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的脸如同烧红的云,她几乎不敢去看裴景行。
“尉迟读武的母亲……怎么死的……”她声若蚊呐地问道。
裴景行不敢在她耳边停留时间太长,立刻又坐了回来,语气尽量平稳地道:“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男女那些事,不过是发生在你父亲成亲之前。”
她兄长林慕于开德五年出生,那至少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裴景行缓缓地道:“知道这件事的人甚少,因为涉及到了大昭的‘军神’和尉迟家的宗妇,大家都守口如瓶,如果不是因为你进了军营,又跟我来了甘州,阿耶是不会对我说的。”
林菁心里苦笑。
她的这位“军神”父亲,究竟还有多少待人探寻的秘事?
第46章 情债
林远靖七岁入隐谷修行, 十年后学成入世, 跟随父亲林逊征战四方。
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独自带兵征讨雁门郡,与隋朝大将来护儿陷入鏖战。而雁门郡的隔壁, 正是如今的幽州、当年的涿郡,在王莽时代,又被称为范阳。
范阳卢氏之名,如雷贯耳, 天下谁人不知?
在隋末这等乱世中,世家属地比平常城池还要安稳, 无论是起义军还是隋军,对这等庞然大物都是绕着道走。
当时来护儿的副将献计, 欲令林远靖与卢氏结仇, 借卢氏之手出掉敌人。来护儿乃当世英雄,不愿用此等手段,却不想副将自己下了手。
卢氏三房嫡女卢茗妡此时正在雁门郡太守府中做客,被林远靖大军围城后, 同样无法离开雁门郡,那副将便用计将卢茗妡迷晕, 从太守府中将人运了出来, 想方设法地塞进了林远靖的帐篷。
林远靖回营的时候,看到帐篷里突然出现一个麻袋, 他用刀尖将袋口挑开,看到里面睡着一位娇媚可人的美人之时, 心里就知道不好。
这会儿的起义军里,人杂得很,将领们也没有练兵肃军纪的时间,大家都缺人缺得要命,只要肯来从军,基本都会接纳,林远靖根本追查不到是谁做的,再说了,就算找到也八成是个死人,既然想陷害,就不会留尾巴被人抓住。
他让亲兵守在外面,手里端着一杯凉茶,正犹豫着泼还是不泼的时候,美人幽幽转醒,一双朦胧杏眼睁开,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心道,坏了,莫不是个傻子?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营帐里?”林远靖开口问道。
那美人颤声问道:“你可是林远靖林将军?”
“正是在下。你是谁家娘子,不要怕,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必不会坏你名声。”
美人面露激动之色,又似乎是一口气没提上来,重新晕了过去。
只是这次晕倒,嘴角却是翘着的。
林远靖没办法,只好偷偷摸摸地把人藏在主帐里,硬说是风水不好影响打仗,把办公务的地点迁去了副将的帐篷,开始琢磨谁敢给他帐篷送美人。
他没想到的是,这美人是来得容易送回去难。
卢家消息灵通,外面的战报几乎每天都传来十多份,卢茗妡有时听父兄高谈阔论,说起天下英雄,便少不了要提到一个名字。
林远靖。
他们越来越多地讲他的战绩,讲他的仁心,讲他的杀伐果断,讲他的机智过人……卢茗妡开始有心地打听林远靖的消息事迹,一个冷静睿智的年轻将军形象,逐渐在心中成形。
少女怀春最是动人,说不出的爱慕在心中疯长,激起了骨子里的叛逆。
她无意间听到兄长们说起林远靖将征讨雁门郡,仗着自己跟雁门郡太守女儿是手帕交,编了个借口来了雁门郡,希望城破的时候有机会能看他一眼。
至于危险……少女心目中的英雄怎么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
你看,她这不就在他的营帐里见到他了吗?
而且真人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俊美英武,好似画里的神仙人物,就算在这破破烂烂的帐篷里,也无损他的风采,更是别添一股阳纲热血之气。
可惜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再没见过林远靖,只有一名少年为她送饭。
这日入夜的时候,他来看她,高大的身体裹在坚硬的明光铠里,看上去冰冷不近人情,却又强大得令人颤抖。
卢茗妡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半跪下来,看着床铺上柔弱的少女道:“我打听清楚了,你是卢氏女,本不该搅合进这场战争,我准备好了人手,今夜就送你回涿郡,你放心,等我破城之后,我必定让那些人守口如瓶,保你清白名节。”
他说的话,卢茗妡都听到了,可绝色当前,她竟没反应过来,仍睁着一双迷蒙的美目,柔声道:“将军此战是否不顺利?只两日不见,竟变得如此憔悴?”
