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翼看了看那张图,动了动脖子道:“老夫今日为阶下囚, 君为座上客,合该认命, 给林家一个交代, 但是林菁,有些事本不该追根溯源, 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幸福。我儿对你是真心,你嫁给他本是最好的选择, 可你非要自毁前程,反而替李氏卖命。唉,王朝柱国,天下兵马元帅,还不是一夕颠覆?你之于大昭,蚍蜉一般,大昭之于这片国土,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你是什么意思?”
连翼笑了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林菁,你且看看……”
他双目圆瞪,浑身肌肉爆裂般地向前一冲,脖颈青筋毕露,然后将头颅狠狠地撞到后面的木柱上。
这一击,用尽了连翼全部力量,刚猛无匹,只刹那间,鲜血四溅,红白崩裂,连骨头都撞碎了。
连翼自尽了。
“这个消息能封锁多久?”林菁问道。
霍九捏了捏眉心道:“不超过一日。”
长安城不是普通的小城,作为目前这片大陆最大的都市,在朝廷不参与的情况下,能封锁一个如此重量级的消息一日,已是霍九的极限。
赵家的一场大火虽然不能说明连翼死了,但逆世军在长安城的人一定跟连翼有所接触,但主心骨失踪的情况下,十二时辰后,他们一定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那就不必封锁了,”林菁看了一眼连翼的尸首,“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吧。”
第二日清晨,连翼的尸体出现在兴道坊的一间民宅前,他跪在地上,顿首叩拜,一身血衣。
而那间民宅及周围的商铺、酒楼,都曾经属于林府的范畴。
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哗然。
“连翼为什么会在长安城?”
“连翼是林远靖的家将,而连正却去攻打甘州,可见连翼当年一定是背叛了林远靖。”
“是林家的那个小娘子在报仇?”
“逆世军失了首领,连正不知能不能服众,这一下子可好看了。”
“连翼躲了那么多年,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娘子手里?”
“想想看,林菁刚接了昭武卫,正是要扩充规模,她的下一步打算可想而知,是要用逆世军来打磨昭武卫啊!”
“哈哈哈,就凭那个杂牌军组成的昭武卫?林菁那个光杆将军?”
“等着瞧吧,昭武卫会成为元兴年间最大的笑谈,到时候十万儿郎折损在东突厥,林菁以死谢罪都不够赔的!”
“圣人也是太过信赖林家人,呵,急病乱投医。”
“不管怎么说,先利用林菁去了逆世军这等心腹大患才是正经。”
“谁知道是不是连家和林菁做戏呢?搞不好连正早就跟她有一腿,秘密害死老子自己上位……”
外面甚嚣尘上,林菁此时安安稳稳地呆在家中,接待前来拜访的两位上官郎君。
上官广瑾看上去年纪略长,大概二十岁左右,上官广璃则很年轻,身上有一股冲劲,坐在林菁对面之后,很是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不信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会率领一支卫军。
目前十六卫的将军,几乎都是三十往上的老将,莫说你才十六岁,就这女子的身份,都够喝上一壶八卦的了。
上官广瑾道:“承蒙皇后殿下抬举,向林将军引荐我兄弟二人,我等自是愿意追随林将军建功立业,但不知林将军是否要考校我二人功夫,今日让家奴带来了趁手的兵器,可为林将军演示一番。”
外面的院子里,左边的四名侍从两个一组,抬着一对铁锤,看来是上官广瑾的武器。
上官广璃道:“我的兵器比较平常,练的是马槊,倒是想向林将军请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学武的人,就没几个顺毛的。
就算是上官皇后力挺的人,在确定自己心意之前,他们也要看看林菁的实力。
不听人言,而是眼见为实。
林菁当然不会躲,跟对方想考校她的心情一样,她也不想收一堆窝囊废在麾下。
演武场,上官广瑾骑在马上,双手各持一锤,两相一撞,声似龙吟。
上官广璃倒提马槊,命人牵过一匹战马,也翻身骑上去道:“堂兄先请。”
“不用,两人一起来吧,咱们速战速决。”林菁挽着袖子道。
上官兄弟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恐怕传言不虚。
与突厥人战斗,马战是最主要的,林菁也骑上火炼,手里拿着的依旧是两把横刀。
铁锤先攻了过来。
能抡得动重型兵器的人,力量自不用说,林菁不会傻到去硬碰硬,她扭转身体,横刀擦着铁锤边,刺啦啦一阵火星,那厢上官广璃的马槊就已经杀到。
长柄兵器横扫威力无穷,上官广璃先用马槊锁住林菁在马上的空间,上官广瑾的另一支铁锤便向着林菁的腰肢袭来!
