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下一秒就被急促拉开了。
屋内明明很昏暗,爱德蒙却像能轻松看见一切一样,径直走过来,因为不清楚伤势,不敢乱碰或者抱起她,只是扶她坐起身。
克莉丝就这样坐在地毯上,沉默任由他检查腿。
“还好,没有二次受伤。”
松了一口气,爱德蒙打量她的表情,轻声问:“疼吗?”
“本来还不疼,你问后就开始疼了。”
她委屈说。
“为什么不叫我?”
发现她从回来就很不对劲,所以一直在注意房间里的情况,他问,语气心平气和,神情看上去完全没打算放过她。
“克莉丝?”
克莉丝被他看得别了脸,很久后才低声说:“今天我才发现,明明上次手被格里芬弄伤,我都能很好照顾自己。”
“结果这次却变得离不开你了。”
听到这里,明白年轻人在别扭什么,爱德蒙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结果眼见对方说着更加消沉,垂顺的颊发像是两只耷拉的长耳朵一样,他便收敛了表情,做出郑重的表情聆听,却用喜爱的目光看她。
“而且我还只是脚受伤了……突然就什么都要依靠你才能做,连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也得拜托你,变得好像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我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不喜欢被你当成小孩子。”
细数着今天白天的念头,说到最后一句,又想到她当初还为了这份感情好几天睡不着觉,克莉丝更加真情实感难受起来。
“我变得不像我了。”
“我觉得你一直都很好。”
“可是我以前都很自立的。”
“因为过去的你没有我。”
“所以都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他耐心重复。
因为这样爽快的认错,她红着眼眶瞪向他。
爱德蒙伸手,替她把颊发别到耳后,在阴翳中展露微笑。
“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一辈子太长,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你不用因为这种麻烦不安,我喜欢被你依赖,我也很高兴你信任我,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关系,因为我想对你好。”
“起初和恩情相关的时候,我希望善恶有报,你这样善良美好的年轻人,如果生活幸福,才能使我对这个世界还残存一点希望。”
“后来我们互相许诺了未来,我的生命和幸福就都牵连在了你身上,我只想看到你永远热忱愉快。如果换做其他人,不但无法理解我,更加应付不来我黑暗沉重的过去,给不了我想要的一切,同样,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了。”
“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你值得我这样做。”
克莉丝这会似乎也调整好自己,冷静下来了,闷声给自己找台阶:“知道了。我只是突然钻了死胡同,谁都会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吧,再说了,病人总会脆弱一点的。”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总会变得脆弱一点,也会特别念一个人的好。
这时候说那些话……太犯规了。
克莉丝想着,垂了眼帘,看向自己睡衣胸口堆叠的花纱。
爱德蒙借着昏暗描摹她的模样,发现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心下松了一口气:“继续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吗,我抱你回去?”
克莉丝点头。
她受伤这段时间,爱德蒙抱起来已经相当顺手,也逐渐摸索出了让她更舒服的姿势,因为怀中人难得乖顺的模样,他出于私心走得很慢。
结果刚走到壁炉边时,她却像是困倦了一样,挪腾着身子,向他依偎过来。
爱德蒙一怔,下意识看向晾烤的束胸,整个僵住了。
既然已经被拆下,那么贴着他的,当然是只阻隔了叠纱的温热绵软。
爱德蒙僵硬看向怀里的人。
离开黑暗,壁炉的火光让他们把彼此都看得非常清楚。
穿着像是小裙子一样的棉纱绸衣,曾经被自己吮咬着留下吻痕的脖颈旖旎过来,秀美的面庞贴着他的胸口,像是要探听他的心跳,耳际被壁炉映出微红,湿漉漉抬眼看着他。
因为完全这副任他施为的模样,爱德蒙实在分不出心神多想,脑中一片空白,又如同轰然炸开,心下慌乱,不知道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就此挑破。
克莉丝却一下就收敛了那副迷茫懵懂的表情,挪腾着从他怀里又挣扎出来,
第146章 amireux
克莉丝的记忆力一直不错。
