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刻,不得不承认,百里颦想给出的答案是同学爱。
同学爱是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级中等教育里最珍贵的财富,没有之一。
数学考试进行中,百里颦数次以为自己会挠头挠到秃。
直到考试结束前最后十五分钟,她才匆匆忙忙开始写最后一道题。粗略看了一眼,果然除了第一小题外,后面两个小题连看都看不懂。
第一天的考试结束,她终于得以回去教室。
一行人重新将桌椅归位,晚自习前,大家都陆陆续续回宿舍洗漱,教室里逐渐冷清下来。
百里颦翻出历史教材,打算再看两眼。一道黑影骤然落到身上,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乐小可涨得通红的脸。
“原来是小可呀!”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百里颦立即切换成友好的笑脸,“今天考得好吗?”
乐小可却没有回答。
“百里,”她颤抖着,卖力地做过最后的深呼吸说,“可以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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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也做了什么吧?”
“什么时候能给人省点心?”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想过的。
高一的下学期,乐小可摔下楼梯磕掉了半块门牙。
她艰难地爬起来时,视线发生重影,再回头,发现同学们密密麻麻都聚在楼梯上方,高高在上地围观着她。
后来跟家长汇报时,老师的说法是,是乐小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责任主要在她自己。
同学们要么说没看到,要么与老师的说法如出一辙。
都是她自己的错。
乐小可想过的。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
为什么遭受这种事的偏偏是她。
她在围观的人群外看到了那几个女生。她们丝毫没有慌张,不知道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习惯性装酷,抱着手臂正在一如既往地窃笑。
那一刻,乐小可忽然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不得已要承受这些?
爸爸妈妈摆摊已经很辛苦了,老师在一次一次的被告状中也已经对她厌烦了,没有同学敢做她的朋友,为了安稳地学习和生活,她只能更卖力地讨好他人。
何萌君说“你去把百里颦叫来”时,乐小可没有犹豫。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被推下楼梯时、被索要钱财和其他东西时、被指使跑腿时,偶尔她会觉得,那个可怜的人并不是自己。
乐小可站在自己身体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欺凌。
所以,不论要她眼睁睁看着百里颦遭受什么,乐小可都不会动摇的。
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一刻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在领着百里颦去体育器材室的路上,乐小可忍不住眼泪决堤。与百里颦相处这么久以来,她明明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可现在,她却要带她坠入深渊。
脚步仍旧朝前,乐小可浑身颤抖,经过操场时,她猛然刹车,终于转身用力说道:“不要去了。”
“欸?”百里颦原本在打量操场,这时有些始料未及。
“百里,不要去了。是何萌君、陈欣怡和胡姗她们,何萌君还叫了她男朋友,”乐小可哆哆嗦嗦地说下去,“她们要教训你。百里,不行,不要去了,你先回去,我会去跟她们解释的——”
就连乐小可自己都在质疑,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她去跟她们解释?她自己听了都好笑。
可是,乐小可转念又想,也就顶多被骂一顿吧。揪一揪头发、扇两下之类的,是她的话,反正也已经忍耐那么久了,没关系的。
只要承受这些的不是百里。
乐小可琐碎地说下去,百里颦始终默不作声,以至于她也没关心百里脸上的表情。“总之你回去,我来解决……”接连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时,乐小可仿佛在催眠自己,然而,她的催眠却被粗暴地打断了。
“小可!”百里颦突然扶住了她的肩,“你冷静一点。”
乐小可一时噤声,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看到百里颦如以往一般无二平静的笑脸。
百里颦说:“没关系的。小可,你先回去。”
“不,你不能……”乐小可想反驳。
“我很开心,”百里颦说,“你对她们说了‘不’。”
乐小可一愣。突然,她发觉自己真的抗争过了。她拒绝了。因为不愿意伤害自己的朋友。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腿霎时软了下去。她瘫坐在地,呆呆地仰头看向百里。她眼角还有泪痕。
