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阳台上还种了菜,我觉着不错,但应该不是你种的吧?”
他不是看不到百里颦的微笑。
他是越看到别人脸色难看越高兴。
百里颦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加深几分。
她亲切地笑着,笑着,拧过身时把脸栽到李溯肩头,发出委屈的声音:“呜,老公,这个人渣嘲笑我。”
李溯倒是很平静,微微勾起笑容,抬手把她垂落在身后的头发挽到肩膀前边去:“没事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而且我觉得能照顾你很高兴——”
“我说句难听点的话。”乔帆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冷笑着挖苦道,“孟修,江荣都和刘老师约上会了,你活该直到今天还单身。”
孟修回头,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哈,说得跟您没单身一样。”
“不要吵架。”说出这四个字时,百里颦笑意吟吟,没在看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专心致志与女儿玩着对视游戏。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话对孟修和乔帆而言,说服力和中学时期分毫不差,足以叫他们齐齐闭嘴。
“那你这次回国,是调职回来了吗?”江荣问道。
“下个月回来,在研究所。”李溯说。
“欸?”乔帆把小女孩抱到沙发上,将头发别到耳后时问,“那这一次临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百里颦坐在沙发边沿,伸手搭住李溯的肩膀,倾斜脖颈靠在他身上说,“有两个高中同学结婚了。”
第71章 番外5
“舅舅!”
随着小女孩甜丝丝的一声呼喊,百里笑缓缓回过神来,笑容渐渐上泛,一切现实中的事物化作重力本身,无声无息地将他从记忆里拖拽出来。
他带着挑不出半分刺的笑容,温和地看过去时不声不响传递出“什么事”的信号。
大学也临近毕业,他仍在学校里为了成为精英而奔波,就在这时候,学生会的同学忽然联系过来,说是有人在教学楼找他。
百里笑在对待陌生人时总会确保脾气温和,因而给不少人留下不错的印象。
他们和他开玩笑,兴致勃勃问这位怎么看都显得神秘的学长:“百里学长,来找你的是学长你爸爸妈妈吗?”
百里笑没做声,心里倒是带着怨念嘲弄了句“怎么可能啊你瞎了眼吗”。
透过落地窗,他远远地看见与自己拥有相同基因的女性和色素比普通人浅的男性站在一起说话。
“是我姐姐和姐夫。”百里笑说。
李溯和百里颦为了朋友的事要外出忙碌两天。
“本来呢,是想把小孩放到奶奶那里的。但是你也知道,她有点热情过度,每次都把那孩子宠坏。你姐夫他爸妈又去三亚打官司了。我听小叔说你快回家了,”百里颦双手合十,“所以,拜托拜托!笑笑,我只能来麻烦你了!”
百里笑一脸“你也就这时候主动找我”的表情。
他原本还想说几句刁难和挖苦的话,然而一回头,百里笑对上李溯的脸。
其实李溯没什么表情。
不怎么郑重,更没什么强硬的意思。
他言简意赅,只说了四个字。
“麻烦你了。”李溯说。
百里笑当即仿佛条件反射般认真回答:“我知道了。”
于是,就造就了这一刻的场面。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叫道:“舅舅,舅舅。”
他挤出微笑来看过去。
“为什么舅舅和妈妈小时候都没什么照片呢?”小女孩问。
听到侄女的这个问题是,百里笑一怔,随即目光落到她正在翻动的东西上。
那是一本相册,但基本都被高中时的他拿来做复习知识点收集册。
其实不只是他和百里颦,他们百里家只要是姓百里的,所有人拍照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最初好像是因为封建迷信,高祖父、曾祖父他们那时候科技不够发达,迷信说拍照会被吸走人的七魂六魄,到后来则完全是因为习惯。
百里康才不喜欢拍照,百里慎也不怎么拍照。
与此同时,他们也就没什么念头要给孩子拍照。尤其是在还担心百里笑身体发生什么状况、对他过度关心的状况下。
但是,百里家却还是有着每年拍一次全家照的习惯。
用作纪念。
百里笑找了把椅子,挪到柜子下边,踩上去再从储物柜深处把这几年的照片翻出来。
小女孩激动地接过去,高高兴兴冲到地毯上坐下,然后翻开来仔细观赏。
照片里的大人渐渐变老,而孩子则不知不觉长大。
前几年的照片里,百里颦和百里笑的祖父还在世,那是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与严谨而高傲的祖母截然不同。但就是这样的两人相爱了,并且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坚持生活在了一起。
百里笑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照片里的祖父与祖母。
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
但他记得,爷爷过世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其他人刚好都出去了,大概是宣布病危通知。百里笑趴在床边,爷爷衰弱的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头。
爷爷有气无力地说:“要对你奶奶好一点。”
百里家的孩子没有不早熟的。
百里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他从爸爸、妈妈、叔叔还有许多大人口中曾经无数次听到传言后所想过的问题。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后悔吗?”小男孩恳切地问,“很幸福吗?”
