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读武的手指摸索着刀柄,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知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呵,我尉迟家的人,没这么小的器量。”
“可你看上去很讨厌我,想把我踢出军营?”
“是很想,可我不能做,你是圣人召进来的,这军营,你只能死不能出。”
“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死在军营方才解气吗?”
“想让你死的话,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不然以后要除掉你要麻烦多了,但我说过,我不会公报私仇,还有,谁不知道你拿着裴元德的龙雀,如果你出了事,那老家伙可不是当年的好脾气了,我还不想得罪他。”
“龙雀有什么含义?”
尉迟读武露出诧异的神情,突然笑道:“你居然还不知道?龙雀为凤凰的一种,孤高至极,一生翱翔,只求到达连生死都不可及的绝境,乃是裴家的家徽,当年赫连勃勃身边就有裴家人,得赐这把凶器。这把龙雀只有家主持有,你拿着龙雀,若有人伤你,便是与裴家结了血仇。”
“既然这样,将军准备如何对付我?”
“对付你真的太简单了,你一定很想知道当年宫里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你父亲究竟怎么死的,你甚至还想从我嘴里套话,因为当年在那间屋子里并且还活下来的人中,只有我是你能找到的。”
他什么都知道……饶是林菁再聪慧,也不知道如何解这个局。
“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尉迟读武大笑:“对,我不会,其实对你来说,也许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为了安你的心,陛下特意让我带了口谕,如今先皇已逝,他亦不再追究当年林氏谋反一 案,只要你尽忠职守,他会找机会为林氏平反,至于那时候发生的事,他只是太子,无权也无力阻止,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陛下宽厚待人,不忍林氏遗孤从此默 默无闻,给你进军营的机会,可你不思皇恩浩荡,一意孤行,为私欲而战,你现在的样子,比你父亲还不如,你竟然还以为自己会成为我的对手?不要太高看自己, 就算你武功再高,连斩数百人又如何?我依然看不起你,不为你是女子,而是因为你眼光狭隘,也许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怨’、‘恨’二字。裴元德将龙雀给了 你,是因为他不忍你被其他势力暗害,但你究竟配不配拿这把家主之刃,你自己心里有数。最后,我还是要说,林菁,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他说完,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出了帐篷,一口气疾驰到马厩牵了火炼出来,几乎一刻都停不得地冲出了大营。
她气的要炸了!
在冰天雪地里溜了半圈马,冷静下来之后,过脑子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感谢韦胥,如果不是经历了他那一场险之又险的话术,这一次尉迟读武的话也会给她带来打击,甚至动摇她的信念。
而且他还阴险得还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差点把她憋出内伤。
尉迟读武的话乍一看没错,尤其显得高尚光明,却是从置身在外的看客视角出发,林家是什么样子,在里面生活的人究竟有多辛苦,他无从感受,却强行把一个天下大局为重的帽子压在她头上,这安的是什么心?
把这些狗屁话都过滤了,林菁真正从里面总结出了几个有用信息。
一是皇帝服软了,那些话翻译过来就是,爹的过错儿子不承担,但他可以给他爹擦屁股,寻个大赦给林家平反,让她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二是这把龙雀,裴元德是一个在左平嘴里被林远靖长期压制的人,可他不仅不恨林远靖,还对她很好,虽然她也能当做是对辅佐裴景行的回报,但是把家主持有信物交给她,这就太夸张了,裴景行知道吗?
三是她现在还算安全,可惜的是,原本可能对她出手的人都被皇帝和裴元德挡住了,让她暂时分不清敌我。
林菁回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开火的时间,只好又去啃胡饼,啃了一半,裴景行突然出现在外面,问她:“方便吗?”
“方便。”
他带着一身酒气进来,发现她在努力干噎胡饼,腮帮被胡饼一角顶出个包,倒是从这总是心事重重的姑娘身上看出一丝可爱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不可爱的是,林菁的帐篷里还有一个叫林岚的小东西,像只乡间土狗一样坐在林菁后面,用毫无善意的目光偷偷注视着他。
裴景行当即不高兴了,他掀开帐篷道:“跟我来。”
林菁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胡饼出去。
“尉迟读武跟你谈什么了?他今天晚上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怼了我就跑,然后觉得自己胜利了,可高兴了呢。”
裴景行:“……”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找你的,”林菁从腰后解下龙雀,递给裴景行,“这是你阿耶送我的,你应该认得吧?”