就在这刹那间,林菁舞了一个刀花,双腿夹紧马腹,身子向下一滑,倒挂在马鞍上,同时给了火炼一个指令,马头向上官广璃的方向一偏,前跃出半个马身,冲出了两人的包围。
上官广璃刚想跟上去再战,只听上官广瑾道:“属下心服口服。”
“兄长……”他刚一出声,就发现自己身前的衣襟一下子掉了下去,露出白色的里衣,他赶紧用手捂住,再一看上官广瑾的腕部,牛皮做的护腕被剖成两段,还尴尬地挂在手上。
两人手中的兵器连她的身子都没沾到,自己反而出师不利。
但上官广璃还有些不服气,对堂兄道:“我等只穿布衣,若是真的到了战场上,身穿明光铠,她的刀就不管用了。”
上官广瑾却道:“不能这样说,以她的身手和敏捷,能抓到你一次漏洞,就能抓到第二次,明光铠亦不是无敌的,横刀的破甲能力同样不疏于陌刀和马槊。”
他跃下马,拱手道:“我等心服口服,不知林将军觉得我兄弟二人如何?”
林菁颔首道:“可。”
上官皇后果然靠谱。
但……只有上官兄弟是不够的。
林菁下午又去兵部喝茶了。
卢松也十分无奈。
“……也不是不能强行调派,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边境城防还有各折冲府也到处都是窟窿,兵员缺,将领更缺,比如你看这个韩放,他虽然领了闲职在家, 但其实也是在养伤,上一次跟着尉迟将军去迎战突厥的时候,伤了腰。还有这个吕开荣,上次跟着良国公哥舒宇丰在祁连山,为了救老将军伤了腿,一直没有痊愈, 还有啊……”
不上战场的理由有很多,但上战场的理由却很简单——他们渴望胜利,以及胜利所带来的荣誉和财富。
这当然不包括进杂牌军组成的昭武卫,而且还肩负着北上草原“送死”的重任。
林菁再一次离开兵部。
因为没有将领,昭武卫的组建进入瓶颈,她都不好安排下一步的布局了。
朝晖劝她:“不如向陛下开口要人。”圣旨一下,谁敢不从?什么病都得乖乖养好。
“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如果让老皇帝插了手,我以后行事不方便。”她翻着从北大营送来的花名册,“江南来的士兵已经快到齐了,大不了我从士兵里选拔好了。”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不止要练一群刺头杂牌兵,还得培训将领,真不知要多生出多少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渐渐暗了下来,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冷,黄昏街鼓已经敲响,很快坊门就要关闭,林菁点了灯,还在看花名册。
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子,兵部卢尚书派人求见。”
长安关闭各坊门的黄昏街鼓一共八百下,分五次击打。
林菁在鼓声中见到卢松派来的人,一头雾水地上了马。
又在鼓声中打马狂奔,务必得在关闭坊门之前赶到兵部。
“咚、咚、咚……”
她听过无数次鼓,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一次,鼓声仿佛敲在她心头,让人心绪杂乱,她第一次没有去想卢松为什么这么晚叫她出来,也不去想那花名册的事,更将北大营的事扔到了爪哇国外。
只有这暮鼓,叩响在脑海里。
不过一个半时辰,她又回到了兵部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接待屋子。
可这一次打开门,能跑老鼠的房屋已经大不相同。
一屋子,满满的人,好多人都是一头热汗,还有人正用帕子擦着脑门,嚷道:“怎地还不来,俺都饿死咧……”
但一见林菁,所有人都站直了身体,然后半跪下去。
“右威卫骑兵营校尉席彪……”
“元兴八年突厥北伐军弓兵队队正赵民山……”
“百济远征军右厢军虞侯……”
“燕平山玉树关副将……”
“徐州折冲府校尉……”
“兰雁县守捉……”
“林元帅麾下中军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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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乱糟糟地报着名号,等最后一个声音也停下来,他们齐声道:
“愿追随林将军!”
