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厨子了?
沈青霭扭过头看她。两个人打招呼。史梅招呼她坐下,问:“生活了几天,还习惯吧?”
傅来音点点头,笑得眼睛眯起:“特别喜欢。”
史梅也笑:“开学就累起来了,加油哟!”
“再辛苦也比不上您和史校长。”
聊了一会儿,史梅问:“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傅来音摇摇头:“没什么,就过来看看您。事情多,怕您忙坏了。”
史梅笑眯眯:“乖孩子。”
傅来音和沈青霭一起出来。两个人都是回宿舍。沈青霭看着她道:“我有一幅画送你。”
傅来音受宠若惊:“我?”
沈青霭点点头,面色温和,坦诚与她对视,目光简单真挚:“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
“在国画教室?”
“嗯。”
傅来音笑道:“一起上去吧。”
两个人便去国画教室。沈青霭将卷轴给她。
傅来音缓缓打开。
沈青霭画的是女生宿舍楼下的满墙蔷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竟然将柔肠百结的蔷薇画出冷峻的风骨来,每一朵都拼了命的昂扬向上,但又不是热烈向生,有一种孤高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蔷薇花的花瓣让她觉得锋利。一朵两朵,三朵四朵,百朵千朵,浓烈又野蛮,偏偏它们的花梗又那么纤细,仿佛风吹来,这些花朵们都会惨烈地折断。
蓬勃、冷傲、毫不在意。却又偏偏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温柔。
妙到傅来音心坎儿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毫不相干,但她就想到了这句诗。
沈青霭盯着她。
傅来音摩着画,爱不释手,问:“真的送我?”
沈青霭点头。
傅来音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曾经和史闻的评画他知道了,又刚好说到他心中某个点。画者表示感谢,自然是赠画。
她卷起来,也不推辞,笑道:“一定珍藏。”
这倒使沈青霭一愣,随即目光又真切了几分。世人爱画,更爱画的价格。真率的人,两毛五的画和两亿的画都视若珍宝,只要他喜欢。傅来音喜欢他的画,不管价格;她接受他的感谢,不管形式。她更看重真心。这自然和她的见识和家境有关,但她的性格也确实是很大的因素。他很难说清他对傅来音的某种感受,他莽撞地送画,是期待着她接受的。她接受了,他就明白他对她的定义是对的,和心里的声音重合了。此种感觉妙到极致。
两个人聊着天回到宿舍。傅来音把画挂在书桌前,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上床睡觉。
才刚沉入梦里,一阵轰鸣声突如其来,陡然刺激,瞌睡全无。傅来音忍不住皱眉,捂了捂胸口。我操。
这个地方她确实很喜欢,但这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凶恶。
第二天,全体员工正式上班。
傅来音去办公室打卡。沈青霭的办公桌和她挨在一起,两个人打了招呼。钱薇和童妍坐她对面,也互相问好。
才刚坐下,手机消息显示她的快递到了。旦河村的快递都放在旦河村车站,距离谨言小学要半个小时路程。
她叹一口气。偶尔也想念大都市的便捷。
中午时候,傅来音走路去取快递。大中午的,小姑娘走得满头大汗。
取了快递,傅来音在车站坐了一会儿,买了一支冰棍吃。温热的风里是浓郁的荷叶香,不知躲在何处的青蛙“咕——咕——”软绵绵地叫,日光热烈,晒得人想瞌睡。
旦河村车站小得不能再小,连车站牌都没有,就一块坝子,一户卖零食的小卖部,几张竹凳子,一把遮阳伞。
傅来音有一下没一下的嘬着冰棍,躲在遮阳伞下,远处的白马路热浪熏天。如果运气好,她遇到回旦河村的电动小三轮,还能搭一截。
正这样想,一阵熟悉的轰鸣声渐渐清楚,傅来音心里一激灵,眼睛瞬间看了过去。
凌厉嚣张的摩托车呼啸而来,车身全黑,泛着冷酷的反光,巨大,厚重,声音巨响,张扬到极致。车上的男人只戴了一个头盔,薄薄的黑T恤,薄薄的黑裤子,手臂上肌肉鼓起,车子“呼”地一下经过傅来音,在地坝边停了下来。