能在她面前含混过去的事情, 除非她的确有意放过,或者不方便继续追问, 所以按捺心里留待观察。不论如何, 这些都会在她脑子里挂号归档,随时某一天都会因为机缘巧合被翻出来,印证猜测。
所以克莉丝能记住, 达西父亲的丧报下特意提及的威克姆,而这个姓在《缙绅录》上完全陌生。
所以在马赛和杜朗查烟草走私时,她把那个死者的名字也顺便记下了,在看灯塔值班员名字后,就轻松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更别提她特别在意的人。
克莉丝还清楚记得,陪她午睡那天, 爱德蒙说过的话。
——“克里斯, 你这两天根本没有睡觉。你一整夜都坐在壁炉旁边。”
她问为什么他会知道,他没有解释,而是说起她家人的事情转移话题。
这块残缺的拼图一直放在那里,发现他听到了威廉和自己说的悄悄话, 再联系起她在米尔顿救他时,他对嘈杂声音的反应很大,克莉丝轻易就拼接出了答案:
爱德蒙的听力相当敏锐,甚至能隔着墙壁知道到她在做什么。
这样一来, “布沙尼神甫”可以掌握到的信息就相当多了。尤其他们去彭伯里一直都紧挨着住在一起,伊丽莎白又恰好知道自己的身份, 保不准就会被他听到她们的谈话。
今晚,她是有意摔倒的,他也确实直接就进来了。
虽然之后就控制不住说了真实想法,还得到了意外的安慰……
借着壁炉的光,克莉丝打量爱德蒙的表情。
——“让对方分神再试探。因为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人的,这就是未来外交想要套取情报时必备的能力。”
——“你要记住,即使是同样的表情,也会源自不同的感情和缘由。苦笑和冷笑,因为自己无能而恼怒和因为他人冒犯而愤怒,都不一样。”
惊讶也是。
如果他真对她的性别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整天裹着的到底是什么,就不会下意识先去看束胸了。
克莉丝又开始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联系起白天因为维也纳信件联想到的不对劲,克莉丝很快有了线索。
米尔顿工厂里争吵时,她只是说了一句“不如堂堂正正决斗”,他没理由会露出那种被吓到的表情。
而且,是他自己用基督山伯爵的身份先写信过来,后来作为布沙尼神甫也主动给了地址,表现得心心念念想着要她给他写信。
可是那天之后,他却连着两次没有回复她的信件。
威尔莫勋爵出现后,更是冷淡应对,对自己避之不及,想要拉开距离。
这么看来,他在那时候就发现了真相,无法接受自己是女性,才会有那些反应的。
爱德蒙因为她的话呆了很久,艰难说:“什么秘密?”
因为意料外的摊牌和暴露,他脑中比刚才更乱,各种念头,好的坏的,似乎慌张,似乎期许,不自觉想要再确定一下。
克莉丝看他,想到他那天晾晒束胸时装傻,还拿她自己的话堵回来,冷笑扬眉。
没有回答,也不打算给他逃避的机会,在他惊愕的目光里,她伸手拉开腰带。
一阵窸窣声里,雪白的晨衣像是雕塑的披帛滑落,堆积在脚下。
壁炉里上好的木柴燃烧,发出极小的哔剥声,蜜一样暖色的火光在那具年轻鲜活的身体上流动。
被束缚着生长的部分展露,与许多女性丰腴饱满的线条不一样,如同少女初萌蓓蕾,有意控制形体协调,她的身材过于清瘦,平坦的腹部甚至有一些并不明显的肌肉,肩头瘦削,锁骨精致,腰线流畅,仿佛一尊艺术品。
时下的女性日常服装多是U形领,会大方露出脖颈和一部分胸脯,可是面前的人一直女扮男装,因为领巾掩蔽,连脖颈也几乎没有人能见到。
从来只存在于梦境的部分猝不及防呈现在眼前后,爱德蒙彻底定在了原地,想要移开眼却怎么都无法动弹,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太多,所以连呼吸都屏住了。
做完这一切,克莉丝才开口。
“你早就知道我是女人了。”
“结果你不知道怎么办,干脆就装作不知道,不但动手动脚,还看着我在你面前像个小丑一样遮掩?”
因为误会终于找到了语言,爱德蒙想要解释,却被她后面的话又吓回去了。
“你之前好像还说,除非我邀请你一起共浴,否则你不会进浴缸?”
“那正好,我觉得地毯有点脏,因为刚刚摔倒了,不想穿着这件睡衣回到床上,甚至还想去洗个澡。”
“不如你现在来帮我?”
明明爱德蒙才是还穿着衣服的人,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庞已经变得通红,克莉丝却很坦然,笑容蕴了怒意,眼里挑衅看他。
在漫长的对视后,他彻底落败,仓惶逃开了。
而她赤裎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像是一个获胜的神明,扬扬得意,天真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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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我什么也没做。”
爱德蒙停下走进房间的脚步,无奈开口。
脚尖不耐烦敲了敲地板,莉迪亚抱臂拧眉,“别开玩笑了,要不是你先从四楼搬出来,克里斯怎么会跟着住二楼的客房?”
