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被噎了一下。
这话比何不食肉糜还无耻,简直是“我不但知道老百姓喝不起肉汤,我还要倒给他们看”。
因为她的反应,有些眼熟的议员以为成功说过,又乘胜追击讥讽道:“班纳特先生,您已经做了一年事务官,迫切想要回到这里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可是您没必要把戏剧里那套体恤穷人也拿到国会里来。”
现在的文官地位远不及未来那么重要,制度也不够完善,两边互相瞧不上倒是已经初见端倪,许多政务官眼里,事务官只是帮忙写文件跑腿,端茶送水的。
这位先生不说还行,提起事务官这一茬,克莉丝终于想起来在哪见过他了。
去年国王带她去某个伪装成俱乐部的妓院,和里德侯爵一起聊事情的人里,就有他。
事务官笑了:“您最后几句话和现在的议题完全没关系,不过我不介意让您明天见识一下真正的戏剧处理方式。”
议长在上面清了清嗓子。
克莉丝冲他点头致意,随即把一摞文件递给上首的议会执行秘书,“很可惜,我恰好有几乎一天都躺在屋子里的证据。”
前面演讲里克莉丝所说的部分,大多与税务相关,听到这里时,爱德蒙一下明白过来,她要提交的是威尔逊医生收集了多年的文件。
她引述文件上的句子,也陪着她背下来的人就在心中默念。
这是他全程参与,和她一起整理的部分。
就像当初他陪着她一起做出的论文,所以对爱德蒙来说意义格外不同。
克莉丝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我会提要一下说,我愿意为我自己的话负责,所以如果您或者任何人有异议或者存疑,也可以来这里亲自调阅。”
——我坚持让你接触法律。因为你将不得不从诉状里摘选扼要的地方理解,将同样的技巧运用到议会上,那么你在起步上就已经高出了你的对手一步。
——因为在议事厅里,想要争取投票,你要说给在场的人听,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看你整理的长篇大论,即使其中理论多么完美,你的顾问和事务官或许能给你完美的数据和知识,你需要用你自己的语言和方式,技巧有条理去表达出来。
她说其中人命关天,说被数学家整理得更清晰明了,也更触目惊心的数据时,整个议事厅都安静下来,连呼吸也变得清晰。
这份血淋淋的文件即使放在外面公布,也要引发轩然大波,这时被她和窗口税联系挂钩,就更加让在座人不安。
克莉丝死死盯着那位议员:“那些手术后没有得到应有照顾而死去的病人,是被无知的医生谋杀了。那么若无其事说出那番话的您,不也是想谋杀那些为生活劳碌的人吗。”
“过去是时局限制,只能以这种方式收税,入息税已经出台,那么就更加没有留着窗户税的必要了。阳光和空气本来是自然赋予的恩赐,人人都可以共享,谁有资格代为收费?”
一片寂静里,威灵顿元帅打破了沉寂。
hear。
元帅说完,她身后稀稀落落响起了同样的赞同,
hear!hear!hear!
空旷的大厅里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凝聚一起,在宽阔的议事厅里回响,最后分不清来自哪一边。
因为用性命质问而面色苍白的议员错愕扭头,身边不小心跟着叫出来的人先是讪讪闭嘴,很快又回瞪了他一眼,捏了胸前的十字架,正大光明跟着喊起来。
爱德蒙禁不住笑了。
他无数次惊讶缘分,出身经历,年龄国籍,包括他们未来要走的路,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却在兜兜转转里一次次不期相遇了。
而他像是在迷雾里摸索,一旦遇到这束光,就情不自禁要跟随,触碰其中的温暖。
在监狱时,爱德蒙只顾着汲取知识,无暇去理解法利亚神甫对欧洲政局的研究,神甫先他入狱,却能轻松道破没有接触的时局,与爱德蒙在外面了解的相差无几。
他只知道老师世界广大,但是却无法遵从效仿,因为他已经为经历和牢狱变得狭隘,变得专心而远视,只要下定决心想要达到的,那么一切阻碍都不会被放在眼里。
同样无暇他顾。
就像鹰隼,世界很小,只要看到目标,就移不开眼。
出狱后,他以为,他的世界只剩复仇了。
爱德蒙偶尔也会想,复仇完成后,自己何去何从,进而产生迷茫,认为这是上帝给予自己的机会,完成惩恶的使命后,就该安分躺进棺材,回到地狱。
可是他找到了更值得追逐的未来。
他灼灼看向楼下,她濯濯立在议事桌边,似有所觉,也抬了头。
在一片浪潮中,他们对视了。
这是她的世界。
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未来里,他会被展示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
终于回到马车里,把伤腿架好,克莉丝长长松了一口气。
爱德蒙摘下手套,失笑说:“很紧张?”