“所以,”百里颦笑起来,她亲切而温和地说,“接下来,我来解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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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器材室的门拉开一道光,百里颦进去时带着笑扫视了一周。
陈欣怡抱着手臂,颇有些不情愿地站在门附近。百里颦进来时,她一脸嫌恶地别过头。
而何萌君正坐在体操垫上,她高三年级的男朋友则靠在一边抽烟。
胡姗不在。
百里颦不动声色地作出判断。
她没开口,先说话的是何萌君。她嚼着口香糖,此刻昂起下巴说:“百里颦,你一个转学过来的,很嚣张啊。”
好老的台词。百里颦没笑出声。她微微压下脸,再抬头时清清爽爽说:“你们知道方差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提问,在这种场合突兀又迥异。不论是何萌君还是陈欣怡,连带着何萌君的男友一起,无一例外陷入短暂的诧异当中。
“今天数学考了这个。”说这些时,百里颦悠闲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她说,“其实我有背公式,考前宿舍的同学也提醒了我……”
她的笑容不变,看向他们时,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光点,仿佛黑幕压境,双眼悉数变成两面漆黑的镜子:“但是我还是做错了。”
“你他妈……”陈欣怡忍不住就要骂出口。
反倒是何萌君笑出声,她从体操垫上跳下来走近:“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
“其实考试本身没那么重要。但是,高考是目前我们这种普通人公平竞争最好的选择。你们应该明白吧?”百里颦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说,“所以,比起那个,不管跟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你这三八!”何萌君想抓住她的头发,却被百里颦手疾眼快推到肩膀,一下跌倒在地。
男朋友悠哉上前,不屑地上下打量起百里颦。
“我听说了,你是三中来的,之前还跟孟修一个初中是吧。”他也不是什么安分角色,以反抗大人、到处挥发荷尔蒙为乐,高中跟对了头目,到高二时,认的大哥成功称霸实中,然而——
新生里一个叫李溯的不服教育、单手把大哥撂翻不说,另一个叫孟修的还趁机上位,高一就把高年级打下的江山彻底吞并。
“你以为你们很吊吗?孟修很吊吗?”当着女友的面,场子和面子不怕撑太足,他抽烟上了头,愈发猖狂地说下去,“李平你知不知道?!孟修的弟兄,听说狠得就差背两把砍刀砍人了。他断过两根肋骨,知道谁打的吗?!”
百里颦站在原地。体育器材室里昏昏沉沉,大片的漆黑铺天盖地将她的脸盖没。没人看清她的表情。
“就是我打断的!”何萌君的男朋友高声宣布道。
死寂。
有那么几秒里,狭窄的室内被灾难前夕偌大的死寂填充。随后,他们听到百里颦忍住发笑的声音。
“咳,”她向前走了一步,依次裸露在昏暗光线下的,最先是上抬的嘴角,她在笑,然而,最后进入人视野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百里颦说,“是吗?
“是哪只手打的啊?”她这么问时,嗓音像浸润在蜜里的匕首。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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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
这个名字,是别人率先自作主张这样称呼她的。
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经常和孟修一起。他们正是初中二年级的年纪,自以为是所向披靡,又向往为所欲为。他们与和平度日的普通学生毫无瓜葛,成天只关心和同类斗争。
同类自然指的是同样的败类。于是成天打来打去,消耗青春期蓬勃生长的多余力量。
不良和社会青年多少有些类似,对于年轻气盛又肆意妄为的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钱,也不是安全,而是面子。
丢面子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最叫人苦不堪言的,打架输给女的算一个。
一开始仇恨与不甘心都转嫁给孟修。久而久之,也有人想实事求是,但又被好脸面的同伴欲盖弥彰。到最后,分裂出了新一个人。
“李平。”逐渐也有人当面这样喊她,在朦胧的烟雾中,对方说,“走了。”
她停顿良久,起身时随口回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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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地面上的香烟还在燃烧,百里颦低头,看了一眼后,像碾压实力上拥有天差地别的蝼蚁般踩下去。
火星熄灭。
再抬起头时,她海藻般细密的头发簇拥着一张闲散而沉静的脸。
室内唯一的男性已经瘫倒在地上,他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只满脑子反复来回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女的?谁?练家子?为什么女的力气这么大?太猛了。她头槌我?正常女的会这么狠吗?