因为你“弟弟”把贾科莫医生“辞退”了,为了方便上下楼,所以也住进了二楼。
除了对待在意的人,爱德蒙出狱后性格与和善无缘,尤其现在已经因为班纳特家的六小姐自顾不暇,实在没有耐心应付她的姐姐,却又不能拿对手下那套对付莉迪亚,索性顺着话说。
“好吧,我是故意的。”
他甚至有意变成了那个清冷的女声:“因为克莉丝的爸爸要来伦敦了,我继续住在四楼,会给他留下过于轻佻这种不好的印象。”
毕竟班纳特先生亲自带大克莉丝,不仅知道她的性别,一定也投注了相当多的关心,要是发现他几乎每夜都会进他女儿的房间,爱德蒙想不出来这位老绅士会做什么。
“至于克莉丝会跟着搬下来,我也没想到,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愿意离开我。”
这句也是实话,那夜后,爱德蒙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自然触碰她了。
结果克莉丝自己却满不在乎,甚至像是发现了好玩的游戏,工作之余就开始追溯过去,在记忆里一次次找到他过去的破绽,然后毫不留情跑到他面前拆穿他,而他只能自食苦果。
看向毫不脸红承认自己野心的“欧洲女人”,话里完全将未来的班纳特夫人这个身份看作所有物,莉迪亚也被这种无耻震撼了,半天说不出话。
舞会上某位从欧洲回来的夫人说,法国有些女性手段相当厉害,在床上是最诱惑放荡的情人,在人前却是端庄矜持的贵妇,还说这样往往都会把年轻男人都耍得团团转。
自己遇到活的了!
联想到弟弟被迷得团团转,玛丽和凯瑟琳却都已经认可了这个人的存在。
如果不是那天亲眼撞破他们大白天都腻在书房便榻上,她也要被那副忧郁庄重的模样骗了。
“我要去克里斯那里拆穿你!”
莉迪亚气急败坏说着,跺脚跑开,直接推开了二楼藏书室的门,却发现那里只有在打扫的管家,问过才知道克莉丝去会客厅了。
她又匆匆往会客厅过去,因为天气逐渐变热,木门被打开,露出里面层叠的暖红纱幔。
克莉丝悬着那只伤脚站在门口幔外,看到她要开口,就竖了一只指头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作为被班纳特太太带大的孩子,莉迪亚的八卦嗅觉相当灵敏,一下意会到,眼前一亮,也凑了过去。
克莉丝毫不客气,把手搭在她肩上撑住身体。
“……请您不要再问了,只是我自己的问题,也请您不要再来这里,我以后不会再办沙龙讨论了。”
一个女声低声恳求道。
听出是四姐,曾经的跟班总是被自己欺负得可怜兮兮,突然对其他人服软,莉迪亚拧了眉,想要往里走,看是谁逼她说心事,被克莉丝一把拉住了。
“很抱歉,吉蒂小姐,我更加需要您告诉我理由了,因为您不能将它占为己有。这段时间合作下来,我对它的期望不比您少,您不能将自己的情绪带到我们共同的努力里。”
说话的是法国外交官,追求者的语气一扫过去的深情温柔,非常认真。
这段时间,只要没有工作,他就会跑摄政街,比上班打卡还勤,英语已经比过去地道了许多。
克莉丝因为他难得的硬气意外了一阵,对巴黎人稍微有了一些改观。
凯瑟琳这才低声说:“因为我发现,时尚的本质就是一种跟风,大家互相效仿,所以才成为了潮流。而我只是喜欢设计的过程,一开始我也只想给克里斯穿而已,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想法。”
“可是之前几次沙龙里,我感觉到,您相当开心。”
一阵沉默后,奥古斯特才继续道:“是因为那位好几次都和您撞衫的小姐吗?”
凯瑟琳艰难点头,想到已经注定让追求者失望,硬下心继续说:“很无理取闹的想法对吧,我凭什么管别人怎么穿呢,而且是我自己在沙龙上分享了设计图,下一次沙龙她觉得好看学去也是很正常的……我只是有些难受。”
“我一直都是这样,在家里也都是从来不被注意的那一个,现在好不容易有一点让我觉得自己似乎特别的地方,却又变得神经过敏。”