“那可是国会,当然会紧张了。”克莉丝撇嘴。
她这时候又像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了。
小心眼的逃犯还惦记着那个议员的仇,问:“你打算怎么用戏剧的处理方式?”
克莉丝笑起来。
“我是从《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学到的,回去后,我打算让纳什帮我请一个锣鼓乐队,他还认识不少在戏院走班的小孩子,就拿今天他在国会的话编一段嘲讽的歌,今天起,清晨就在他家楼下吹打唱歌。”
现在正是社交季,不少戏院会招群演,还没到进工厂年纪的小孩子都会走班趁机挣钱补贴家用。因为实战练习,这些孩子唱念俱佳,又因为经常游走在小巷,编起顺口溜头头是道。
而且在窗户税上,大家立场一致,对那位议员肯定能同仇敌忾。
爱德蒙开始怀疑事务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自己看到伯爵在少女窗下唱歌只想到她,她看一个恋爱轻喜剧居然学到一个损招,还用到对手身上。
本来以为那天彼此已经互许未来,因为这个发现,再联想起巴黎人那番话对她的影响,爱德蒙突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他想了想,拿起一边用玻璃碗盛满的樱桃递给她。
克莉丝看向还沁着细小水珠的暗红色水果,咽了一下,发现已经去核,不能捏梗,还是摇头,“回去再吃,今天不知道拿了多少文件,我的手很脏。”
爱德蒙等的就是这句话,直接拈了喂过去。
不防备被塞了一只,克莉丝连忙咽了,涨红脸:“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照顾了,再说了,我只是骨裂,又没残废。”
爱德蒙面上不动声色说:“你还在辩论的时候就放在这了,从欧洲送过来的,你不是还要去见老师吗,回家后就不好吃了。”
因为刚才那只樱桃尚留的甜味逗引,克莉丝很没骨气妥协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被他用吃的捏住把柄,也不算丢人。
马车里安静下来,一个专心挑拣还好的樱桃递喂,一个欲盖弥彰翻起手边的文件。
他还在为指尖不经意碰到的柔软湿润而心热时,被投喂的人说话了。
“这次又是你的私人驿站送的吗?”
“怎么了?”
克莉丝表情古怪:“你别告诉我,为了这些樱桃还跑死了几匹马。”
想到他在意大利请她吃饭的样子,感觉完全是这个人能干出的事。
爱德蒙为这个有趣的念头笑起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东方……反正比一千零一夜还要东方的地方,有个皇帝,他的妃子喜欢吃一种水果,但是很远,为了让她吃到最新鲜的,有时候送到王宫里要跑死好多马。”
克莉丝说着,看向他,面露深思。
“其实我好像突然能理解了。”
这时相信是被确实察觉了心意,“高卢国王”一时动容,深深看向他愿意将一切拱手献上的恋人。
恋人却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些戏剧里,为了表现国王贪色暴政,祸国妖姬都是靠在他怀里,给他喂这种小的圆的水果。”
“毕竟切得不规则水果让国王去咬也太不雅观,还会把他的爱妃弄得满手果汁。恰好相反,去核的圆形水果本来就是一个个的,很方便吞咽,国王也不会因为咽不下去被噎——唔。”
爱德蒙面无表情收回手。
他满脑子政事的国王吞下堵住后话的樱桃,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想要继续了解十九世纪左右下议院的朋友,安利一部优秀电影《奇异的恩典》,内容是解放黑奴,里面小威廉皮特(就是前面提过的史上最年轻首相)是奇异博士演的,所以叫奇异的恩典【喂【别信
快六十万字了,我每天都能剁好多只自己想挖新坑的手,所以来放几个卫星:两个人的女装,各种角色扮演play,理论家引诱魔法师违背教义上婚前三垒
《
在下议院看过事业状态。
爱德蒙:啊,这是她的世界!