裴景行不接,“这是龙雀,你在我身边绕了这么久,我难道还看不出自家的东西?”
“这是家主之物?为什么送给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景行哈哈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说道:“当聘礼娶你做媳妇儿呗。”
他其实是开玩笑,但林菁真信了,当初裴元德可是说过想把他许配给她的,一惊之下,直接把刀扔了出去。
裴景行赶紧接住,又把刀塞回她手上,不悦地道:“真是开不起玩笑,说是家主持有,也只是个象征意义,难道没龙雀还当不了家主吗?既然阿耶送给你防身,你就用着。”
“裴景行,你实话告诉我,你阿耶跟我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斜睨了林菁一眼,月色之下,两人躲在校场擂台下面避风,他比她高了许多,正好看到她羽扇般的睫毛,凝了晶莹的水汽,像是带着露水的冰花。
他一下子就不想藏着掖着了。
“当年李氏带着起义军打天下,林元帅负责北线,我阿耶负责南线,并称‘双雄’,但因为你祖父救驾有功,最后论功行赏时,还是压在了我家上面,之后,这就 像一个魔咒,无论打什么仗做什么事,林家一直都在我家之上,私底下,裴家被戏称为‘万年老二’,又因为我阿耶那时候性情冷淡不喜客套,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 们两人不合。实际上,他们私交不错,至于有多好,我阿耶没说,只说了一点,你出生之后,许多人都想找林元帅结亲,什么四大外姓将啊,兵部那一堆老狐狸啊, 还有几个亲王……但他都没同意。”裴景行突然住了口。
林菁正听在兴头上,忙问:“为什么?”
“因为他答应了我阿耶。”
“答应了什么?”
“我阿耶替三岁不到、偶尔还尿炕的我向你求亲,你阿耶二话没说同意了,连信物都没准备,两人喝了一杯酒,就这么定了。这些都是我来甘州之前他告诉我的,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侧过脸不去看她。
“哦。”林菁木讷地回道,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
林菁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裴景行,你可真藏得住。
第48章 层峦
裴景行还等着看林菁大惊失色的表情, 结果却只看到一张面瘫脸。
他当然不知道, 裴元德在幽州大营的时候就想把儿子卖了, 而且还极其阴险地踩了一下余家。
他以为林菁生气了,急忙解释道:“当时我阿耶也想用同样的办法, 像余家一样把你从牢里接出来,他们家对皇室有恩,论功勋却比不上裴家,但你姑姑动作太快了, 阿耶当时刚从祖父的书房里出来,便听到余令行进皇宫的消息, 可是他仍然没放弃……”他说到这里,有些纠结, “我没有邀功的意思, 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阿耶绝对没有背叛过两家的情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那你倒是说啊。”
“他去请了义国公薛明卫,”裴景行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道, “许多人还以为薛明卫多么义薄云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林家遗孤挺身而出,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要不是我阿耶许了无数好处,满足了不知道多少张贪得无厌的嘴, 怎会有那一场披甲入宫?”
林菁突然想起来,裴景行曾经说过他二兄定了义国公的女儿。
“所以你二兄才跟薛家的女郎结亲?”
裴景行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世家不都这个样子, 千方百计把女儿嫁出去,不就是为了方便从姻亲中得好处。”
“为什么一定是薛明卫?”林菁奇道,她其实对这一点也很怀疑,兄长救出来之后,姑姑曾去义国公府道谢,却被人拦在外面,而这些年,薛家与他们也从无接触,冷漠得不像是当初热血进宫的那副模样。
“你可以用人情救出来,因为你是个小娘子,林家的男丁却不好救,哪怕是白身,哪怕被人灌了药,林家人就是林家人,活着便令人忌惮。我阿耶的身份太过敏 感,他要是去求情,不仅会起反作用,还会牵连整个家族,但薛明卫不一样,他曾是帝师,也是最早跟随李家起义的三人之一,只有他开口才不失分寸,还能让皇帝 有个台阶下,这件事难就难在,当年薛明卫最疼爱的幼子编入你祖父麾下,在征讨西突厥的时候牺牲,他一直对林家耿耿于怀,所以才那般难请。”
林菁瞪了他一眼:“你知道这么多,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裴景行翘起嘴角,他不动声色地往林菁身边靠了靠,“现在也不晚啊,你这回知道咱们两家的渊源了吧,要不是你家出了事……”他伸出手,顺着擂台的墙壁,像只怯弱的小蜘蛛,一点点向织网的中心爬去。
却不想林菁低声道:“要不是我家出了事,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天下最好的阿耶阿娘,有最疼我的兄长,我大概会变成一个骄纵的闺秀,每天只知道描 妆弹琴,吟诗作画,不会风餐露宿,也不会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生活,更不会去冲锋陷阵……我可能会嫁给你,但你不会多一个臂膀,而是又多了一个卢氏女一样的 妻子。”
裴景行的手一下子停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心有千千结的小蜘蛛像是突然散了神魂,从墙上坠了下来。
“也对。”他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大声道,“到时候咱俩八成就是一对怨偶,每天你琢磨怎么在饭里下耗子药毒死我,而我就天天出去玩儿,让你连人都见不到!”
