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生活呢,毕竟痊愈以前,你的活动都不会太方便了,谁来照顾你?”
克莉丝傻了。
被国王踩到后,她光顾着难受了,不仅生理上钻心得疼,心理上同样担心。毕竟这个年代没法拍片,医疗水平也相当落后,根本没有心思没往这方面想。
如果她年纪还很小,或许可以求助伊丽莎白,可是别说怀着孩子的二姐,现在透露其他姐姐也不行,她明面上毕竟是男孩子,根本不适合找任何女性来照顾自己。
这里不是东方,女仆不可能贴身照顾男主人,男仆更加不行,她不能拿身份冒险。
克莉丝只好说:“没什么,也就一条腿受伤,我平衡感还可以——”
“会这么说,看来你也找不到其他人选了,就像你当时一个人去马赛一样,所以不如我来照顾你。”
爱德蒙打断了她。
克莉丝下意识拒绝道:“不要。”
她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结果他意外干脆说:“好,如果你坚持,我也不会强迫你,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听你的。”
“不过我得提醒你,如果恢复不当,以后阴雨天都会难受,要是因为你的活动,骨头长错位,以后可能会跛,再次受伤的话,说不定还要截肢。当然,如果你想要效仿拜伦也没关系。”
拜伦的特征就是貌美跛足。
她愣怔说:“……爱德蒙,你都会说英式冷笑话了。”
为这个第一反应失笑,他干脆换了那个低沉清冷的女中音,“是你教的,小班纳特先生。”
因为这个人难得一本正经的称呼,尤其被他用了女声就更加有种被调戏的感觉,克莉丝控制不住涨红脸,用没事的那只脚踹他。
试探出她的反应后,更加坚信从小被当做男孩培养的“大少爷”已经十分入戏,爱德蒙顿时觉得前路艰难。
显然,自己已经知道她身份这件事,现在还不方便透露。
能让痛觉减缓,喝下去的药剂当然也有一定的促眠作用。
看出她面露困倦,爱德蒙干脆说:“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联想到他前些天的共浴邀请,克莉丝又涨红了脸。
倒是成功把本来没有血色的面颊变得正常了。
有意让克莉丝多点女性意识,爱德蒙没有多解释,任由她一个人在那纠结,起身去浴间放热水。
卧间里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克莉丝躺的是那条东方会客厅的长沙发,被放在卧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也非常占地方。
考虑到这比安乐椅更方便她半躺着,可能要在这里放一段时间了。
克莉丝心里乱糟糟想着,瞥见靠沙发放着的一对拐杖,干脆挪着撑起身,单脚撑着试了试,架着往浴间蹦跳过去。
在浴间门口,她差点撞上他。
爱德蒙扶住她,也没问她为什么起身了,只是说:“浴间的地面太滑,不安全,我抱你进去?”
因为进退两难的纠结和身份暴露的可能,克莉丝被自己的心思逼迫着,正视了她一直忽视的感受。
都敢让他一辈子都跟在自己身边,如果被这个人发现身份……好像她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抗拒。
知道他并不是迂腐刻板的人,太清楚他的品性人格,再加上那番剖白,克莉丝意识到,即使知道她是女孩子,他也不会因此有所动摇改观。
因为是爱德蒙唐泰斯,所以她不害怕。
克莉丝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这么信任他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不管不顾起来,也不答话,随手把拐杖靠在门边,向他伸出双手。
因为这个主动索取拥抱的姿势,爱德蒙的动作停顿了下,随即像是为她蛊惑,不受控制将自己送上前。
手臂在脖颈回环,拥紧了。
这次没有用他已经熟练的横抱,只是揽了腰肢,让面前的人微微腾空,整个过程都任由彼此帖服着依靠在一起,让没有受伤的右脚踩着他的足背。
克莉丝被放在了浴缸边的矮凳上。
凳子的高度刚好,她坐着可以刚好撑扶稳妥固定的浴缸边沿,浴缸里也已经被放了水,还有一只水瓢在里面漂浮,置物架被移到她可以随手够到的地方。
克莉丝一下明白他的用意,惊讶说:“你什么时候让人准备的?”