喂樱桃后面对直男思维。
爱德蒙:呵,这是她的脑子。
第144章 amireux
麦克纳爵士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睡好觉了。
每天天刚微亮, 就有一群乐手带着一帮小孩子,在楼下吹打唱歌, 扰人清梦, 他叫人去轰开,乐手倒是客客气气说自己只是拿钱办事,一劝就走, 小孩子就不一样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帮小猴子,身手敏捷,绕着屋子到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吱哇继续唱, 根本抓不住。
那些小鬼编的词还都是从《鹅妈妈童谣》里改的。
附近的住户也都是有钱人,在伦敦不只这一处房产, 向他抗议几次后, 顾忌体面不能出手,索性就搬到别处住了。
爵士倒也想搬,可是他趁夜悄悄溜去自己在伦敦郊外的房子,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第二天一早,那帮人又准时出现在了他的窗下。
“肯定是班纳特,他那天说要我见识戏剧手段。”他黑着眼眶忿忿说,“我现在找不到证据, 不然我一定会……”
“去警署投诉,闹大了让大家都来看笑话?”
里德侯爵说着, 冷笑了一声,“他才二十几岁,都没入议会,平时就写点公文,针对人起来也是小孩子把戏,你孩子都多大了,要跟着自降身份不要体面。我看你才是那个急着露头的,怎么,在后排坐了太多年冷板凳,终于知道晋升无望,沉不住气了?”
这最后一句是他在议会说的话重演,看来这位侯爵原原本本知道了,还用来警告自己,麦克纳爵士脸上一红。
他为了顺服眼前的人所以呛班纳特,反而成了对方的把柄。
麦克纳爵士只好道:“这次打交道,我发现这小子相当狡猾,他是费尔德那个老狐狸的学生,我总觉得他是在计划什么。”
“班纳特攀了个好姐夫,如果在德比郡选区参选,首先稳定有彭伯里那么大的农选票仓,现在替人减少赋税,哼,工资刚够着投票权的人如果没有立场,肯定也要投他。何况之前的议会改革就有他参与,说到底那些工人能获得投票权,他也有份。今年竞选就算不靠政党都能稳赢。”
里德侯爵因为他这句话思索了一阵,突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家那个小子,又没和他打过交道,光凭这一手,说不定我也会像派里那些老东西一样欣赏他。”
“他这一步走得相当稳,把人命和利益绑在一起,谁都没办法不去关注。现在消息都传到北方了,一旦法案通过,他参加竞选再表露出所属党派,能为自己人也争取不少选票。”
“不过,你说的也不全对,今年是改革重组后头一次竞选,也只有北方才有那么多新选民,这种散票造成的影响太小了。那些工会不还是被捏在政党手里,解放法案才是真正关键,毕竟我们这种激进派的自己人也不想和那群tory*一起共事。”
“本来就因为议会改革换了一套内阁,正好年前爱尔兰天主教协会又弄出那种动静,我看,陛下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了。”
+
“塞西尔,我觉得你很厉害啊,不如我直接让你当首相组阁吧。”
放下报纸,国王兴冲冲说。
克莉丝开始感激君主立宪制了,不然以陛下的任性程度,再早个几百年君主专制的时候,自己肯定会成为一代奸臣。
她无奈把手边的另一张报纸呈递过去,“那份吹过头了,您看看这张清醒一下。”
国王接过就放下了,愤愤说:“我虽然从来不关注政治,这是你们对手党的刊物我还是知道的,他们对你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我都能想到我死后别人怎么嘲讽我了。父王在时有小威廉皮特,我发现你这个良才,说不定在历史上还能留个‘识人之明’的评价。”
看来当国王或者皇帝的,老了都会在意自己的身后评价,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这样。
克莉丝对自己有数,她没那个天分,更不能明说您老都不在乎活着的名声了,死后算什么,干脆说:“元帅不会同意的。”
国王瞪大眼睛。
“你最近不都是作为他的顾问一直跟着,不仅在下院辩论,还去上院演讲了吗。都打了这么久交道,你这样好看的年轻人,他凭什么不喜欢你。”
“对了,公爵为什么会找上你做顾问?我以为你会拜托你的老师呢。”
克莉丝面露微笑:“您忘了吗,我们还是因为您认识的。那天也是在这里,我说过我们聊得很愉快吧。”
终于想起那天走地道后,面前年轻人“为王出柜”,国王面露尴尬,磕绊转移话题道:“你这次两院都见过了吧,下议院到底是什么样?”
查理一世曾经闯进下院,逮捕了几个议员,最后被克伦威尔送上了断头台。克伦威尔逝世后,议会发动光荣革命,颁布权利法案,奠定了君主立宪制。
大家既然分了两锅吃饭,为了避嫌自然应该互不干涉,因此,王室成员是禁止进入下院的。
国王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是以他的身份,真想知道还是可以看画像的,问她完全是为了关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