵,“你如今大了,有了知慕少艾之心,并不是错,但是你喜欢谁不好,怎敢去招惹女官?一般女官也就罢了,以后你成了亲,我为你求个恩典,把她赐婚给你当个侧妃,如了你的心意,算是美谈。沈教习是大本堂的先生,正儿八经的老师,学生对老师起了心思,如何使得?”
  如果沈琼莲不去大本堂讲授《尚书无逸》篇,这事还有的商量,沈琼莲祖先是沈万山,但其父兄都是举人,门第还过得去,当亲王妃不够格,当侧妃绰绰有余。
  去了大本堂教书,一切都不一样了,学生娶老师,即便是不讲究辈分的皇室,也不会容许这种违背师徒伦理的婚事。就连不讲规矩的草莽江湖,杨过和师父小龙女结合,也是不容正统承认的莫大丑闻。
  鲁王捂着耳朵,扯着公鸭嗓子尖叫道:“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和沈教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就喜欢她才华横溢,骄傲洒脱的样子,有魏晋风骨,无拘无束,独一无二,我非她不娶。”
  郭宁妃越拧越紧,“她是宫廷诗人,吟诗作赋是她的差事,又不是为了讨好你一个,你别自作多情了。还青梅竹马?她进宫的时候你只有十岁,所以对你没有防备之心,倘若知道你心怀不轨,她才不会理你。”
  鲁王跪下,“母妃,您现在执掌后宫,形同副后,求母妃成全儿子,儿子感激不尽。”
  郭宁妃气得甩了宝贝儿子一耳光,“我要是成全了你的无耻要求,就要退位让贤,把副后的位置给了别人。后宫难道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宫规,有伦理纲常在上头压着,我每天尚且战战兢兢,夹着尾巴过日子,你还在外头给我添乱。”
  鲁王正处于叛逆期,越是挨揍,越是倔强,“今日被母妃撞破心事,我没什么好隐瞒了,今生今世,非沈教习不娶。”
  郭宁妃到底是将门虎女出身,将儿子劈头盖脸好一顿打,鲁王咬牙就不是不肯改口。
  这时郭嬷嬷过来劝道:“娘娘,您把小王爷打坏了,将来指望谁去?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郭宁妃闻言收了手,见儿子唇边流血,又是暴躁又是心疼,开始转变战术,开始怀柔的手段,抱着鲁王哭道:
  “我从小心高气傲,却被父亲以顾及家族大局和两个哥哥的仕途为由,献给皇上做妾,这些年在后宫过着富贵奢靡的生活,但并不开心,孝慈皇后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一起同甘共苦多年,我无话可说,不敢肖想后位,可是孝慈皇后没有了,这宫里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当继后?”
  鲁王嘴巴都肿成香肠了,说道:“没有,母妃并无对手。郭家满门忠烈,两个舅舅都是凭真本事封爵,母妃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没有蠢到底,郭宁妃继续眼泪攻势,“儿子啊,你要明白,母妃一日不扶正为后,你就和东西五所那些皇子没有区别,都是庶出,舅舅们再厉害没有用。”
  郭宁妃抚摸着鲁王的肿脸,“只有我如愿扶正,当了继后,你就是皇室唯一嫡出的皇子。扶正是娘毕生的夙愿,对你的前程也是一大助力。到时候你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待我母仪天下,沈教习的一切的掌握在我手里,我总有办法让她名言正顺的成为你的女人。”
  郭宁妃给鲁王画大饼,儿子才十四岁,沈琼莲十七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三年后,沈琼莲就二十岁了,花期已过,儿子过了叛逆的迷恋期,娶妻生子,男人嘛,永远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此事八成不了了之。
  先稳住儿子再说。
  郭宁妃声泪俱下,鲁王吃软不吃硬,觉得母妃说的有道理,“此话当真?”
  郭宁妃顿首,“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且为母妃忍耐一些时日,待母妃入主坤宁宫,母妃必定想办法说服沈教习出宫,她出宫之后,你们就没有师徒关系了,到时候你以亲王之尊求娶,她不答应也得答应——沈家以商贾发家,虽家财万贯,但根基浅薄,沈家巴不得搭上大明亲王这座靠山,他日沈琼莲生下儿子,那就是郡王了,有个郡王外孙,沈家何乐而不为?”
  鲁王想了想,说道:“沈教习一身傲骨,母妃不要逼她。我要潜心学诗词,她瞧得上我的诗,就能瞧得上我这个人。”
  也不知是什么给了鲁王自信,他就是黄焖鸡米饭里的一大块生姜,再怎么烹饪乔装,依然成不了一块肉,被沈琼莲弃之垃圾桶。
  这是胡善围回来复命,“硕果累累”,有装成圣人书的风俗画和风俗小说,有据说是魏晋时期流传的丹方、有近侍为了献媚从宫外求的现成丹药,据丹砂交待,鲁王偷吃丹药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
  郭宁妃听了,既心疼又愤怒,顾不得刚才和儿子已经和解,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糊涂啊!吃这个东西要是能够成仙,魏晋那些名士早就飞升了,怎么一个个埋到土里去?丹药都是毒,你小小年纪,吃这些会伤了根本——说,你到底吃了多少?”
  鲁王捂着脸哭道:“儿子不是经常吃,就是写不出诗的时候,神思枯竭,吃一枚丹药,飘飘然如诗仙附体,下笔如有神。”
  “是谁给你的?”郭宁妃打了儿子左脸,又一巴掌挥向他的右脸,三连问:“给你你就吃?你是不是傻?”