第138章 山谷
林菁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随着最后一声暮鼓落下, 天幕终于完全暗沉, 黑压压笼罩大地。
可她却昂起头, 像是有一种力量从身体里破土而出,哪怕是这天, 哪怕是这夜——也挡不住心中一团烈火。
在日可昭天下。
在夜可明心鉴。
群星渐渐展露出光芒,而那最亮的一颗星,已定乾坤北斗。
“我……林菁,”她轻声道, “谢过诸位。”
这一批来投奔林菁的将领共有三十七人,无一例外, 都曾在林远靖麾下效力过。
在林远靖遇害之后,他们或是因为在外地驻守, 或是因为品级不够, 或是因为家族庇护,或是因为实在无关紧要……都逃过一劫,又本本分分地在军中任职,一直至今。
收到昭武卫招募将领的军书后, 在其中一人的召集下,这些人在蒲州集合, 一同赶往长安。
但令人意外的是, 那个召集他们的人,却并不是大昭的将领。
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的文士站起来道:“在下陆顽, 曾在林元帅麾下,任中军长史一职, 如果林将军有什么疑问,在下可以解答。”
其他将领都身穿铠甲,携带武器,只有他穿着一身布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菁点头道:“大家连日奔波辛苦了,请在兵部用饭休息吧,我今日就在此处歇下,请陆先生为我解惑。”
这些将领也确实疲惫,众人下去之后,屋子里只剩陆顽和林菁。
林菁担心这文士拐拐绕绕客气半天,便有话直说:“先生既然是中军长史,又没被当年之事牵连,想必出身大家,应该听说连翼的逆世军吧?为何不加入逆世军反抗大昭,反而在此时此刻来助我?”
“的确有很多林元帅的旧部投奔连翼,他那边人多、钱多、势也多,但只因为一点,我们这些人都放弃了跟随他,宁可默默等待时机。”
“是什么?”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林家人接走,其心叵测。”
林菁神色一凛,这陆顽真是一句话便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连翼当年真的有心要为林远靖复仇,最该做的事便是将林家人从皇帝的监视中救走,他们不敢这么做,正是因为心怀鬼胎。
所以现在追随连翼的林家旧部,也不用谈效忠,他们跟着连翼也许最初还有些对林家的情意在,到了现在,恐怕只剩下夺权分利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逆世军作为与大昭抵抗的最大势力,得了不知多少资助,藏了多少财富。
“先生是明白人。”林菁行了一个晚辈礼。
陆顽赶紧起身还礼,然后苦笑道:“不敢当‘明白’二字,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并不是多么高义,大家不愿去投奔连翼的逆世军,自身又无力抗争,还得养家活口,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林菁能想象,他们过得应该并不那么顺遂,因为进过林远靖的麾下,履历就像是有了污点,仍旧是受了林家的牵累,所以林菁从来不要求这些林家旧部为林家做什么,只是一份袍泽情谊,不该捆绑在一起,她的底线只是不来招惹她就够了。
连翼和连正父子一次次突破她的底线,才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
她道:“本就是与你们无关的事,大家这次能来帮忙,我心中感激。”
陆顽却道:“林将军不必如此,说来也惭愧,直到昭武卫组建,大家才有机会见到林将军,我们……”
“我明白,不会怪大家。”林菁道。
她之前一直在别人麾下打仗,能养几个亲兵已是极限,怎么可能带着这些中层将领?那时候就算他们来投奔,林菁也没办法收留。
把话说开后,陆顽的神情也轻松多了,外面的传言太多,还是眼见为实,林家的这位小娘子比想象中的还要通透,与这样的上司共事才算舒服。
陆顽笑道:“别人看不起昭武卫,那是因为他们没在林元帅麾下打过仗,咱们兄弟都是相信林将军的,这一次,必定旗开得胜,在下也愿全力辅佐林将军。”
“不知先生擅长哪一方面?当年参与过那些战役?”
陆顽自负地一笑:“大小战役数百场,功勋九转,自开德五年起进入中军帐任长史。林将军,我没有特别擅长的,但是对练兵、攻城、变阵、守营、探马这些,都略知一二。”
这会儿的人都十分谦虚,敢说“略知一二”的,基本可以算是“熟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