在将继承与传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家族里,他把疾病的种子带了进来。有人痛斥过他,有人怨恨过他,还有许多人对他感到失望与不耻。
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秘的,独属于老人与死亡的味道。
爷爷笑起来。
他被皱纹包围的两只眼睛一片漆黑,却又清澈见底。
“不后悔,”老人说,“我很幸福。”
百里笑静静地想,原来如此。
他回过头,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他抬起自己那双还未曾被世间污染过的眼睛。他远远能看清奶奶在听到医生的话后捂住脸的样子,父亲垂下去的头,以及妈妈也动摇了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百里笑回头,重新看向爷爷时,他想,有时候,并不是说所有时候,但偶尔,即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幸福也仍旧是幸福,来临之前能鼓舞前进,一切散去后回忆起来也能抚慰人心。
幸福是一种坚固、强大而不可撼动的东西。
与之相同的事物,百里笑还知道一样。
同样的坚固,同样的强大,同样的不可撼动。
“呀,笑笑。”就在他恍惚起来的这一刻,病房门倏然被打开,百里颦带着纹丝不动的笑脸走进来,转动头部看向病床上的老人,“爷爷,我好想您!”
在百里笑眼里,姐姐象征着近乎冷漠的坚决,与残忍相当的强韧,以及,一腔偌大而悲怆的孤勇。
-
久违觉察到姐姐还有些许人的气息时,说不清百里笑是怎么想的,总之不算太快乐。
那时候姐姐初三。
她和普通青春期里的青少年一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也会想要维护在朋友跟前的面子。有一次她冷冰冰地对他直说了——百里颦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想拼命隐藏的动机,她却能轻易地说出来。
“我不想被义理上的兄弟觉得,我连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都相处不来。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吗?”
她是这么说的。
显而易见,那时候的百里颦也还不够了解她的弟弟。
他们分别太久了。
百里笑一直记得爸爸妈妈在起居室里向百里颦提出“我们准备把你送到奶奶家去”时,百里颦所做出的回应。
她稍微愣了愣。
然后百里颦微笑起来。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四肢不像现在这么修长,五官也没有出落到后来的地步。百里颦笑着说:“好的。”
她说“好的”时的微笑与曾经好多次她攀上围墙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别跟上来”重叠,从此以后,百里笑时常梦到这样的姐姐。
他周身是父亲和母亲共同以血缘筑起的高墙,在不可逾越的墙壁顶端,他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姐姐在那里。
姐姐高高在上地微笑,她说,别跟上来。
出于报复的心情,他刻意在姐姐的初中同学面前提起了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那一天他们不欢而散。虽然说之前也没好好散过,每次都是大人说该离开,于是便匆匆忙忙各自走掉,就好像他们不是姐弟,而是一对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
然后他得知姐姐被摩托车撞到,起初心脏高悬,听说没有危险后才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丁点他的缘故。百里笑想,假如有的话,他希望她能因此多记得他一点。
他想变成姐姐不可替代的存在。
后来百里笑认识了李溯。
姐夫是个强大的人。即便李溯自己不这么觉得,但作为旁观者的百里笑却十分清楚。姐夫的强大,不说与姐姐平齐,但也是远超于他的强。
在刚进高中没多久时,百里笑一度坍塌,尽管只是许多次精神上崩溃的其中一次,但只有那一次,他从李溯那里得到了些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建议。
“说实话,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高一时的百里笑握着阿华田说,“学习,百里家,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没办法像姐姐那样强,姐姐也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就是——”