林远靖:“……”卢氏女这种大杀器在他的军营里,换谁都得憔悴的好吗?
卢茗妡自告奋勇地道:“将军莫嫌弃我笨手笨脚,我也会做几样小菜的,不如我做给将军补补身体可好?”
在军营做小菜……这可真的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林远靖低声道:“我不知是谁将你送到我军营,此贼定是想挑拨我与涿郡卢氏的关系,如果卢氏因族女受辱而与来护儿联手,战事将继续僵持下去,乃至起义军的反隋大业也将受到牵累。”
卢茗妡平时打探战报也不是白打探的,这次她一下子就听懂了,立刻道:“请将军即刻送我回家,我定不会让阿耶为难将军!”
林远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
便听她继续道:“所以请将军不要忧心,阿妡是不会给将军添麻烦的。”
她担心的只是他眉间的褶皱,和这几日是否有好好吃饭。
林远靖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在夜色中骑行守护。
一路无话。
卢茗妡再如何叛逆,也是大家教导出的名门闺秀,只有在车马将至涿郡的时候,她掀开了一角门帘,对旁边随行的林远靖道:“等战事毕,将军可愿来涿郡尝一尝阿妡的手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远靖眉角一跳,轻声回道:“我此生……只会尝我妻子的手艺。”
这句话在林远靖看来,已是很明确的拒绝了。
可在卢茗妡看来,却仿佛是在鼓励她成为他的妻子。
她娇羞无限地回到了家,父母和兄长们都怜她受了这一遭罪,并无责罚,林远靖也不知怎么摆平了卢家,当夜返回军营,又投身战场了。
谁都没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
除了卢茗妡本人。
她心里装了一个人,从此眼中有情,出落得越发水灵鲜活。
第二年,隋朝被推翻,大昭建国。李僢论功行赏,林逊官拜骠骑大将军,乃开国唯一上柱国大将。
卢茗妡本担心父兄嫌弃林家身份低下,不同意婚事,听闻林家受到封赏,便自觉可行。她喜出望外地找到兄长,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没想到,遭到兄长最严厉的斥责。
“阿耶已将你许配给尉迟家的儿郎!不要再胡思乱想!”
父母知道后亦是如临大敌,禁了她的足,轮流跟她谈心。
卢茗妡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名门贵族的女儿,享受了泼天的富贵,同时也要承担联姻的责任,做了这么多日的美梦,也该醒了。
她没有大吵大闹,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
只是从此之后,听到一个人的名字,便会心如刀绞,落下个心疾的毛病。
嫁给尉迟焉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糟,幸好生下了读武,随后便做主为丈夫纳了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外人看来,她生活美满,尉迟焉敬她爱她,尉迟读武聪颖乖巧,可她就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日渐衰败下去。
明明只见过那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刻骨铭心?
卢茗妡自己也不懂,她偷偷在书房画了许多那人的肖像画,闲暇的时候便会下厨做几个拿手小菜,成为了尉迟读武年少时候最爱吃的菜。
时间很快到了开德十二年二月,林远靖进了宫,再没能出来。
卢茗妡得知消息后,无悲无泪地吐了血,倒在床上,也再没能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心腹婢女在去烧那些画的时候,被尉迟焉发现,瞬间雷霆大怒。
当天晚上,尉迟家打杀、发卖了许多奴仆,在长安的范阳卢氏族人被请了过去,不知谈了什么,第二日便低调地送去了许多赔礼。
宗妇过世、奴仆打杀、卢氏赔罪……一些人隐隐猜到了真相,并从各种方面证实了猜测,却也只能一声叹息。
那时候尉迟读武在宫中做千牛备身,林远靖出事之后被送回家中,老皇帝李僢也仿佛忘了这个曾经备受宠爱的少年,但是没关系,此时离他驾崩也不远了,新任皇帝李茂重新整备了千牛备身,尉迟读武再没进过宫。
尉迟焉则开始流连平康里的酒肆之间,在一次酒醉后摔断了腿,医好后再不能上马,被李茂荣养了起来。
尉迟家宗子式微,直到尉迟读武从军,屡立战功,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才改变了局面,再加上他迎娶了左家嫡女,成为军部目前最有名望的青年将领,年方二十五岁,便出任陇右道军使,谁不赞一声年轻有为。
当年事,早已成了禁忌,再无人提。
林菁这一次总算将事件前后联系在了一起,她按了按眉心,觉得林远靖真是有祸水潜质。
裴景行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道:“我阿耶曾说过,你很像林元帅。”
“长得像?”