“傍晚的时候。”
爱德蒙蹲身,一边顺手帮她脱下右边的长袜,开始解释安抚她:“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近身,至少让我把这些危险隐患都解决,我才能放心让你照顾自己。”
袜子过于贴身碍事,脱的时候很容易把自己绊倒。
克莉丝轻轻颔首。
轮到伤脚,伸手轻轻卷了被剪开的长袜,想着既然已经被剪碎了,以她挑剔的性子应该不会再要,爱德蒙解开吊袜带,怕褪下碰到伤处干脆直接撕了袜子,让她只穿着那条宽松的及膝套裤。
因为布帛裂开的声音,克莉丝别开脸,不敢看他。
他也有些口干舌燥,面上装作自然,又替她摘下衣服上的饰物,随即是袖扣,最后是领针。
爱德蒙的动作很缓慢,慢得磨人,克莉丝忍不住怀疑浴间被那缸水蒸得太热了。
将东西收好后,他清了清嗓子,交代:“我就在门外,有什么意外你随时叫我,如果摔倒后不要乱动。”
听力太好的人发现,这很快变成了新的折磨。
过去泡澡还很静默无声,现在浇淋冲浴,光是水和瓷砖的声响就足够引人遐想,仅仅阻隔着一个门板,让自己不去想象水迹描摹身形的情景已经耗费了他全部力气。
为了分散注意力,爱德蒙干脆和她聊起窗户税。
克莉丝说起公事总是滔滔不绝,很快就把问题给他介绍了一遍。
起初是因为入息税太过麻烦,所以壁炉税应运而生,可是壁炉都在屋里,给税务官的工作造成麻烦,也有人以隐私抗议,于是壁炉税又被改为窗户税,不必进屋干扰房主生活,只要围着房子转一圈,这户人家要缴多少税务就一清二楚了。
这种听上去古怪的税法国也有,就是法国大革命后从英国引进的,而且不像英国只看窗户,法国是收取门窗税,爱德蒙和父亲住在顶楼,阳台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是种花养小动物是老父亲唯一的爱好,所以他也很乐意掏钱。
地主家的“大少爷”当然没有这种经历,连很多植物不是长在树上也不知道,就着阳台好奇问了他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就像是在花丛里新奇探头,连一只蝴蝶都能追赶很久的垂耳兔。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看到克莉丝,说不定会偷偷把自己拉到一边,压低声问他是从哪来拐来了一个连豌豆都不认识的大小姐。
浴间里的水声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停下来。
“爱德蒙?”
一阵布料的窸窣声里,她迟疑说,“我已经好了。”
深吸了一口气,爱德蒙起身拉开门,却还是因为眼前一幕停了脚。
穿的依旧是胸口有叠纱的晨衣,因为椅子已经被洇湿,她扶了洗手台的边沿站着,低垂着头,将脖颈旖旎得修长,翘了伤脚,整个人都透出似乎羞意又或是蒸出的粉红。
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风景。
刚拦腰抱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飞快移动,克莉丝被塞进四柱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了。
只能看他撑臂在枕边,整个笼在上方,一边有床幔遮挡,他又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漫长的安静后,被子被掀开了。
克莉丝睁大眼睛,几乎失去思考,只能听着骤然响起的心跳声。
那只冰凉的手顺着胳膊向下摸索,捉住她的手,将五指轻柔推开。
然后抽走了她袖子里的刚洗过的束胸。
克莉丝:“……”
知道如果现在不帮忙,伤员肯定会半夜自己蹦过去晾,爱德蒙没多说话,走到壁炉边,研究了一会,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能晾晒的长架。
“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在一边试探说。
今天已经很累,夜里又是长骨头的时候,在去罗马之前,他们还有很多时间,爱德蒙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庆幸火光能遮挡脸上的红色,直接说:“不是你用来保持身形的吗。”
想到他恪守教义不近女色,连黄段子都听不下去,上次都摸到绳结了也没发现。
爱德蒙唐泰斯以后说不定会当教士,毕竟他老师就是一位神甫,包括布沙尼神甫也是个出家人。
克莉丝信了,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结果“出家人”晾完衣服,上来又开始掀她下面的被子,才第二次爬床动作就相当顺手。
受伤的腿被轻柔抬起,放在了他的膝上。
不用想也知道肿得很难看,莫名不想让喜欢的人看到,被这番动作起了少女心思的人不自觉想要把腿缩回被子里,又因为牵动伤势低嘶一声。
被这声牵着心也动了一下,爱德蒙按住她的腿,沉声训道:“别动。”
因为对方的瞪视,他只好放缓了语气:“我亲自看看比较放心。”
克莉丝轻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刚受伤不到一天,加上她本来就瘦,肿后看起来更严重,所以要等到消肿后才会上夹板或者石膏,没有阻碍掩蔽,在火边烤过变得温热的手抚上来,稍微减轻了难受的感觉。
过去出海就常遇到类似的情况,不说因为风暴在甲板上跌倒,水手被浪拍骨折的情况都有,前法老号大副对这种问题相当熟悉。
爱德蒙的手按下去前都会提醒她,结果等到检查完,他才发现,她攥得掌心都是月牙印,连眼睫也濡湿了。
即使这样,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心下长叹一声,体贴不去戳破,爱德蒙只是说:“我去给你拿药。早晚都得换,可能会比较难受,但是效果要好很多。”
克莉丝闷声说:“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专家,现在连约好的谈话都要被搁置了。”
想到她甚至为了税务问题去和财政大臣的次长喝酒,爱德蒙问:“这个窗户税这么重要吗?”