百里颦回过头时,陈欣怡已经试图往门外逃去,就连何萌君都顾不上男友,转身要走。然而,百里颦气定神闲弯腰,随意从乌黑的地面上捡起一样什么,随即朝门口猛地扔去。
那是一截拖动篮球车时用到的撬棍。
钝器砸中门时发出剧烈的闷响。女生们齐刷刷刹车,被威胁的恐惧感密密麻麻沿着脊梁骨攀爬上来。她们回头,看见百里颦悄无声息地笑着朝这边走来。
她们还没到敢去捡那根凶器的程度。只是颤颤巍巍,像看着恐怖片里女鬼靠近时般一步也迈不动。
还是陈欣怡先发制人:“也不是我们要对付你的!是胡姗!”
何萌君痴傻地看向陈欣怡,她自认为和胡姗是朋友,此刻咬紧牙关:“妈的,百里颦,你这女表子,跟别人没关系,我他妈想弄死你就弄死你——”
面对她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百里颦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她嘴角带笑,弯下腰去捡那根撬棍。
她一个字都没说,仅仅用这样的举动就让在场所有人闭嘴。
直起身时,百里颦开朗地问道:“那胡姗呢?”
“胡姗只会指使别人做事,她那种人,遇到麻烦就会立刻把关系撇干净。”陈欣怡如连珠炮弹般飞快地交代。
“喔,”百里颦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看向何萌君,“你也这么觉得吗?”
“陈欣怡,你他妈真是不要脸!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何萌君气得就要朝陈欣怡扑去,却被百里颦突然用撬棍敲到地上的一击喝止。
寥寥几句,两位原本的女性施害者的关系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就在百里颦面朝她们的过程中,何萌君的男友起身扑来,但却被她躲开并朝腹部狠狠补上一拳。
他再次倒地不起,但百里颦仍旧不气不恼,绕到他身边去说:“你刚才说你打断了李平两根肋骨吧?是哪只手?”
男生已经痛得只能吞咽唾液,这时艰难地抬眼,挣扎着无声吐出一个“操”字。
“那就右手吧。”只听百里颦如此决定。
她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耗下去了,径自抓住他的右手臂展开。百里颦一脚踩住他的大臂,将撬棍抵住肩膀的位置。
陈欣怡与何萌君当即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
陈欣怡冲出门去。何萌君不能丢下男友,猛烈地摇着头。“不要!”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百里颦!你不怕我们告老师吗?!”
“哈哈哈,”百里颦头也不回,专心致志抡起撬棍,这时反倒笑出声,“原来你还知道老师啊。”
“你这个畜生!”何萌君冲上去,却被突然转身的百里颦用撬棍指向脸。
那根钝器离自己的鼻尖只有几厘米,何萌君的眼泪都被吓得止住。
“你会唱歌吗?”百里颦忽然问,她语气轻快地说下去,“唱个歌来听听。有意思的话,就不打断他的手了。”
她打算打断他的手——
她是认真的。
惊恐的直觉疯狂撞击着神经,何萌君无助地看着百里颦重新回过身。她低着头,目光似乎在检查何萌君男友的穿着。
他上半身穿的便装,下半身则是校服裤。
男生拼死抵抗,明明每一拳、每一巴掌都落到了百里颦身上,她却像没有痛感,即便被打得侧过头,却也只是侧过头而已。下一秒,她就重新用更激烈的还击报复回来。
最后,百里颦用撬棍抵住了他的喉咙。她用手背蹭掉下巴上擦破后粘的血,威吓了一句“我手抖的话也可能砸中头”。
他筋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颦抬起手。
何萌君已经走投无路了。眼泪簌簌落下,她要怎么办?扑上去的话她也会被打死的。找老师可以吗?或者唱歌?好屈辱。唱歌真的有用吗?
在一声惊呼中,百里颦恶狠狠把撬棍砸了下去。
金属用力击中了地面。
何萌君两腿无力地往下栽,而她的男友则难以置信地望着居高临下的百里颦。
“吓唬你的啦,我和你们这种人不一样。”她从男生身上退开,百里颦说,“原来你们都是实中的学生啊。”
他们无一不在这一刻想起她刚才打量何萌君男友校服裤的样子。
假如他不是实中学生的话,她会真的砸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