“也许都有。”
美貌的皮囊是会过期的,但人的精神和品质,却可以光耀一生。
从头到尾,林远靖没有撩拨过卢茗妡,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教人心折——喜欢上一个这样值得的人,也许她是幸福的。
不提长辈之间的旧闻,眼下,林菁却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个可能会二话不说对她下手的尉迟读武,她真的能从他嘴里得知当年的真相吗?
她总觉得,宫中那件事发生之后,尉迟家的一切行为都有些可疑。
当时尉迟读武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为什么李僢不再让他进宫?尉迟焉的断腿,到底是真还是假?李茂应该知道当年恩怨,在明知道她在甘州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让尉迟读武出任陇右道军使?
正如裴景行所说,前方山水重重。
她神情凝重到裴景行又看不下去了。
他似乎很不喜欢看她想别人的样子,便道:“你放心,你也是有勋位傍身的人了,就算他是军使也不能随意处置你,更何况还有我。”
“他不杀我,也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报仇。”上位者难为下面的人真是太简单了,林菁现场就能编出几条毒计来……这么一想,裴景行这样的顶头上司,便越发可爱了。
马车还未行至大营,就听见前面传来马蹄声,有人气喘吁吁地纵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属下特意来报信,尉迟军使已经到大营了!”
林菁和裴景行都是一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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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林爹就是点家男主配置了。
第47章 渊源
林菁下马车的时候, 眯起眼睛, 看到大营外整整齐齐列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寒风中, 朱袍铁甲踏雪而来,每个人立如劲松,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额外的响动。
她眉头一皱,尉迟读武能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绝非浪得虚名。
他毕竟曾率领过七万兵马与突厥大战, 对将领来说,并不是兵越多越好, 韩信敢说出“多多益善”的话,是证明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可以统帅如此多的士兵, 实际上, 率领上万兵马作战,已经很考验将领的才能了。
林菁不想触这个大霉头,裴景行准备独自去主帐拜见军使,可营门就有尉迟读武的亲兵守着, 直言请林菁一同前往。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林菁只好仗着自己头铁, 去跟他硬碰硬了。
两人没有耽搁, 直接到了主帐。
一个身着黑袍银甲的年轻将军站在主帐中央,他剑眉星目, 英武高大,能当千牛备身的人, 都有一副好相貌,可沉浸沙场多年之后,嘴角眉峰一定会带着呼啸而来的凛冽杀气,像是阴云压制下的陡峭山峰,透着极不好惹的气息。
尉迟读武甲胄俱全,一只手放在腰间横刀刀柄之上,仿佛随时会抽刀斩人。
他面上,却是挂着笑容的。
“三郎,别来无恙。”他亲昵地招呼裴景行。
“尉迟兄还不知道我么?只要别在书房拘着我,放哪儿我都能逍遥自在。”裴景行施了个平辈的叉手礼,然后走上前去。尉迟读武比他大了好几岁,乃是他大兄的同窗好友,自有几分亲近。
尉迟读武揽过裴景行的肩膀拍了拍,笑道:“身子骨结实多了,这一次你在居延海退敌有功,我听闻后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一同御敌!这一次正好路过甘州,必 定与你喝几场酒才走。”然后转过头,像是才记起旁边还有一个人似的,看向林菁,“也好看看林远靖的女儿是什么来路,刚进军营便能升到云骑尉,实在教人好 奇。不知道三郎这里方不方便留我几日,哦,还有,上报军功的帖子还在我这里,也须核实后才好递上去。”
裴景行笑着回道:“这是自然,你带来的将士还在外面站着干嘛,搭好帐篷埋锅造饭,今日兄长就在我营里歇下,最近我对练兵颇有心得,正想请教。”
可惜他没能把场子圆回来,尉迟读武仍然看着林菁,而林菁也没有回避,甚至表情平淡,只能从绷紧的下巴看出她也是蓄势待发。
尉迟读武对裴景行道:“你营里的人骨头很硬啊,不知道拜见长官。”
裴景行刚想说话,尉迟读武却拦住了他,说道:“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林菁不想裴景为难,立刻应下。
裴景行出去后,虚假的和平气氛不再,帐篷里几乎降到了冰点。
林菁道:“尉迟将军,当年事我知情,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有想报的仇,也可以现在直接报,我既然姓了‘林’这个字,有什么事只要说清楚,我来负责,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