克莉丝简单说:“和我针对里德的计划有关。”
因为他也有要忙的部分,关于她具体的计划,爱德蒙也不太清楚。
“你想要去谈话,我带你去。”
克莉丝沉默了一会,还是说:“这样不好吧,你好歹是一个伯爵,而且那些人只知道我们是朋友,在外面贴身照顾还是太过了。”
爱德蒙不由为她话里不自觉透露的意思笑了笑。
“我自然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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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医生抬头看了看时间,发现约定的时候到了,刚要从自己的座位起身,诊所的门被推开了。
逆光见到一个人被搀着进来,他不由说:“很抱歉,我这时候有个约会,您如果不是急症,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
“威尔逊先生,就是我约了您见面。”
来人苦笑说。
医生惊讶看过去,连忙请班纳特和跟在身边的人坐下。
威尔逊在工作中发现了环境对病人的影响,医生如果坚持洗手,会对病人康复率有大大的提升。
为了让更多人免于病患或者术后感染,他这些年致力于在各种场合论证自己的发现,鼓励人们摆脱中世纪愚昧认知,大胆洗澡,规避有害病菌对人体的影响。
青年就是他在演讲活动里认识的,那是一次被许多人起哄下台的演讲,班纳特向自己表达了赞同和鼓励,这个从来没有学过医的学生相当洁癖,而且意外点出很多他忽视的方面。
前些日子,他找上自己,希望能提供一些数据,为废除窗户税做出贡献。
威尔逊医生也在报纸的众多舞会名单上见过班纳特的名字,知道这位先生现在已经是伦敦城颇有名气的社交新星,未来注定要进入国会,却没想到现在就已经在忙着这件事了。
“您这是怎么了?”威尔逊医生惊讶看向青年演说家。
至于跟在一边的人,他认为是帮忙照顾贴身男仆,所以并没有在意。
“就在昨天不小心撞伤了,”年轻人说,随口介绍,“这是我的家庭医师,贾科莫医生,因为脚伤所以随身照料我。”
贾科莫是个看上去很冷淡的男人,一头黑色短发,面部轮廓相当漂亮,五官却平平无奇,只是沉默站在一边,仔细照应班纳特坐下。
又是一番寒暄后,两个人进入话题。
克莉丝说的话很真挚。
因为窗户税,充足的阳光从此就只对富人敞开了,为了少交税,不仅是租房的房东和贫困的家庭,就连生活比较拮据的中产家庭也会适当填上几个窗子。
室内昏暗,空气不流通,这种环境反而更容易滋生细菌,穷人本来就生不起病,生活却将他们往更糟糕的方向推。
如果废除这项税收,就能让更多人免除生病的隐患。
“这些,在这里开设诊所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克莉丝说话时,医生数次面露动容,似乎已经说通,结果威尔逊反而在话里兜起了圈子。
“要说窗户带来的日光和新鲜空气对病人康复影响,这个我过去也考虑过,不过论证并不充分,要拿到威斯敏斯特宫……实在有点难登大雅之堂。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为您提供介绍几位相熟的院长,方便您搜集案例。”
克莉丝微笑道:“可是我更相信您,毕竟那些医院或许会为了掩盖死亡率,所以让数据失真。而且真搜集起来,就不仅仅是一两年那么简单了,我可不像您,有十几年时间可以在伦敦耗。”
威尔逊为这句话一惊,知道自己偷偷查访的事情被面前的人发现,甚至已经笃定他手里有完整的调查数据了。
他自己就是受不了那些冷冰冰控制在线下的“死亡率”,才出来开私人诊所,后来为了自己的理论搜集多年数据,更是遭遇了多方阻碍打压,逐渐也被磨砺得失去了所有理想主义。
所以,这个年轻人找上来时,威尔逊是不相信的。他过去或许会为了挽救更多人性命一腔热血,现在已经知道,空有一番意气并不一定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