傅来音吞了一口冰,冷得一张胃紧缩。
男人坐在车上取头盔,那么高的机车,他的腿竟然轻轻松松触了地。他随手摘下头盔,往车上一盖,长腿一伸,下了车。
好高!好壮!强烈的荷尔蒙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眉毛锋利,眼神冷漠,鼻梁硬挺,嘴唇极薄。
他大踏步走向小卖部,声音也极冷:“一条烟。”然后就靠在电线杆边,熟稔抽烟。
如果以小卖部为原点,两个人的位置,大概成九十度直角,男人微微背对着她,面向旦河村最大的荷塘。
融化的冰棍滴在傅来音手上,她赶紧拿出纸巾擦了擦。
她又咬了一口冰棍,冰渣子在口腔里喀吱作响,寒气不仅直冲脑门,也顺着她的吞咽一路冷到胸腔。
傅来音觉得牙齿有点儿痒。她心里想:难怪能打断邓师傅四根肋骨。好凶的男人。
又偷偷看了一眼。
满脸横肉,真的好凶。
傅来音不知不觉吃完了冰棍,她看了看男人身边的垃圾桶,又看了看手上的冰棍,坐着没动。
一点半,傅来音必须回去了。她要走,就一定要经过他身边。
顿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玩起了消消乐。
我不怕他。没什么好怕的。时间来得及,嗯。
男人抽了三支烟,在扔最后一个烟头的时候,往傅来音这边瞥了一眼。
傅来音玩游戏的手一抖,最后一步划错了方向。
两个人目光隔空交错。
男人跨上车,头盔一戴,轰鸣声炸裂,喷了傅来音一脸尾气。
傅来音是跑着回学校的,一路上总觉得有一股尾气味道,仿佛摩托车刚从身边经过。她不住地想:如果村里那些混混每个人都像刚刚看到的那个人一样强壮高大,也那么凶,再加上那个不好惹的私房菜馆老板,或者还有其他不好惹的当地人,那她这学期实习完了一定不留下来。
喜欢是很重要的,小命也很重要。
傅来音不禁又想到男人看过来的眼神。那种冷,是见过无数死人的冷。她害怕。
按时回到学校。傅来音备了一下午课,下楼拿资料的时候,碰上史闻,看样子是要出去。
傅来音随口一问:“去哪儿?”
史闻说:“去瞧一瞧那家‘老院子’。”
“做菜师傅还没解决?”
史闻叹一口气:“价格低了,人家不来。”
傅来音脑袋一热:“我跟您一起去。”
史闻没觉得有什么,招招手:“走吧。”
傅来音心脏砰砰跳:来音,加油,不要像中午一样怂。
两个人说着学校的事向老院子走去。傅来音心不在焉:不可能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是个人,都要讲点儿道理。即便不讲理,也要讲法。要是毫无理由的人身攻击,我就告他故意伤人。
对,就是这样。
看见钱薇她们说的荷塘了,也看到隐隐的屋檐,随风有清冽的竹叶香,夏蝉鼓噪。傅来音心跳陡然加快。
转过弯去,两人站在篱笆门前,史闻敲了敲门,喊:“有人吗?”傅来音看着篱笆墙上随手写的“老院子”三个字,重重吐出一口气——真丑。
“不做晚饭。”里面的声音冷得像冰。冷得傅来音瞬间回想起中午的冰渣子滑过食道的感觉,颤了一下。
是他!
第4章 厨子是个当兵的
傅来音有落荒而逃的冲动。怎么是他!
史闻道:“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那就滚。”
傅来音眉头皱起来——没礼貌。
史闻倒是心平气和的,站在院子外,竟然还眼含笑意,喊道:“我是谨言小学的校长。学校里做饭的邓师傅前几天进医院了,马上要开学,学生们的伙食还成问题。不知道老板你有没有法子——”
“嘎吱”一声,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吓了傅来音一跳。
男人的脸还是那么凶,仿佛要打人。他用冷漠的眼神盯了史闻十几秒,眼珠子一动,转到傅来音身上。傅来音憋住气,和他对视了一眼,身体僵住。
时间缓慢地过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男人的声音又沉又冷:“进来说。”
史闻踏入院子。傅来音跟在史闻后面,悄悄咪咪,头也不抬。
史闻一进去,就把谨言小学的一切难处悉数告知,有些困难连傅来音也不知道。预算严重超支,各岗位人手紧缺,有几十间教室闲置……
她心中暗暗惊讶:史叔叔对这个男人好坦诚呀,甚至有卖惨的嫌疑。可是这有用吗?这个男人一看就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她甚至一度觉得他会冷冷地看着史闻:“关我什么事?”