林菁被他逗笑了,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又问道:“说起来,你阿娘也是卢氏女,跟尉迟读武的阿娘可有关系?”
“差远了,卢茗妡是范阳卢氏的三房嫡女,从小长在涿郡,我阿娘是长房出身,一直随外祖在任上,很少回老家,当时给尉迟家送赔礼却是卢氏在长安的另一支,大家虽然都姓卢,但很多族人之间,或许这辈子都见不上几面。”
林菁:“没感受过家大业大还真是对不起了啊……”
“对了,你们家在襄平不也有族人在吗?你这林家家主,应该还管着不少人吧?”
“还好吧,当时的族田、族产都被查抄了许多,现在只有十来户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林菁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千里迢迢从襄平赶到长安的老家人,被吓得嘤嘤直哭。
因为那简直就是两个野人,不知道是怎么入了城门官的眼,居然没受什么折腾就被放了进来,他们操着乡音,语言不通地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到林家现在的住址。
这两人衣衫褴褛,头发没有幞头盖住,炸得像田里的蒲公英,面似黑炭,腰带上挂着一堆鸡零狗碎的垃圾,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才从东北苦寒之地的襄平走到了长安城。
林妙真庄而重之地接待了两人,把家中最好的饭食端上,甚至还准备了两件首饰,用来帮扶族人。
可这两人却都不动筷子,其中一人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布包,放在身前打开。
里面是金黄锃亮的五枚金锞子。
林妙真一下子便用手捂住嘴,指缝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大家听说长安发生的事,一起凑了些钱,又怕路上容易被人盯上,换成五枚金锞子,命我兄弟二人带过来。”
“族老说,林家正统不能变,就算选择小娘子继承也是一样的,只要不泄了林家这口气,就算族里砸锅卖铁,也要让咱们家主吃饱穿暖,襄平还有叔伯兄弟们在,人心也还在,大娘子不要难过。”
林家出事后,林妙真立刻写信提醒襄平老家,但老百姓的信件哪有公文走得快,襄平林氏被抄家得十分突然,所有的院子都被掘地三尺,男丁先被下了牢狱,等一 个个都审明白了才放出,许多妇人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从前依附的人也忙着脱离关系,偌大的家族最后只剩了十几户,迁到县郊去开荒地。
在这样的情形下,不知怎样的节省,才凑出这五枚金锞子。
林妙真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她拜了下去,为这兄弟二人行了一个大礼。
这之后,在襄平的族人每年都会往长安运送一批山货,后来慢慢由林菁操持,两边都有了固定营生,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过。
如果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自己的族人,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并不孤单。
尉迟读武暂时没有走的意思,他甚至让大军先行出发,拒绝了韦胥的入城邀请,自己带着几十个亲兵留在大营这里整军纪、肃军风,尤其盯着跳荡团的操练,把一干人都折腾得死去活来,据说如果不是因为天气恶劣,他还想进行两军演练。
林菁是尉迟读武重点关照对象,每天都是拖着半瘫的身子回到帐篷,究竟有多辛苦,直接体现在她的食量上。
朝晖可能觉得自己投喂的是个无底洞,从一开始的有肉有菜有蛋,到最后也直接用蒸饼凑合了。
朝晖道:“如果不是裴将军心知肚明,你早就断粮了,现在尉迟将军也在,你就凑合几天吧。”
“老皇帝派尉迟读武来折腾我,还不给饱饭吃!”
朝晖鄙视地道:“喂了这么多,就是猪都该长点膘了,也就是你,一点肉都不长,不知道吃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