  胡善围也没想到鲁王被引诱吃了“仙丹”,她厌恶鲁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觉得鲁王也是倒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时就被人盯上了,卷入宫廷纷争,慢慢走向了歪路。
  幕后黑手真是歹毒,连孩子都不放过,早就计划用鲁王给郭宁妃设圈套。
 
 
第117章 三次反转
  鲁王又疼又害怕,抱头缩在墙角,泣不成声,抽抽噎噎,无法回答。
  郭宁妃打了儿子一顿,出了气,毕竟是个母亲,见儿子倒霉样,对郭嬷嬷说道:“快传茹司药,看看鲁王的身体被丹药害到何等地步。”
  郭嬷嬷心疼鲁王,忙出去传唤,胡善围拦住了,“且慢,宁妃娘娘,您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郭宁妃揪着被打成猪头的鲁王去了内书房找洪武帝。
  洪武帝差点不认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鼻青脸肿的十皇子,“檀儿怎么了?”
  郭宁妃当场脱簪待罪,跪下说道:“皇上,臣妾教子无方,特来请罪。”
  胡善围把丹药、风俗画等物捧到到御前。
  洪武帝翻开一瞧,气得胡子都直了,拿起书本子就往鲁王头上砸过去,“混账东西!这种粗俗的书如何拿到宫廷的?被东西五所的兄弟们看见了,岂不拐上了淫邪歪路?”
  结婚了看这些都无所谓,但东西五所都是没有成婚的皇子。
  鲁王晓得闯祸了,来之前胡善围教过他如何将惩罚降到最少,无论洪武帝如何拿着书砸他,他都忍痛不躲避,只是不停的惨呼说痛。
  郭宁妃忍着心痛,并不去拦,哭道:“皇上,比起药丸,这些淫书都是小事。”
  洪武帝看着朱红色的药丸,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十四五岁,正是肾水旺盛的时候,怎地需要这些——”
  “咳咳。”胡善围赶紧打断了洪武帝错误的猜想,“皇上,茹司药方才确认过了,这是五石散,盛行于魏晋,服用之后飘然欲仙,但此物有毒,长期服用,会导致全身燥热,双目失明,甚至丧命。”
  郭宁妃和胡善围一唱一和,哭道:“臣妾管教无方,居然不知檀儿已服用半年之久。”
  洪武帝毕竟是个父亲,儿子有病,他又气又急,忙问鲁王,“你吃了多少?”
  鲁王哭道:“儿臣……儿臣记不清了,晚上背书总记不住、或者写不出功课的时候就吃一丸,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困了,背两遍就会,文思如泉涌。”
  洪武帝气得拿起装着丹药的匣子,扬手就要砸,双手举到半空了,顿住了,吼道:“传太医!把太医院院判全都叫去乾清宫!”
  鲁王被人抬到乾清宫会诊,治疗丹毒去了。
  洪武帝看着蓬头散发、泣不成声的郭宁妃,指着胡善围道:“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善围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近日鲁王去钟粹宫请安,郭宁妃觉得儿子时常露出倦怠之色,担心他的身体,屡屡问起,鲁王和随从们都说身体无碍。
  郭宁妃身为人母,自是细心些,发现入秋之后,别人穿了夹衣,鲁王还穿单衣,说不冷。
  那时候郭宁妃并不知道五石散性热,吃了之后身体燥热,要发散开药性,所以魏晋那些才子大多衣冠不整,甚至不束发,就是方便散发药性。
  郭宁妃将疑点说给胡善围听了,胡善围觉得鲁王寝宫的侍从们有问题,明明鲁王表现异常,个个都说没事,有欺上瞒下之嫌,于是乘着鲁王练习骑射的时候,带人去搜检,果然发现了问题。
  经过胡善围苦口婆心的劝解(恐吓)之后,大部分侍从都招认了,原来这些风俗图和丹药都是他们为了讨好鲁王,而在宫外购得,然后在跟随鲁王进出宫时捎带回来,因为宫人出入宫廷都要搜身,食物药品都是违禁物品,根本带不进宫,但不会搜到亲王公主等皇室成员身上去。
  胡善围故意隐瞒沈琼莲示警的源头,编造了一半的谎言,以郭宁妃作为母亲的直觉入手,后半部分全是真的。
  洪武帝不信,“檀儿在宫中长大,上午读圣贤书,下午练武,夫子和骑射师傅都是朕千挑万选出来的,德行无可挑剔,他如何知道这些东西?定是这些下作之人挑唆引诱的!”
  胡善围说道:“已将相关人等交由宫正司审问。”
  宫中不可能出现宫妃或者女官将犯错的人杖毙这种情况,一旦成了疑案,就必须交由宫正司,只有宫正司才有资格惩罚宫人。
  胡善围心中一叹:果然天子也不能免俗,一旦子女做错事,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被别人带坏了。幸亏抹去了沈琼莲的存在,否则连她也会被牵扯进去。
  洪武帝召来毛骧,“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办这个案子,宫正司只能管后宫,锦衣卫要去宫外查清五石散的来源,将这种祸国殃民的毒物一锅端了,免得再祸害他人。”
  毛骧应下,刚到门口,又被洪武帝叫住。
  洪武帝说道:“鲁王之事,估摸只是冰山一角,东西五所是皇子们居住之地,远离生母,未免疏于管束,底下人的只知讨好,让他们高兴,媚上欺负下,朕早就想好好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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