等史闻把学校的基本情况和现存困难说完,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男人没有打断他。
三个人对坐半晌。
男人突然起身往屋里走。
史闻站起来,叫道:“老板!”
“我姓陆,陆霄。”
“陆老板,帮一帮我们。”
傅来音喉咙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
“我换身衣服,跟你们去看看。”
什么意思?傅来音和史闻对视一眼,史闻笑眯眯。
三个人回到学校,史闻带他去食堂逛了一圈。
陆霄指了指灶上的锅:“太小,换最大的。”
史闻说:“这已经是最大的了。”
陆霄:“还有更大的。”顿了顿,“明天我去买。”出来后,说:“我只会做,不会搭配。每天做什么,发给我。”
史闻万分感谢:“这个好说。”
两个保安吃完饭从他们身边走过,陆霄的眼睛扫过他们,眉头微皱。
史闻笑眯眯:“顺便帮我训练一下保安?孩子的安全问题……”
男人点头:“好。”
史闻笑得脸上的褶子皱成一团。
两个人正要陪他出去,史闻来了一个电话,对傅来音说:“来音,你帮我送送陆老板。”
“不用。”声音冷到极致,“叫我陆霄。”也不寒暄,也不留恋,毫不客气就走了。
傅来音也就顿了两秒,人已经两米开外,一句“我送你”噎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史闻拍拍她,示意没事,听着电话快速走开。
傅来音慢吞吞往教学楼走。腿有点儿软。
太怂了。她咬牙——你怎么回事,傅来音?
她对他的恐惧超过常人。或者说,傅来音从来没像这样怕过一个人。一个眼神、一句话、待在一起,就使她感觉到浓浓的危险,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身首异处。
意思是他要来学校做饭吗?那老院子怎么办?他不可能关掉老院子来这边的。史叔叔开出的工资实在是低,他竟然答应了?邓师傅的伤到底是谁造成的?他还能训练保安吗?
史闻对陆霄的态度也耐人寻思。他好像知道他,知道他脾气坏,言语之间坦诚客气,了解他的诸多能力,但是却连名字也不晓得,可能吗?
如果他真的成了学校的掌勺师傅,她还敢去食堂吃饭吗?
如果他真的和魏书记有关系,那他为什么会待在这样一个小乡村里,还开着一个不伦不类的饭馆?
所有的问题最后归结在一起——陆霄是什么人?
傅来音坐在位子上发呆很久,直到下班钱薇问她去不去食堂吃饭才回过神来。她没有胃口,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还不饿。”钱薇和童妍相携离开。
沈青霭看着她:“没事吧?”
傅来音摇摇头,笑道:“就是不饿而已。昨天在超市买的水果还没吃完,打算当做今天的晚饭。”
沈青霭便不再多问。
傅来音回到宿舍,吃了两个橘子,洗漱完,心不在焉看了会儿书,早早关灯睡觉。
刚开始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来来回回总晃着这一天的景象。陆霄的摩托车,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那种冰冷,使她浑身不舒服。
好不容易睡着,一阵轰鸣声从耳边碾过,炸得她徒然清醒,脑门突突地疼。愤愤地扯过被子翁住脑袋,傅来音恨恨地想:不要命!早晚有一天要出事!
她只好拧开小夜灯,又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凌晨一点半才再次睡去。结果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有关陆霄的梦。
梦里男人铁铸似的手臂紧紧勒着她脖子,两个人像是在什么丛林里奔跑。是半昏不昏的天光,无数硕大的叶片从两个人身旁刮过,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傅来音筋疲力尽,几乎是被他钳着跑。有一瞬间被茂密树林挡住的天光突然亮了,她看见满头大汗的陆霄,他的汗滴在她眼皮上,啪嗒一声,脆响。她闭上眼,过了很久睁开,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寒冷如冰,两种剧烈的心跳此起彼伏,傅来音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冷声问:“怕不怕?”声音比喜马拉雅山上的水还冰。
傅来音牙齿打颤,紧闭双眼:“不怕。”
一种滚烫的触觉重重落在她眼皮上。
傅来音的眼睛“唰”地睁开——
她坐起来,心跳“咚、咚、咚”,剧烈得很,是梦。
清醒的瞬间,梦里无数细节从脑子里掠过。两分钟后,傅来音只记得她做了一个被陆霄钳制着奔跑的梦。
“有病。”她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半。傅来音揉揉鼻梁,起床。打开窗户,蔷薇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狠狠吸了一口气,远处鸟鸣阵阵。
“一二一,一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