“是吗?”李溯倏忽之间打断他说。
百里笑看过去。
“慢慢变强就好了。没有你姐姐那么强,但至少不能放弃变强。”李溯说,“书还是要继续念下去的。开阔视野,学习知识,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接受了长辈的要求,又或者,你不接受,然后你也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
百里笑稍稍压下头。
“还有,”李溯示意他手中的饮料,他说,“阿华田——”
男高中生风平浪静的叙述中,时间逆转到好久之前。那时候少年还在念初中,姐姐刚搬回来也没多久。
在冬日下过雪的清晨里,百里颦接过盛热饮料的纸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后惊喜地抬头。
“好好喝!”她说着,又喝了一小口,就连笑容也因此变得惬意起来。
在晶莹剔透的雪与树木中间,百里颦有些害羞地笑着说:“要是能让我弟弟尝尝就好了,他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幸福之所以不可撼动,是为了这样的时候。
在他们彻头彻尾已经回不去的时候,他还是能回忆起她手指掠过他额前的冰凉,她也会怀念他追上去握住她手腕的光景,尽管已经回不去了,但那仍然能使人感觉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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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又一次,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百里笑微笑着看过去。
他的侄女,比起百里颦更像李溯,不论是浅色的头发与瞳孔,还是对大自然丰厚的兴趣。不过对她的父母双方而言,她都毫无疑问是宝藏。
“舅舅和妈妈感情真的很好吧!”小女孩像这样说了。
百里笑很少从别人口中听过这种说法。要知道,他和百里颦,只要稍微了解几分他们家人的,都会知道隔离生活的事。
“没有啊。”他淡淡地回答。
“妈妈和舅舅是姐姐和弟弟呀!”
“也不是所有姐弟都关系好的。”
“妈妈和舅舅在一起,每张照片都笑得很开心!”小女孩高声宣布。
对于百里家的小孩来说,笑容是工具,是武器也是面具,快乐与否并不重要。
小女孩坚定地说:“可是明明就很开心呀!”
她眨巴眨巴浅褐色的眼睛,像一头倔强的小兽,仿佛非要所有人笃信她所说的才是真相不可。
这种坚决又不可违抗的感觉倒是有几分像姐姐。
被小女孩执意拽着靠过去,百里笑也不由自主认真端详起来。
历年的照片里,在露出一模一样笑容的家人当中,他看到自己与百里颦作为同辈份者站在一起。他们的笑容明朗又灿烂,毫无瑕疵。令他也忍不住反省起来,那时候他是不是真的比往常快乐些。
第72章 番外6
差不多一年前,李溯回国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没别的特别要好的朋友,因此也没什么消息可打听。
自从李溯结婚,冉志因在叫他出来玩这件事上就有些犹豫了。
如今年轻人,结婚都挺晚的,李溯倒好,年纪轻轻刚到法定年龄就和百里颦确定了终身大事。
冉志因有点懊恼,也有点怨恨,有过在婚宴上教训一下他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被以“I\'m watching you”的高压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孟修给吓了回去。
但主要是冉志因他爸妈一直催。
老冉和他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李溯的光荣事迹,说真的,冉志因觉得比起自己,李溯才是他们二老的亲儿子。当初李溯去了英国,冉志因他爸就放了一通马后炮“之前这孩子退学我就说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对此冉志因只想说“得了吧您嘞”。
总而言之他就把自己这位哥们儿叫去茶餐厅见面了。
李溯这人,一见面,就把冉志因吓了个半死。
还是那张帅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脸,还是那身放别人身上就是没情调放他身上就是风格的素净穿着,还是那个李溯,但他一脸平静地进门,单手抱着一孩子。
冉志因震惊得天崩地裂山雨欲来波涛汹涌兔死狐悲。
他从卡座上一跃而起,说:“生、生了?!”
李溯面无表情,手里拿着印HELLO KITTY的儿童水壶,还没坐下,只环顾一周,随即问:“换个座?冷气风大,我闺女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